第6章 ☆6.假語

假語

阮清攸記得昨兒夜裏似乎是咳了一宿,他這幅身子自己知道,好像是早年在某一個族親家裏柴房住的時候凍着了心肺,自此便經不得一點風寒。

張院正說他一點風吹草動就起高熱,也和心肺上的毛病有關,若還不開始好生養護,怕要得了肺痨,才當真壞了事。

還有一些并不嚴重但養好卻難的小毛病,如饑飽痨,眼前發黑都是輕的,若嚴重了,直接暈過去也是正常。

張院正說到這裏的時候,阮清攸猝不及防想到了那日,季欽随手扔下茶碗沖過來抱起自己的事情,一時失神。

“怎麽了,公子?”

待到張遼的詢問将他拉回神,再想到的就是季欽冷着臉面、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扔在榻上的事兒。

秋風院本是下人住處,床鋪硬得像石頭,那一下可真疼啊,阮清攸當夜仔細檢查了下,髋骨那塊都磕出來了淤青。

想到這裏,他那絲将将冒頭的缱绻消失不見,開口已如尋常,“無事,您接着說,我聽着呢。”

“其他的倒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如氣虛、不寐等,但也要仔細将養着,年輕時若不調理好了,待到上了年紀,可就有得罪受了。”

阮清攸點頭,又忽而想到,昨兒夜裏咳得厲害時,似乎有人切了小塊梨子往自己嘴裏塞,那時候自己還發着燒,吃的藥裏又加足了安神之物,只覺得有動靜、想睜眼,卻無論如何醒不來,但自己迷迷糊糊間似是吃了不少。

今晨猶能咂麽着一點梨子清甜,竟還嘗出來了些家道仍未敗落時的滋味兒。

至于是誰人來的,他心裏也有猜測,卻不敢當真。

可若不是那人,又有誰曉得自己這早就已經不複存在了的習慣呢?

阮清攸無力地嘆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張伯,您前來問診的診金,貴嗎?”

早前自己已吃了好久的藥,聽聞那也是京城數得上名號的大夫了,如今又勞動張院正日日打城外過來,現下産生的診金,他當真是不知該如何還給季欽。

這麽些年,苦苦掙紮、蠅營狗茍,好歹攢下了幾貫大錢,現在還丢了。

阮清攸愁得不行,已然開始琢磨抄書賣錢還是打絡子賣錢了。

張院正素來是曉得阮清攸的性子的,而當今即便說破天來,他嫁給的是已過世的大公子,而非曾有幾年同窗之誼的世子爺,這樣的人情斷是不願意欠下。

他一直避世,也不曉得泰寧侯府裏沒有外傳的家醜,只覺地好歹是侯府正頭郎君,日子該不至于拮據的,便大概比了個數給阮清攸。

還耐心解釋:“老朽這麽些年來,都是不收診金,只收藥費的,公子的方子裏全是用的滋養的好藥,世子又着令我尋了市面上最好的來,所以,價格才會這樣高。就比如說這方子裏頭的茯苓,産自滇南,上千裏路運來,單車馬費就少不了……”

後頭,張院正還舉了幾個例子,但阮清攸已經全然聽不進去了,心裏頭湧上一陣一陣的絕望。

待到送走了張院正,他尋上了緝風,“緝風兄弟,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向世子轉達句話?”

緝風這些日子是瞧清了指揮使如何将眼前這位捧心窩子上了,說句大逆不道的,怕當今聖上喊指揮使前去侍疾,都未必有昨兒夜裏那般盡心竭力。

全然不顧已然連熬了幾個大夜,昨兒可又是正兒八經一宿沒睡啊!

今晨卯時左右,緝風用過早膳上值,正瞧見指揮使拎着心愛的短刃并着個梨核出來,另一手還攏了一把梨皮。

那臉色差得,跟死了三天又從墳地裏被刨出來的一樣!

想到這茬,嘴上一瓢,緝風回:“瞧您這話說得多生分啊!您跟指揮使這樣的關系,互喚一聲表字還更合适些。”

若放旁人家,這話倒也沒說錯,可問題就是,泰寧侯府可不是旁人家……

阮清攸費了大勁,才扯了個苦笑出來,又道:“我想麻煩你,同他講一句,我身子已然大好,不必再治了,另替我謝過他。”

“可你沒大好啊,”緝風不解,“我若拿這樣的胡話去糊弄指揮使,他定然要用軍棍整治我。”

阮清攸嘆了口氣,說了實話:“診金太貴了,我還不起的,還不如早早收手,多養幾日,也便好了。”

提起錢,緝風就懂了,畢竟他也是苦過的,便點頭:“好,我來去同他講。”

一心向武的緝風根本搞不清這些世情之事,秉持着一顆向善之心将話給一宿沒睡、又案牍勞形的季欽給帶到了。

季欽從案卷中擡頭,鐵青的臉色一如鐵青的眼圈,問緝風:“他當真是這樣說的?”

緝風點頭,“千真萬确。”

這話落地他就看見一只青花的筆山飛了出去,當啷一聲碎了一地。

緝風瞧着柱子邊上的碎片,嘴一扁,莫名的生出了些唇亡齒寒的後怕,盡管那筆山起頭就并未沖着他飛過來。

然後,他又在竹筆将斷的咔嚓聲中聽見了指揮使壓着怒火的聲音——

“你去告訴他,既嫁了季钤、成了大少夫人,那一應開銷都是打中公走的,問不着我二房!”

“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緝風腳底抹油,掉頭就跑。

待到他回了泰寧侯府,将這句話原原本本傳到時,阮清攸扯着嘴角向他道謝,而後在圓桌旁枯坐了一下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不幾日,緝風又回指揮使府,季欽喊他到書房,如往常一樣問他“阮清攸近來如何如何”。

緝風會說藥起了效,阮公子身子好了許多,“只是……”他想了想,還是将阮清攸那日的情狀如實彙報給了季欽。

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總之緝風那一刻在指揮使臉上看到了如阮公子那個午後一般的落寞,瞧了還讓人挺不落忍的。

也大抵是因為這點不落忍,緝風沒忍住又禿嚕了一句:“那麽多錢,您當真是走的府上公賬?”

緝風問完,又轉念一想,這樣倒也挺痛快——大家都是主子,誰花不是花!早花幹淨早利索!

阮公子可比那個夭壽的徐氏強了不止一星半點,阮公子是個好人,真的是好人。

季欽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難得好聲好氣地回答了緝風的問題:“自然是劃的我的私賬,泰寧侯府窮成那副模樣,如何負擔得起每日百金的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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