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第 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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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涼清風迎面而來,幾片枯葉掉進奔流不息的山間小溪裏,小溪之上架了石橋,石橋之下流水叮咚,枯葉打着旋随着水流遠去。

蘭榭一只腳踏上石橋,又收回,忽然道:“任積雪,你在前面走吧,我跟着你走。”

他盯着任積雪的腳,踩着他走過的腳印一步步往前,兩人誰都不說話,一個安靜的走,一個安靜的跟。

蘭榭心裏有其他心思,一心跟着前面的腳印,沒注意半道上任積雪忽然停了下來,一下子撞上他後背,下意識摸着額頭,擡眼看任積雪。

“怎麽停了?”石橋還沒走完。

任積雪抿着唇,心裏也有其他心思。猶豫再三,還是伸出手去,道:“走我旁邊。”

蘭榭看着伸出來的手,愣住了。

他袖子裏的手動了動,攥緊又松開,就是不敢把手搭上去,他還是小時候牽過母親的手,長大後再沒牽過別人的。

“切,誰要你牽着。”

他往前走着,任積雪默默跟了上去。在任積雪看不見的視角,蘭榭雙手交疊,左手與右手十指相扣,反複實驗牽手是什麽感覺。

雁咕寺裏養了條狗,素愛蹲在進口處的香爐旁打盹,今日看着順眼多了。

蘭榭潛意識裏不想進入雁咕寺的大殿,不想在任積雪當衆說出自己要還俗時所有和尚都看向在一旁的他。任積雪是自願還俗,不關他的事。

蘭榭哄着寺裏的狗出去玩,剛出去就不想走了,雁咕寺很大,想圍着繞上一圈得走好久,蘭榭不想走,随地找了塊草地坐下,想着寺裏的任積雪這會兒該見到盡空了。

任積雪會怎麽說呢?說自己要背叛佛門了,要為了天下蒼生舍己為人去與魔頭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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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空會怎麽說呢?會大怒、不讓他以身犯險,還是會答應他大膽無禮的想法?

其他僧人呢?會不會群起反對?若他們知道此刻魔頭就在寺外,會沖出來與他拼命嗎?

蘭榭問雁咕寺的狗子:“你怎麽看?”

狗子圍着他嗅了一圈,“汪汪”兩聲,沒聞到食物的味道,失望離去。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盡空來了。

“虛無說尊上在外面等他,老衲便出來了。”盡空雙手合十,微微颔首,“阿彌陀佛,四見尊上,也是緣分。”

蘭榭起身,“在你們的世界裏,四見就是緣分?”他也學着盡空的樣子雙手合十,微微颔首。

“相見便是有緣,何況,老衲與尊上不止見了四次。”

蘭榭眼神閃着迷茫,腦中努力想着都在什麽地方見過他,他甚至有些想不起前面三次都是具體在哪兒見的。

盡空看出他的迷茫,笑了一下,有些混濁的雙眼裏布滿了慈祥,“尊上就不想知道老衲為何出來嗎?”

“為何?”

任積雪要還俗,盡空是最重要的見證者,誰都可以不在,他不可以。

盡空道:“老衲特意出來尋您。”

看出來了,蘭榭心想,總不能是特意出來尋狗的。

“初聞虛無要還俗的消息,很是吃驚,萬萬想不到他以這種方式結束與佛的緣分。”

“打住。”蘭榭打斷了他的話,“還俗以後也可以一心向佛,只是缺了個身份,并不耽誤他與佛的緣分。”

盡空笑着,“老衲說的是成佛的緣分。”

……成佛?蘭榭疑惑了。

“虛無曾窺見無量劫,但窺不破劫由。他潛心向善,不該就這麽舍戒還俗,老衲雖心有不甘,但是方才虛無與老衲說了一句話……老衲知道勸不動他,所以出來尋尊上。”

“……”

盡空繼續道:“虛無說,尊上守了兩族五百年安寧,應該是被贊許的,不是被猜疑的。”

他盯着蘭榭,想看他是什麽反應,蘭榭目光仍舊迷茫,還有困惑,不解。

“他這樣說的?”

原來任積雪一直都知道嗎?所以才忍着不殺他,不僅僅是因為殺生罪業深重。

初見任積雪,蘭榭就知道他六根清淨不入紅塵,所以故意靠近他,撩撥他,然而蘭榭第一次撩撥人,撩撥對象還是個和尚,他不知道是自己方式有誤,還是和尚定力太強……清心寡欲,任積雪真的狠。

蘭榭把劍擺在他面前,原以為任積雪會幫他。要麽殺他,要麽渡他,無論是哪種情況,于他都是解脫。

他故意找回任積雪舊名,一口一個“任積雪”喚着,後來就成了習慣。任積雪不殺他,他便故意激怒任積雪,打他,辱他,希望能喚醒他久違的恨意。然而任積雪還是不為所動。

蘭榭問:“他覺得本尊不該死嗎?”

“是,他從來沒想要誰死。”盡空道。

“那他很奇怪。”蘭榭接着道,“總要有人死的。”

他看着盡空,眸子沒有溫度,“遲早有人要死,或世人,或本尊,他攔得了誰?”

“阿彌陀佛,他不會攔。生死有命,誰都會死,死誰都可以。”盡空堅定道,“但你不行。”

這話從其他任何人嘴裏說出來,蘭榭只會覺得是不希望他死得太簡單,但盡空這樣說,他莫名聽出了其他的意思,仿佛任積雪真的不希望他死一樣。

他自嘲道:“難不成還真是舍不得。”

“財色名食睡,地獄五條根。欲望總是無窮無盡,貪得無厭只會置己身于苦痛煉獄,痛苦與貪婪往複循環,苦不堪言。”盡空的聲音帶了些疲憊,說話時額間的紋路微動,時刻告訴站他對面的人他是老者,是過來人。

蘭榭認真看着他,如看睿智老者諄諄教導後輩。盡空嘆息着:“根塵勾結,無法解脫。”

蘭榭回他:“我沒有欲望,不會苦不堪言。”

“你有。”

蘭榭聽着他篤定的語氣,眯了眯眼睛,捏着的手心不自覺稍微用力,右手掌心頓時一片濕熱,傷口又裂開了。

“情愛本身也是一種欲望,你要他背棄規矩去愛你,這是不可能的,況且,他對你根本不是情動。”

“那又怎樣?”蘭榭早就知道了,“你倒是說說,他到底為何不讓我死。”

盡空目光看向了遠方,仿佛在回憶一件很久遠的往事,“說來也巧,虛無百歲成佛之日遇一小兒降生……虛無初心許佛,未曾婚配,更不曾有機會做父親,卻得此機遇為他人賜名,本是一樁小事,他卻記了好久。”

“他賜他的名,幹本尊何事?”

“當時謝城有一大戶人家,家主姓蘭,信仰神佛,為雁咕捐獻數座廟宇供僧人起居誦經,更獻水榭一座立于雁咕之外,住持曾言,蘭施主博施濟衆,樂善好施,水榭當以蘭為名,再敬書聖澹齋蘭亭,因此取名‘蘭亭’,故曰‘蘭亭,水榭’。”

“……”

“阿彌陀佛,尊上,您可明白?”

蘭榭掀眸看他,冷冷道:“你早知道那個孩子是我。”

“不早,前些日子在謝城偶遇尊上那日才得知。”

蘭榭輕哼一聲,笑道:“這麽說,本尊與住持确實見過不止四次,想必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了,當時的住持還不是您吧?”

盡空點頭。

蘭榭說:“虛無師父第一次給人賜名,縱使機遇千般難得,總不至于一直記到現在,還因此便不讓本尊輕易死掉吧?”

他忽然變了臉色,嚴肅道:“他看本尊的眼神不時帶有愧疚,可是除了賜名,本尊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跟他還有什麽交集,能讓他愧疚至今。”

蘭榭不想親自去問任積雪,他怕聽到什麽足以叫他當場殺掉任積雪的緣由。

“……”盡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蘭家遇害那日天降險象,虛無應召而去,回來時身受重傷,說那孩子與蘭家上下所有人一同死于老魔尊之手,死在荒野……”

蘭榭冷道:“竟不知任積雪還會說謊,難怪本尊問起他是正是邪,他把自己劃分為邪的部分。”

“是啊,沒人知道虛無為何要說謊,隐瞞一個七歲孩子的存在于他沒有益處,若早知蘭家獨子還活着,雁咕寺絕不會任他流落在外,被老魔尊帶去魔窟秘密撫養。”

“……”去雁咕寺嗎?蘭榭不知道。

如果當初去的是雁咕寺,現在的他也該如任積雪一樣平靜,或許會是個好人,一心向佛,慈悲為懷。

可是那樣他就不能報仇!

蘭榭眼眸染上狠戾。他不能不報仇,他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仇人繼續逍遙,而他躲在神佛的庇佑下,被規矩束縛着,夜夜聽着為他而死的幾十口人命在無人處喊冤,一遍遍回想當天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他不後悔跟着老魔尊去魔窟。

“尊上也不必怪虛無,暴戾之下的老魔尊您知道是什麽狀況,虛無那日回來時身上沾滿了鮮血,神情疲憊,竟是連來之不易的佛骨都丢了。老魔尊手段殘忍,能在他手裏活下來不容易,雖然沒能救下你,但是虛無真的已盡力,當時如果可以救,他一定會救你的。”

蘭榭微微皺眉,原來那日任積雪也在?

老魔尊殺人時他就在場,可是他誰也救不了,還葬送自己的前途。

蘭榭逼迫自己努力回想,想到頭疼欲裂,終于想起記憶裏的确有個模糊的神佛影子,看不清他臉,只來得及看清一抹素淨的白,和若隐若現的金光,然後便暈了過去。

原來是任積雪……

蘭榭知道心智完全被心魔吞噬的老魔尊有多難搞,他在失控狀态下根本分不清眼前人是誰,見着活物就殺,任積雪沒死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沒能從老魔尊手裏救下蘭家,不是他的錯。

蘭榭隐隐意識到:“所以他是因為沒能救下蘭家而感到愧疚?”

盡空低下了頭,算是默認。

“我知道了……”

蘭榭落寞的離去,背影孤寂,盡空看了竟有些不忍。

“跟他說,我去山下等他。”

盡空對着他的背影最後道:“留得下的,跋涉千山也會留下,蘭公子,天高任鳥飛……”

蘭榭沒有回頭。

……

雁咕寺位于深山,蘭榭走的又是鮮少有人經過的小道,林木蓊郁間,只有一個人的身影看着着實孤寂。

他耐心等着任積雪,眉頭不時皺起,又微微舒展開來,等到不知想起了什麽,很快又皺了起來。

如此往複循環。

他聽到身後一聲嘆息,任積雪不知來了多長時間,又這樣看了他多久。

“貧僧……我,我還俗了……你不應該高興嗎?”

蘭榭攥緊了右手手心,直到再次感受到手心的溫熱,擠出一抹勉強的笑。

“是啊,高興。”

回去路上誰都沒再開口。

直到又到了那座石橋,任積雪朝他伸手、讓他走他旁邊的那座石橋。

蘭榭忽然停了下來。

“任積雪,你走前面,我跟着你。”

任積雪又朝他伸手,蘭榭推開了,道:“走。”任積雪只能照做。

他看出蘭榭情緒又不對勁了,他覺得自己該停下來。這樣想着,步子便慢了下來,他想等等蘭榭。

“別停下。”

蘭榭忽然道。

“別回頭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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