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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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貨真價實的解藥,柳肅親自吃過那藥,知道硬抗着有多受折磨,所以送來了解藥。一方面是舍不得蘭榭受折磨,更重要的是怕他随便找個人……
那柳肅得瘋。
所有人都在勸蘭榭吃下解藥,可他知道那是誰送來的後死活不吃,整天把自己關在殿內硬抗着,有時候扛不了了會想着叫絮影殺了他,迷迷糊糊喚了幾聲絮影沒有回應後才想起劍還在任積雪那兒。
第三天的時候,藥效好像過了,身體不再那麽滾燙,蘭榭覺得自己能見任積雪了,趁着清醒讓人喚他前來,一開口就是:“把絮影還我。”
任積雪站在床邊看他。短短三天,蘭榭又瘦了,像是生了一場大病還沒痊愈,虛弱的不像話,說話聲音也有氣無力,毫無震懾力。
“還我。”見他無動于衷,蘭榭重複了一遍。
任積雪嘆息着,召出絮影把劍還給了他。蘭榭卻不接,只是歪着頭看他,看着看着,一滴眼淚順着眼角滑了下來,任積雪下意識想給他擦,又止步于蘭榭對他移不開眼的注視中。
“任積雪,現在是秋季了……冬天快來了。”
“是,冬天要到了。”任積雪道。他來時已經見過了秋天,微風帶着涼意,在殿外一直站着其實有些冷。
蘭榭又說:“是不是要下雪了。”
他很少見到雪,在記憶裏搜尋一圈,居然沒有關于雪的回憶,只知道冬天是冷的,陰風怒號,冷得他都不愛出門。
他喃喃着:“冬天要下雪……”
任積雪透着窗紗看了看外面的天,陽光已經不似最初那般炎熱,秋風蕭瑟,外面世界的樹木怕是要準備凋零了,只是魔窟不一樣,這裏沒有春天,卻把四季都扮作春天。
任積雪說:“是啊,冬天會下雪,漫天皆白,有寒風徹骨,也有生命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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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太冷了……”蘭榭喃喃道。他在沒有冬天的魔窟過了九百年寒冬一樣的生活,他不喜歡冬天,太冷了,冷得讓人想死。
“我不喜歡下雪,冬天太冷了。”跳崖時風像刀子一樣,刮得臉疼,所以他到冬天就會把自己關起來,還九丈崖一個清淨。
可是有人不這樣想。冬天不止有寒冷,冬天多好,九百多年前的冬天就很好,上蒼送來了一個很可愛很聽話的孩子,喚醒了窮途末路時的僧人,坐化成佛,予他生命和美譽。
任積雪這樣想着,便道:“我喜歡。”
手心的被褥被捏緊了,蘭榭眼眸微眯,問道:“你喜歡什麽?”
任積雪低眸不語,好半天才道:“冬天。”
“那你愛誰?”蘭榭繼續問。
任積雪就不敢回答了,把絮影放在一邊,背對着蘭榭站着,聽蘭榭說:“之前愛菩提,愛禪意,現在愛什麽?回答我。”
“我愛寺裏的菩提,愛香灰的禪意。”任積雪沉默了片刻,重複了一遍,按着心口有些泛疼的傷,聲線都不穩了,“也愛衆生,愛世人……”
“我也算是衆生,是世人。”蘭榭提醒他,“虛無師父,別逾矩。”
任積雪仍舊按着心口的傷,不懂心中驟然升起的莫名其妙的憂愁從何而來。
他在心裏小聲說:蘭榭,我心口的傷好像有點疼。
“傷口疼就去找老藥翁。”蘭榭看見他一直摁着心口的位置,知道他的傷又疼了,“等傷養好,回去吧。”
“雁咕寺不參與人族謀劃了,住持很堅定地與他們斷開了聯系。”任積雪很自然的岔開話題。
“是嗎。”蘭榭沒有波瀾的問,“那你們以前的住持不是白死了。”
雖然沒有印象,但是如果盡空說的是真的,那麽蘭榭應該也是見過這位住持的,想必是個很好的人,就因為答應人族來殺他,所以自知暗室欺心而死,真是不值得。
他忘了彌生住持以前對他有多好,寵溺程度僅次于任積雪,每次看見他都會露出很和藹的笑。
也忘了他不是只要任積雪抱的,彌生也抱過他,他會摸着彌生臉上的溝壑,想把皺眉抹平,眼裏滿是心疼疑惑。彌生愛逗他笑,他一笑,彌生就誇他:“比虛無小時候乖多了,他就總不愛笑。人吶,還是要多笑笑,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乖寶寶要多笑笑,長大了也要像現在一樣開心快樂,好不好啊?”
彌生很喜歡蘭榭,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好友蘭員外唯一的兒子,畢竟誰會不喜歡很可愛的乖寶寶呢?
跟蘭榭說那話時也不管蘭榭那年才三歲,不管他能否聽懂,彌生只是覺得自己年紀大了,現在不說,怕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可他沒想到是蘭榭沒有長大的機會。
聽到虛無傳回蘭家人全部身死的消息時,他深受打擊,一度覺得可惜,卻又對天下無敵的魔尊無可奈何。只是夜裏失眠時,總會想象那個乖寶寶長大後是什麽樣子,該是眼睛像他母親,模樣像他父親。然後再想想好友笑起來的模樣。
如此,彌生便算是見過長大後的蘭榭了。
蘭榭覺得彌生死的不值,彌生卻不那樣覺得。雖然方法欠妥,但若是能終結魔族單方面對人族的殺戮,他便死得其所,無怨無悔。只是若他知曉蘭榭還活着,有長大的機會,不知該有多高興。
他知道蘭榭不會變壞,他一定會去看看蘭榭,看他長大後的模樣跟他想象中的有幾分差距,是不是如他所說那樣愛笑,再順便問問還記不記得彌生老和尚。
提起彌生,任積雪眼裏滿是落寞。他開口道:“彌生住持很喜歡逗你笑,若他知道你還活着……”
肯定會很高興。
“我忘了。”蘭榭打斷他的話,無力地閉上雙眼。他能記住這個住持還是因為聽說他是為他而死,心中有幾分愧疚罷了,其他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如果此刻彌生就站在他面前,或許他還能想起一星半點的朦胧回憶,比如盡空,見着他人後好好想一下還是能發現記憶裏有這麽個模糊人影的。
但是彌生都不在了,只留下一個名字,蘭榭真是一點也想不起來。
“別說些沒用的,我都忘了。”蘭榭頭又開始疼了,側身躺着,與任積雪背對背,“不如說說你曾經來魔窟做什麽,魔二說曾經見過你。”
“……”這是一段不可說的回憶,是任積雪此生最後悔的事,他不怕蘭榭想起來,只怕自己不敢面對。
任積雪仰頭嘆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于是眉頭越皺越深,想岔開話題道:“盡空住持讓我回去,我說除非蘭榭願意離開魔窟。”
“沒問你這個。”蘭榭不動聲色抹掉眼角流出的一行血淚,聲音虛弱卻咄咄逼人道,“老魔尊說我睡了半年才醒,告訴我要報仇就跟着他修習,但我恍惚記得還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去魔窟是責任。”
“……”
“我想知道,我睡着的那半年在哪裏躺着,是誰在照顧我,又是誰告訴我什麽是責任。”自從頻繁出現幻覺後,蘭榭已經不相信自己的記憶了,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發生的,哪些是由他心中所想虛幻出來的。
滄淵告訴他任積雪來過魔窟後,他就一直在想了,想了兩天,想出一點零碎模糊的片段。
在這些零碎的片段裏,他一直昏迷躺着,後來漸漸有了點意識,偶爾能聽見敲木魚的聲音,有個人告訴他要快點醒來,說給他做了紙鳶,天晴了帶他出去玩,再不醒就送給別的小孩兒了。沉默了會兒又說還是別醒了,醒了就該送他走了。
然後說對不起,聲音溫柔的不像話。
蘭榭醒後記憶模糊,還以為自己是在荒野,把一直照顧他的人認成了老魔尊,他要報仇……
他的記憶到這裏又結束了,任積雪卻還記得後面的事情。
那天蘭榭剛醒,情緒很不穩定,人生中第一次發脾氣,砸了身邊所有夠得到的東西,不管是什麽,全砸到了任積雪身上。任積雪不躲不閃,任他發洩。等他累了,嘆息着擁他入懷,在他耳邊說對不起。
蘭榭畢竟剛醒,砸了一會兒就累了,趴在任積雪肩頭沒了意識。
第二天再醒,蘭榭就不說話了,也不發脾氣,安安靜靜在各個角落裏獨自坐着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
任積雪把早就做好的紙鳶拿來哄他,他看都不看,任積雪跟他說話,說帶他去玩,蘭榭理都不理,反問道:“不是說再不醒就送給別人嗎。”
任積雪回答:“特意給你做的,怎麽可能送給別人。”就算蘭榭一輩子不醒,他也不會送給任何人。
他給蘭榭做吃的,蘭榭很乖,給什麽就吃什麽,但是吃的都很少。
任積雪注意到給他烤紅薯時他會多吃一點。
很奇怪,蘭榭一直不哭,這讓任積雪很驚訝,他本來都做好了要哄好久的準備。
醒來後的第六天夜裏,蘭榭被噩夢吓醒,害怕地縮進任積雪懷裏,哭着說他要報仇,要親手手刃仇人。
任積雪輕拍着他的後背,說:“你要想清楚,現在世上沒人能殺得了他。”
蘭榭回答:“總不能不試。”
第七天清晨,任積雪給蘭榭烤了一個烤紅薯,要送他去與老魔尊約定好的客棧。蘭榭吃掉了一整個烤紅薯,休息了會兒,幽黑水汪的雙眼看着任積雪,對他說:“其實醒來後以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但是這幾天的事情記的都很清楚。虛無師父,你能不能把我這幾天的記憶都抹去,我不想記得。”
他只需要記住恨意就好了,虛無師父對他的好只會讓他不想離開。任積雪卻以為蘭榭在恨他,不想記住他,于是如他所願,微顫着手,抹除了這幾天跟他有關的所有記憶。
後來再次醒來身邊是老魔尊,蘭榭跟着老魔尊來了魔窟,不知道任積雪在後面看了他許久,一路跟到魔窟,目送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烏鴉山的濃霧裏。
……
“那半年,你一直在舊佛堂躺着,身邊只有我。”任積雪一直是一個人居住,沒人會去打擾他,尤其是蘭家遇難後,他把自己關起來不見人,誰也不見,其他人也不敢貿然去找他。也因此,從來沒人知道蘭榭沒死,就在他那裏昏迷着。
“後來你醒了,是我告訴你什麽是責任……也是我,親自送你來魔窟。”
這才是他一直愧疚的事情,愧疚了半生,在舊佛堂敲了九百年的木魚忏悔,至今還是放不下,沉甸甸的,後悔一生。
他以為蘭榭聽完會生氣,沒想到他什麽也不說,什麽動靜也沒有。任積雪便繼續道:“後來老魔尊給我傳信,說……”
“說我死了。”任積雪說不下去,蘭榭便幫着他說出來,“所以你來看看我到底有沒有死。”
“不是……我根本不相信你會死,我只是來找你,希望找到你後立即接你回去,我後悔了。”他不該答應的,蘭榭就應該待在他身邊平安長大,哪兒也不去。
“難怪從來不許我出暗室……原來那麽早就開始鋪墊我的死亡了。”蘭榭以袖掩面,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淌下,盡數沾在袖子上,“怎麽可能找得到,找不到的。”
他喃喃着:“蠢不蠢,找不到就算了,跟老魔尊打起來有什麽好,他那時已經在失去神智邊緣,你怎麽可能打得過他。”
任積雪的确打不過。
心口的傷又疼了一下,任積雪聽見自己說:“總不能不試。”
蘭榭緩了口氣,又道:“魔窟不會輕易讓人族進來。”
“我闖進來的。”任積雪說。
那時候魔窟的布局和現在不一樣,但也差不太多,他找遍了魔窟大大小小的角落,問了很多人,得到的答案都是沒見過。
也有人好心告訴他,魔窟經常會有小孩子死亡,都是灰飛煙滅渣都不剩,叫他別抱太多希望。
任積雪終于心死,回去繼續把自己關起來,徹底不出去,也不見任何人,每天都活在忏悔之中,想着要是不把蘭榭送走就好了。
“我知道了。”蘭榭咬緊了下唇,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出去吧。”
等屋子又恢複一個人時,終于忍不住小聲啜泣,像受了委屈又不敢大聲哭叫的小貓,只敢輕聲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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