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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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足靜塵,總能叫人心生歡喜,有種不知源頭的期待,蘭榭渴望見到嶄新一天的任積雪。
室內書卷散落一地,每一張紙上都規規矩矩寫着蘭榭看不懂的文字,紙上墨跡未幹,一張張平鋪在地,鋪了滿屋,亂中有序。
蘭榭拾起幾張墨跡已幹的箋紙,提起衣角小心翼翼避開其他紙張,一路踮着腳走到任積雪身邊。
地上蒲團不如魔王殿的坐墊軟和,蘭榭不想學任積雪打坐,雙膝跪在蒲團之上,撥開案桌上新寫的字文,趴在案桌上,閑得發慌。
“大人大人大人!我回來了!”
他剛坐下,六六的聲音就隔着老遠的距離遙遙傳來,離靜塵室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大。
“大人~”
“哎。”蘭榭趴在桌上懶懶應付一聲。
六六當然聽不見,繼續叫着:“大人,我回來了喲~”
“嗯。”蘭榭又懶懶回答一聲。
如此應付幾聲後,六六的身影總算出現靜塵室門口,歪着腦袋朝裏面看,瞧見自家大人趴在書案的一邊,百無聊賴盯着任積雪寫字。
“大人,信送到了,我還買了上次那家的糕點,那個老板說認識我,還多給了我一塊,大人您嘗嘗。”
六六邊說着邊踮腳龜速移進去,移到蘭榭身邊,從懷裏掏出小盒子打開,蘭榭已經張嘴發出一聲“啊~”,等着六六投喂。
六六取出一塊糕點喂到蘭榭嘴邊,心裏甜滋滋的,好似吃下糕點的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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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榭吃了兩塊後就不吃了,六六端着盒子去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腳尖夠不着地,懸在空中一甩一甩的,嘴裏哼哼唧唧,不知在唱什麽。
從蘭榭進來到現在,任積雪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只是手上動作不停,一個字接着一個字的寫,蘭榭撐起腦袋望過去。
“你在寫什麽?”蘭榭探頭好奇的問,幾縷青絲掉落胸前,垂在桌面。
“抄寫經文。”
任積雪手中筆鋒未停,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樣沉穩有勁,亂世中獨立,沉淪中清醒。
蘭榭忽然道:“我不識字。”
“你教我寫字。”蘭榭擡眼看向任積雪,少年音色淳淳動聽,“寫你名字。”
任積雪執筆的手一頓,問道:“老魔尊不曾讓人教你寫字?”
“他只教我殺戮。”
從七歲開始就始終伴随他終生的無休止殺戮,他的童年被血腥包裹,如果不是滄淵愛搗亂,那些苦澀無奈的歲月或許只能被鮮血注滿,訓練一場接一場,不用殺戮的日子就回到小木屋自己發呆,再一個人修煉,沒人跟他說話。
經年遺憾好像被時間長河沖散,蘭榭說這話時語氣只剩平淡。
任積雪停下抄寫經文,給蘭榭騰出一半位置,讓他在旁邊坐下,然後在紙上寫出“任積雪”三個字,遞給蘭榭紙筆,拿給他臨摹。
蘭榭七歲之前其實家裏給他請過夫子授課,但那會兒他貪玩,名字都不會寫,總也不認真學,坐姿也不端正,這個習慣還一直流傳至今,一坐到書案前就腳疼腿疼哪哪兒都不舒服,歪歪扭扭跪坐着。
但今日學的格外專心。
任積雪偶爾抽空看一眼,發現蘭榭坐姿不對,握筆姿勢也不對,但他學的很認真,也很吃力。
腳踝突然被人抓住,強迫他雙腿并攏端端正正跪坐,撐着書案的手肘也被擡起來懸空,蘭榭沒有防備,就這麽被任積雪擺布,忘了掙紮。
蘭榭乖乖跪坐着,筆尖的墨水凝聚在頂端成滴落下,在紙上暈染開來,他後知後覺意識到剛才被任積雪擺布了,心下不爽,故意坐的歪歪扭扭,字也不好好寫。
他聽見任積雪嘆息一聲,移到身後拍打他的背讓他挺直,然後握住他的手,教他執筆,仿佛沒看見他目瞪口呆、又略顯羞澀憤懑的神情,帶着他在宣紙上行雲流水滑過,帶他寫過一遍“任積雪”三個字。
寥寥幾筆行雲流水,工整好看。
蘭榭從未與人親近過,整個人被禁锢在別人懷裏對蘭榭來說異常別扭,他微微掙紮,不料任積雪握着他手的大手也更加用力,叫他根本動彈不得。
就算掙不開,蘭榭仍舊保持高傲,命令道:“你不能這樣,我是魔尊。”
只是這命令說出來實在沒有什麽威信,任積雪置若罔聞,握住蘭榭的手還沒松開,另一只手取來一張新的箋紙,說:“我教你寫你名字。”
任積雪說話時吐出的氣息從蘭榭耳邊刮過,莫名帶了蠱毒的成分,叫蘭榭拒絕不了。
“我叫蘭榭。”他說,“水榭的榭。”
“我知道。”任積雪說。
蘭榭皺眉,偏頭看他,卻只能看見線條分明的側臉棱角,以及挺拔好看的鼻梁。
“你怎麽知道?”
當了魔尊以來他極少離開魔窟,唯一一次離開是去處理魔族事物不得不去,結果那次回來還把六六給撿了回來。小時候雖然跟着魔二經常出去打架,但是魔二在外人面前不會叫他名字,繕缺倒是也知道他名字,只是給他一百個膽也不敢亂叫,更別說告訴別人。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柳肅洩露的,他經常神出鬼沒,保不定什麽時候就要出現一下,防不勝防,聽見魔二叫蘭榭名字記下也很正常。
蘭榭并沒有刻意隐瞞過名字,只是從前身邊只有滄淵和繕缺,後來只有六六,旁人并不敢直呼他姓名,也不敢妄加打聽。
任積雪像是沒有聽見,換了一張幹淨的宣紙,一筆一劃,帶着他的手在宣紙上游走,教他寫下自己的名字,每寫一個字就輕念出聲,炙熱的氣息從頭頂往外蔓延,溫熱嗓音聽得蘭榭心髒亂顫。
“蘭……榭……”
蘭榭跟着念:“蘭……榭……”
“我名字長這樣啊……”寫好後,蘭榭低聲喃喃,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神,“六六呢?六六兩個字怎麽寫?你教我。”
旁邊的六六默默伸長了腦袋湊過來,也想看看自己的名字長什麽樣。
“哪個六?”任積雪問。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識字。”蘭榭皺着眉,理直氣壯說,“當初看見他那會兒,他沒名字,我就知道個六六大順,就叫他六六了。”
六六在一旁憨笑:“六六大順好,嘿嘿,六六大順。”
任積雪重新取墨執筆,握着蘭榭的手寫下“六六”兩個字,說:“儒家講求六藝,詩經中有六義,人含六根六識,東南西北上下又為六合,六六大順,餘生祥和。”
“還有這麽多講究?”蘭榭眼睛亮了一下,“那你猜我名字怎麽來的。”
“蘭亭,水榭。”
“……猜對了!”蘭榭似乎很高興的樣子,興致勃勃還想寫什麽,“還有魔二名字,教我教我,他叫滄淵。”說着低下頭去,眼睛盯着箋紙,心裏萬分期待。
眼前陰影突然被拂去,額前碎發被盡數撩開,露出清秀完整的小臉,蘭榭錯愕回頭,不解的望着任積雪。
“那樣寫字,傷眼。”任積雪收回手,不動聲色道:“尊上眼睛很好看,不必遮擋。”
滄淵也說過他眼睛好看,但是那種感覺很不一樣,蘭榭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心髒像被烈火裹住燃燒一樣灼熱,叫嚣着要蹦出來。
晶亮的眼睛在光明之下顯得更加清澈無比,蘭榭眨眨眼,看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手握着,蜿蜒幾筆寫出兩個陌生的字。
“這便是二公子名字了。還想學什麽?我教你。”
蘭榭有些恍惚,有一瞬間覺得他不是魔尊,任積雪也不是和尚,他們如平常百姓家一樣,任積雪是家裏請來教他認字的先生,沒有善惡之分,沒有正邪兩立。
蘭榭搖頭,“沒了,就這幾個。”
任積雪卻不放手,“再教你四個字。”
這次寫好後,任積雪松開右手坐回原位,收拾桌邊墨跡已幹的箋紙,繼續抄寫經文。
蘭榭不解,隐約覺得這幾個字對他來說大概不是什麽好字。“這幾個念什麽?”他問。
“多做善事。”
……果然。
蘭榭嘴角勾起玩味的笑,盯着那幾個字問:“我一個惡人,你教我多做善事?”
“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
蘭榭輕哼一聲,扶着書案一角站起身來,腿有些麻,六六趕緊過來扶着他往外走,蘭榭邊走邊道:“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牆,我就這樣,改不了了。”
……
時隔九百年再次提筆,蘭榭已經記不清最初的感覺,只是看着偌大空蕩的魔王殿,又看看身後始終跟着他的小少年,猛然想起曾經好像說過要把六六送回人族那裏讀書識字。
只是六六很犟,肯定不會老老實實呆在那裏的。蘭榭又恍惚記起得給六六拐個教書先生來魔窟的事情。
……事不宜遲,明日就下山去請,請不來就讓魔二去綁,魔二最會綁人了。
說起魔二,蘭榭才發覺已經許久都沒見到他,也不知道去哪兒了……算了,給六六找教書先生是大事,還是親自去請吧,免得到時候魔二随便找來的先生不對六六胃口,臭小子又要鬧脾氣去抓癞□□。
“六六過來。”蘭榭轉身朝六六招手,笑得和善,“明日還想不想出去玩?”
六六不明所以,只是搖頭。
他其實并不貪玩,只想多待在大人身邊。
蘭榭摸摸他的頭,“可我想去。”
“真的?!”六六以為自己聽錯了,難以置信看着蘭榭,“大人說的是……離開魔窟出去玩?”
“嗯。”
“我去我去!這就去收拾東西!”
蘭榭撚撚方才摸過六六腦袋的那只手,想起任積雪握着這只手一筆一劃寫下的那些字。
他現在會寫四個名字:任積雪,蘭榭,六六,還有滄淵。
夜晚入睡前,蘭榭輕輕撥開眼睛上的碎發,像白天任積雪撥開時那樣,閉上眼時嘴角還噙着笑,像是自己哄自己,語氣輕快道:“虛無師父來我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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