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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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積雪這個人連步伐都透着正派作風,叫人讨厭不起來。

蘭榭現在不讨厭他了,他心裏很亂。他的心口處有一道傷疤,是剛滿七歲那年留下的,今天被人重新揭開傷口,流出止不盡的血。

後來經常受傷,但是再沒有任何一個傷口能疼過心口那道。那次他躺了好久,醒來後恍如隔世,很多事情都不大記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報仇。

記憶裏那天的活人只剩下了他和老魔尊,現在老魔尊死了,他也經常遺忘,他以為就沒人記得了,不曾想那天還出現了一個人,為着這件事一直愧疚于心,耿耿于懷近千年。

“我這人命挺大的。”蘭榭說,“那樣我都活下來了,那麽大的傷口都沒能要了我的命。我好幸運,能從弑神殿的黑池活着出來,是萬分之一的概率。”

任積雪停下了,他以為蘭榭會想抱住他。

但是沒有。

“人魔兩族自古就不太平,究其原因是魔族歷任的魔尊噬殺好虐,天生骨子裏喜好殺戮,到了後期沒法控制。”蘭榭額頭輕靠着任積雪背部,只眉間一點觸碰,沒有用力,“我好恨。”

恨殺戮無法停止,恨歷任魔尊無法控制自己,恨仇恨的雪花越滾越大,恨為什麽遭遇不測的人裏也有他的家人,恨無能為力,恨老魔尊,恨所有的無可奈何。

他的語速一直很慢,邊回憶邊訴說,可他一回憶就頭疼,不知道想起來的是他的幻想還是真實發生過的。

“我醒來後身邊只有老魔尊一個人,我頭很疼,緩了好久,很多事情慢慢清晰。我恨他,迫不及待抽出他的劍要殺了他,但是他很輕易鉗制住我的雙手不讓亂動,告訴我想報仇就跟他走,他會給我機會殺他。他的話不能信,但是我渾身無力,光是抽出他的劍就廢了我很大力氣,以至于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他這才告訴我,我已經睡了半年之久。”

仔細想想,他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記事了。躺了半年,傷口不疼了,偶爾腦袋會疼。

“在那之後他還說了什麽已經不記得了,反正我跟着他回了魔窟。”按照他的方法提升自己實力,可是永遠殺不了他。老魔尊有魔族世代相傳的業火,無論蘭榭多努力都殺不了他,只能在他再次喪失心智時加以控制,好歹讓他不亂傷人。

“他把魔族噬殺的原因告訴了我,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一個人想了好多天。他帶我暗中去看他的孩子,是一個很胖很活潑的小男孩兒,他說他很愛他的孩子,願意為了孩子去改變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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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榭信了他的話,因為他看他兒子的眼神跟蘭榭父母看蘭榭的眼神一樣,那是一個父親多到溢出來的愛。

“然後他給我講責任。人魔兩族平等共處是責任,守護兩族安寧是責任,讓世間不再有殺戮是責任。這些原本是他的責任,但是他一個人完成不了,需要找一個人族才能徹底斷絕殺戮的星火。”

“所以,不是我也會是別人,任積雪,不必愧疚。”

怎麽可能不愧疚,任積雪眉間聚滿哀愁。他對他的愧疚遠不止此。

任積雪道:“可你一日不開心,我就始終會心存愧疚。”

“開心過的,并非每日都不開心。”蘭榭擡起頭來,擡起右手對着天空晃了晃,輕聲道,“你教我寫字時,我只顧着緊張了。後來我夜裏回想,在你筆下盛開的詩阕,該是如雪後霧凇一樣好看。我想了很久,想跟你說,我不想走遠,你能不能把見過的,聽過的,都畫給我看……”

“那時我是開心的,因為我覺得你會答應。”他收回手,低下了頭,沉默半晌。

“但是我沒敢說出來。”

任積雪很想轉身,但是蘭榭不讓他回頭,他只能忍着,用很認真的語氣道:“現在說出來也不晚,只要你說,我什麽都可以為你做。”

向來冷漠的語氣現在變得如此真誠,企圖讓聽的人相信他的真心,他是真的什麽都可以為蘭榭去做。

“算了,現在我不想看了。謝謝你陪了我這麽久的時間,往後應該還有一段日子,不長,很快,在此期間,你別動心。我不貪心,不會對你有過分的要求,你答應還俗,就夠我開心好長時間了。”

“不會動心,就算還了俗,我愛的依舊是菩提與禪意。蘭榭,你別陷太深,我們不會有結果的。”

“要叫我尊上。”蘭榭糾正道,“結果這種東西誰說的準,也許今天就是最後一面了,誰知道呢。”

“不許再去九丈崖。”任積雪又怒了。

他很讨厭聽到蘭榭說這些喪氣的話。

“憑什麽不去?”蘭榭反駁道,“又不是尋死,那裏又死不了,我只是喜歡去吹風。”

蘭榭聲音很輕很輕,像是喃喃,說給自己聽似的,“時間過得真快啊,也不知道下次送你回雁咕寺是來幹嘛。”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送他回雁咕寺。

任積雪還是轉了身,看着蘭榭道:“可以不回來,你去哪兒,我就跟着去哪兒。”

蘭榭心裏一動,沒來頭道:“窺見無量劫,窺不破劫由。任積雪,我是你的業孽嗎?”

窺見無量劫,窺不破劫由,這是九百多年前任積雪說過的話,那時他還想不通為何他那樣一樣薄情的人也會有無量劫,想來便是今天,蘭榭即是劫由。

也是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意識到:他真的還俗了。

他撥開蘭榭眼前的碎發,看着這雙眼睛不複當年如黑曜石一般發光,很想問蘭榭怕不怕,有沒有惋惜過。

佛說心憫衆生,苦難予我,他也曾幫助很多人消災消難,解除苦痛,卻唯獨施予蘭榭無窮盡的痛苦,他不配過問蘭榭過去的一切。

他唯一敢想的,也只有七歲以前的蘭榭,那時候日子平淡,歲月靜好,蘭榭還愛跟在他身後,有時會故意踩他影子,然後沒等他發現,自己先捂着嘴偷笑。

伴随着齒間溢出來的笑聲傳到任積雪耳朵裏的,還有一聲稚嫩的呼喚:“虛無虛無!你影子被我踩着了,你別動了!”蘭榭會很好心提醒他別走了,不然影子跟不上了……

後來他問蘭榭為什麽要踩他影子,蘭榭眼珠子上下轉了轉,透着狡黠,笑道:“踩掉你的影子,以後我當你影子。”

笑聲傳到九百年後,聽來依舊讓人舒心愉悅。任積雪開口道:“不是業孽,是最好的相遇,最好的重逢。”

蘭榭臉頰有些發燙,推開了任積雪的手,重新藏好眼睛,從他身邊經過後小聲道:“騙人。”

剛走了幾步,一個暗影出現在他面前。

雖說他們都是二公子的人,但是終究還得聽魔尊的話,蘭榭平時不管滄淵,只有涉及到有生命危險時才會去管。

暗影說:“二公子與卓遷打起來了,雙方都受了傷,對方已經通風報信,如今二公子寡不敵衆,尊上再不去看看,二公子恐怕會遭遇不測。”

蘭榭還沒說話,任積雪問:“在哪兒?”

“溪城。”

溪城離謝城不遠,魔族在溪城駐守的首領是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叫溫鶴良,是所有首領裏最年長的一個,贊同兩族和平,不願多起紛争,得到消息後已經趕了過去,但還是沒勸住二公子。

溪城的人族城主聽說是卓遷,是個溫順的人,飽讀詩書,待人和善,不會輕易與人起沖突。他能跟滄淵鬧到動手的地步,也是不容易。

人族附近鄰城的人去的很快,少說去了五六個城的城主。滄淵這邊只有他和溫鶴良,而且溫鶴良還是去阻他的,滄淵本就受了傷,念此更加氣憤,不顧對面人多,想也不想就要沖上去拼命。

卓遷也惱怒,他最受不了被人冤枉了,滄淵不請自來,張口就是要他把東西還回去,他還一臉懵不知道什麽東西呢,原打算将滄淵請進府內喝杯茶慢慢聊,滄淵已經急得要動手。

莽夫!屬實是莽夫!

魏廣安也來了,他本就仇恨魔族,眼下看滄淵實力不敵他們,在心裏冷哼一聲,暗暗下決心今天得讓滄淵死在這裏!

因此,他也不顧勸阻,親自上陣,誓要殺了滄淵為他兒子報仇。

繕缺受的傷不比滄淵輕,見此情形還是毫不猶豫擋在滄淵面前,橫着眉怒視魏廣安,絕不讓他靠近滄淵半分。

溫鶴良沒法了,二公子勸不住,跟對面來勢洶洶的人族城主講話也講不到一塊去,沒人願意停下,眼看事情要鬧大了,說不定日後溪城的兩族平衡就要打破了,只能寄希望于尊上能親自來一趟。

繕缺在魔窟也是位狠角,以一敵百不在話下,可是如今經過一夜打鬥,他受了傷,現在面對的又是還沒從喪子之痛的悲哀裏走出來的魏廣安,一時不慎,居然叫他找準時機打破縫隙一劍刺向滄淵。

繕缺連忙回身,但是立馬有人纏住了他,不讓他回去。

滄淵爬起來對付了幾招就不行了,溫鶴良滿眼無奈,畢竟是自家二公子,不能看着他死在這裏,只能飛身上前替他擋一擋。反正自己老骨頭了,實在不行就只能先去見老魔尊了。

“一堆道貌岸然的家夥!我呸!”滄淵也很委屈,萬湮劍不見了,柳肅說被卓遷搶走了,他這才連夜趕來,沒想到卓遷死活不認。

滄淵一想,現在他跟柳肅一條船上的,柳肅沒必要騙他,那就只能是卓遷撒謊!滄淵氣急,直接就跟人打了起來,鬧到天亮,兩敗俱傷。

狗屁的溫順,都是傳言罷了,打不過就叫人,以多欺少,算什麽好漢!

滄淵原也動了叫蘭榭來的心思,但是他記着蘭榭手還受着傷,而且他先動手的,他理虧,現在蘭榭可不像小時候那樣護着他了,只怕來了第一個揍的就是他。

可他又不想死,他還沒活夠呢。他死了蘭榭也活不了,聽說臭和尚要回去還俗,蘭榭怎麽能在這時候死呢。

蘭榭不能死,他得跟臭和尚過下去,不能人家剛還俗就守寡。

繕缺叫人通知了一直跟着蘭榭的暗影,他知道,他沒攔。他就想看看,蘭榭還會不會來幫他,明明就說好了要護他一輩子的。

原本還在一旁觀戰的其他城主不知何時也加入了亂戰,人族人多,魔族寡不敵衆,眼看要敗了下去,滄淵吸吸鼻子,把委屈都化作力量,看着魏廣安低聲罵道:“去你奶奶的,老子不能死!”

他好像瞬間恢複了體力,還能大戰三百回合。滄淵一心想着蘭榭來之前他還不能死,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邊迎上魏廣安,嘲諷道:“就你也配說愛你兒子,笑話,本公子綁他之前他身上就已經有很多傷痕了,本公子只是小小懲罰他一下,他就抱着頭喊娘,說他爹又打他了。時常瘋瘋癫癫的,嘴裏說些要立功父親才會多看他的瘋話,你不過是看他死了着急塑造好父親形象才這樣!”

“胡說!”魏廣安氣得直吹胡子瞪眼,一邊與他打鬥,一邊着急否認,“老夫自然愛他,你個魔頭少血口噴人!哪兒有孩子不挨打的,老夫是對他寄予過厚期望才對他嚴厲,他要是争氣,老夫會舍得打他嗎?!”

“你不還舍得讓他去魔窟卧底!”滄淵冷笑一聲,“我爹就不打我,也不打我哥。”

“豎子!豎子!”魏廣安惱羞成怒,忽然靈氣大漲,一腳踢掉了滄淵的劍,瞪大了眼睛直直朝滄淵刺過來。

“你才豎子!你個老狗賊!”滄淵啐了口血沫,咬着牙還想迎上去,眼前忽然出現大片的黑,他還沒看清楚是誰,就先聽見魏廣安摔倒在地發出的疼痛呻//吟。

“你!你你你!哪裏冒出來的!敢踢老夫!”

黑色身影朝魏廣安走去,滄淵看不見正面,但他知道這是蘭榭。果然,下一秒他就聽見熟悉的聲音不緊不慢道:“踢了就踢了,你要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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