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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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丈崖的風好大。
絮影沒騙蘭榭,這樣真的不怎麽疼。蘭榭被他抱着,聽他像孩子一樣呢喃:“主人好香,這是什麽味道?”
主人身上好多血,絮影卻在滿腔血腥中嗅到一絲馥郁芳香。
只是等蘭榭意識清醒想跟絮影說說話時,感覺肩頭一輕,絮影已經消散了。
他甚至沒來得及好好看清絮影的臉。
“蘭……這是蘭香……”
是衣服上的熏香,六六熏的。
如果六六看見絮影,肯定會纏着絮影不撒手,六六最喜歡絮影這種好看又能打的小哥哥。
崖頂的風把一切都吹散了,也不知道絮影還能不能聽見他的回答。
什麽都消散了,只剩下他還在茍延殘喘。這是絮影給他選的死法,不疼,體面,但漫長。
為什麽會這樣……
他的初衷明明是想給絮影自由。
他看着沒有了劍靈的絮影劍,感到一陣恍惚,再嘗試指揮絮影劍,還能動,只是好生硬。
現在的絮影劍只是一柄普通佩劍,再沒了與他心有靈犀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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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頹然落下。
四周好靜啊,靜到可怕,甚至聽不見山下的聲音,蘭榭似乎還能聽見自己身上血液流淌而出的細密聲響。
好漫長。
禁術反噬,身受重傷。蘭榭嘴唇蒼白,渾身乏力,連跪坐在地上都費力,就連向來挺直的腰背,這會兒也只能無力彎下。
恍惚間,好像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他以為是繕缺。
“不是說了別回來嗎?”
一擡頭,映入眼簾的是額間有一道紅蓮花瓣印記,周身潔白無瑕,已然成佛的任積雪。
他正朝他奔來。
成佛了啊……真好,真好。
只是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裏,蘭榭覺得自己肯定是眼睛花了,他自嘲地對自己說:“瞧你,都出現幻覺了。”
任積雪朝他伸出手,想拉他起來。
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任積雪伸出來的手跟夢中遮陽時一樣幹淨細長,蘭榭着迷一樣看着那雙手,情不自禁也伸出手去。
指尖尚在滴血的手一伸出來,蘭榭就清醒了,他恍惚看着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不知道血從哪裏來。
他也不知道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口,只是渾身都疼,他能感受到血液順着皮膚滑下,他猜想大概是身體裂了很多傷口,皮膚肯定都不完整了。
這樣的死法一點也不體面,尤其是在一個不染纖塵的人面前,對比太過強烈。如果沒有反噬就好了,絮影給他選的死法就很好,不疼,還體面。
于是默不作聲收回手,閉上眼低頭抵抗渾身的疼。
成了佛的任積雪心中沒有情愛,有些不理解自己的行為。他是普渡衆生的佛,醒來後聽聞烏鴉山有戰,不假思索就來了,以一己之力勸退所有戰亂,避免更多傷亡。
這是他該做的,也是很正确的決定。只是他忽然擡頭看了一眼九丈崖的方向,看見那裏閃着熟悉到叫他心痛的微光。
魔窟的人往下沖,山下的人往上沖,任積雪夾在其間孤身逆行而上,小心翼翼震開身邊的魔,又只身一人義無反顧繼續往山上沖去,逆行的孤影片刻不停,耀眼的佛光溫暖奪目。
他不理解自己為何突然瘋了一樣闖上九丈崖,不理解為何看見這樣的蘭榭後會心痛到想死。他知道自己對蘭榭心動過,只是心動是什麽感覺,他已經忘了。
佛陀沒有情絲,任積雪看着蘭榭的目光與看世人無異,現在的蘭榭在他眼裏就是衆生。生死有命,蘭榭早在九百多年前就該死了。
于是更加不理解突如其來的恐慌與心痛是什麽意思。
不理解,實在不理解。
此刻他不言語,卻屈身扶住蘭榭肩臂,讓他挺直了背。
身體突然有了支撐,蘭榭瞬間直起身子,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以及雙臂之間傳來的真實觸感。
好像不是幻覺。
“這會兒倒願意碰我了……”蘭榭苦笑。
聞言,任積雪心痛着松開了手。
“……”
還真是絕情啊。
蘭榭已經直不起身子,甚至無法跪着保持平衡,眼前視線時而清明,時而模糊,僅靠着絮影劍作支撐,腰還是撐不直。
反噬帶來的傷口還在繼續痛着,痛到冷汗涔涔,衣衫不知是先被血水還是汗水浸濕了,濕漉漉的,黏糊糊沾在身上很難受。血液滲透了外袍,蘭榭有點冷,但是不敢像以往沖動時那樣從任積雪背後抱住他。
他身上太多血了,任積雪的衣衫那麽白淨,別弄髒了。
任積雪說:“你要魂飛魄散了嗎。”
一如往日的平靜淡漠語調,就像在問“你今天吃飯了嗎”一樣平淡自然。
“是的,你要自由了。”
蘭榭不敢看他,害怕在這個已經沒有心的佛陀臉上看見因他要死了而開心的神色。
又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疼得蘭榭又彎下了腰,這次任積雪沒有去扶,只是與他一同跪着,用悲憫衆生的目光看着他。
蘭榭疼了許久,任積雪便這般看了他許久。
秋風吹落枯葉,落葉歸根無私奉獻被人們稱頌,而殘枝敗絮是沒有用的,落到土裏都會被人嫌棄弄髒了一方淨土。
身體好像更冷了,大概冬天快到了,然而蘭榭等不到冬天,沒機會看千歲生辰的雪緩緩落下。
蘭榭疼到牙齒打顫,看着任積雪說:“任積雪,我都要死了,你該讓我親一口了吧?”
任積雪沒有開口拒絕,于是蘭榭用盡最後的力氣支起身體,用稍微幹淨一點的那只手摟過任積雪的脖子閉眼就要湊過去。
沒有心的神佛沒有躲開,任由他胡鬧。
就在雙唇要觸碰到的那一刻,一個念頭突然在腦海裏說:算了吧。
蘭榭已經能感受到他的氣息了,這麽近的距離,濃郁的松柏香充斥鼻腔,這樣好像就夠了。
蘭榭停住了。
是啊,都要死了還不安分,逼着他破戒又有什麽好處?
兩個人之間原本就隔着千米寬的洪溝,善惡不相容,自己已經腐爛如泥,不能再把他也拉下塵埃。
兩人離的那麽近,任積雪的氣息還萦繞在唇邊,蘭榭感受到了。
濕潤的睫毛不住顫抖,薄唇微微抖動,蘭榭終究是什麽也沒有說。
任積雪,我好疼啊……
意識好像漸漸模糊,身體也失去知覺,輕飄飄的,要跟着什麽東西飛走了。明明此刻是閉着眼的,蘭榭卻能看見一幕幕畫面飛快閃過,幕幕畫面都是任積雪,不茍言笑,少言寡語。
最後一幕是剛剛,他想親任積雪,任積雪沒有躲。
此時,陽光灑在蘭榭的臉上,幹幹淨淨溫暖照耀着的光,蘭榭沒力氣再睜開眼看看。
倏然,勾着任積雪脖子的手一松,漫天紅霞下,冷風卷起地上枯葉,枝頭的鳥兒悲鳴一聲離去,傳聞中一人可抵百萬兵的魔頭孤零零死在九丈崖,似枯萎的菩提葉,向一邊歪去。
于是,蘭榭記憶中唯一一個有機會能得到的吻,落了空。
……
暗室密道兩旁的燈滅了,六六頓時從夢中驚醒,醒來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
他在這裏等了蘭榭太久,久到困意襲來,不小心睡着了,夢裏是蘭榭抛下他離開的畫面,他在後面怎麽也追不上,喊到聲音嘶啞,蘭榭也不回頭。
六六看着漆黑的通道,輕輕叫着:“大人……”
緊了緊懷裏的包裹,自言自語道:“我這麽信你,你不能騙我。”
六六順着身後的牆壁爬起來,摸着黑繼續往前走着,心想大人一定是從其他地方出去了。
他也得趕緊出去,大人包裹還在他這裏,不能讓大人久等。
密道裏很安全,沒有障礙物,摸黑走也不用擔心摔跤,但是六六擔心懷裏的包裹被磕到碰到,于是稍微慢了些。
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見前方有一點亮光,六六興奮地往前跑去,頭也不回沖出那扇像門一樣的東西,驚訝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是處世外桃源。
再回頭,那扇門已經不見了。
一個路過男子看見六六,很熱情地接待他,邀請他去家中歇息,六六把包裹藏在背後,直搖頭拒絕,嘴裏問道:“請問,走哪條路可以離開這裏?”
那人愣了一下,好看的眉頭微微蹙着,六六這才發現,這個人竟生得如此好看。
許是被他們的駐足所吸引,陸續有其他路過的人也停下腳步圍過來,六六瞬間吓住了,這裏的人怎麽都長得這樣好看,各有各的美,有幾個還隐隐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有個長相絕美的人微笑着靠近,安撫着被吓壞了的六六,問了句:“你是六六吧?”
六六警惕搖頭:“我不是,我叫大順。”
那人輕笑出聲:“六六別怕,這裏都是好人,我們都是後來融入這個村子的,這裏很美,你也可以在這裏住一輩子。”
“誰要在這裏住一輩子,讓開,我要出去!”六六不客氣地擠開人群往外跑,卻因為不識路,迷失了方向,只能躲在一處破舊的草屋後面藏身,等着蘭榭來找他。
他有些餓了,肚子咕咕叫着。
身邊突然多了一個陰影,六六惶恐擡頭,看見是剛才跟他說話的那個長相絕美的人,手裏還端着一碗粥。還沒等六六站起身來躲開,那人連忙道:“我不是壞人!”
六六當然不相信他,那人只能朝後一招手,一位跟六六同齡的姑娘探出頭來,笑嘻嘻地看着六六。
“這是我娘子的妹妹,她跟你說話,總不會害怕了吧?”
六六稍稍放松下來,攥着包裹的手卻沒松開。
小姑娘看出那個包裹對他的重要性,善解人意地推開姐夫,把粥放在六六旁邊,然後飛快地後退,亮晶晶的眼睛輕輕眨了眨,示意六六快吃。
六六才不會吃,誰知道這裏面會不會下毒。
這時小姑娘忽然又靠過來,拿起碗裏的勺子盛了一勺自己吃,然後說:“現在可以吃了吧?不燙,沒毒。”
六六端起碗狼吞虎咽,幾口就喝完了粥,然後放下碗,繼續守護着懷裏的包裹,警惕地盯着兩人看。
那兩人似乎對他沒法了,只能手一指,給六六指出條離開這個村子的道路。
待兩人一走,六六立馬從角落裏爬起來,撒腿就跑,迫不及待要出去找蘭榭。
剛走出這個村子,就聽到路過的人在讨論魔族死了兩個魔頭的事。
“現在那個魔尊是叫夜堯吧?那死的那個叫什麽?”
“誰知道呢,管他的,死了就好。”
“據說那個魔二公子只是失蹤,并沒有人親眼看見他屍體……會不會他還沒死?”
“不可能,魔頭都死了,魔二公子能活到幾時,說不定早灰飛煙滅了。”
六六整個人都呆愣住,恍惚聽見自己問:“你們說什麽?”
路人聽見聲響,轉身看着這個奇奇怪怪的少年,脫口而出道:“魔族的兩個魔頭啊,都死了。”
“你說誰死了!”
“魔頭啊!”那人還怕六六聽不明白,又解釋着,“就是上一任魔尊,沒人見過那個,現在魔尊不是叫夜堯嘛,死的是那個很厲害的,和魔二公子。”
六六眼都紅了,氣得想撲過去撕爛那個人的嘴,崩潰道:“不可能!你瞎說!!”
幾個人互相對視一眼,以為遇到了精神失常的人,搖搖頭,離開了。
六六崩潰地蹲在路邊,淚水早已打濕臉面,卻倔強地不肯哭出來。
大人怎麽可能死,他那麽厲害,九丈崖都能跳,天雷都不怕,世人都怕他,沒人打得過他,他怎麽可能死?!
轉念又想,怎麽不可能,他不是一心求死嗎?
六六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要親自去找蘭榭,起身時發現包裹已經有些松垮,露出了一個小角,他在露出的那點間隙裏,看見了自己無比珍視的一對玉如意。
那是他給大人攢着的成婚時的嫁妝。
無比震驚的打開包裹,六六看見裏面全是他自己的寶貝。是之前大人心血來潮要看他藏小金庫的地方,那裏的寶貝,最貴重的都在這裏。
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着幾個字。映入眼簾的是大人的名字,然後往前仔細看了看,上面寫着:
多做善事。——蘭榭
這是除了身邊人的名字外,蘭榭唯一會寫的字了。
六六忽然明白過來,大人這是早就準備好了一切,替他留了一條性命,還替他收好包裹,保證他的下半生無憂,再不會像從前一樣流落到偷東西吃,過着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日子。
原來這個包裹,裝的是他的下半生。
六六忽然淚崩,朝着魔窟的方向撲通跪下。
他直勾勾盯着“蘭榭”兩個字,這是他也寫過的字,要把它刻到心裏去的名字。
他想起某個深夜,和大人一起路過一個寺廟,大人不信那些祈福之事,自己不屑,但又允許他去求一個心願,他重新排了隊,央求一個小師父替他寫下:“蘭榭要願望成真。”
小師父寫好後,他端詳上面的字跡,好久好久,又去排隊求了一個新的祈福帶,照着小師父寫的字跡,一筆一劃複刻出:“蘭榭要願望成真。”
寫“蘭榭”兩個字時,格外認真用力。
六六人生中第一次寫字,歪歪扭扭,沒有美感,但他很堅持自己寫,願望要很真誠用心才能實現。
然後把小師父寫的那條系在就近的樹上。他親自寫的那條挂在大人的那條下面。
此刻六六突然後悔了,那個任積雪有什麽好的,當時為什麽不許“六六要永遠陪在蘭榭身邊”。
他以為他最後到死也是會死在蘭榭身邊的。
但蘭榭想讓他活。
“大人……”
突然就泣不成聲。
原來訣別是一瞬間的事,根本不需要提前演習。蘭榭沒給他适應死亡的機會,就這麽從他生命裏消失。
……
蘭榭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從他出生的第一眼,到現在死去的最後一眼,任積雪仍這樣覺得。
他撈起蘭榭躺在地上軟綿綿的身子,上面的血跡弄髒了他的衣服,他不管不顧,把這個可憐的怪物擁在懷裏不放。
愛是什麽,任積雪不知道。
但他記得,他跟蘭榭說過他已經心動。
那麽心動又是什麽?他曾經心動過啊,為什麽現在感受不到那種悸動?
他只是心痛,不舍,想流淚。
他看着蘭榭緊閉着雙眼,臉色蒼白沒有生氣,兩手無力地耷在地上,手心也全是血,但是睡顏很乖,就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樣。
也許真的只是睡着了,任積雪害怕他着涼,将他抱緊了些,把他滿是血污的手攥在手心,嘴唇顫抖着,輕聲叫他:“蘭榭……”
“別睡了,起來我帶你去放紙鳶,你小時候最喜歡了。”
“醒來吧,我不把你送人了,誰要都不送……”
如果再來一次,他要把蘭榭養在自己身邊,魔族的事他們自己解決,總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
……可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到第二個更好的辦法。他才活了千年,老魔尊研究的又何止是千年,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任積雪祈求道:“別睡了啊。”
懷裏的人身體慢慢變涼,任積雪終于意識到蘭榭是真的死了,不會回來了。
世上再次沒有蘭榭了。
任積雪朦朦胧胧意識到:原來這才是無量劫。
他看着懷裏睡顏好乖的人,替他剝開擋住眼睛的碎發,看着這張與記憶深處裏還有幾分相似的臉,不解地喃喃着:“怎麽又死了呢?”
不,蘭榭不會死的,他可是一人能抵百萬兵,至少也會跟人同歸于盡,怎麽就孤零零死在這兒了?
任積雪不來,是不是連給他收屍的人都沒有?
任積雪按緊了自己心髒,裏面一陣絞痛,痛到他呼吸不暢。
愛到底是什麽?怎麽突然就感受不到了?是一個吻嗎?他在承認自己心動時吻過蘭榭。
蘭榭死前不是想要一個吻嗎,給他,吻他就能醒過來了。
任積雪根本不會吻人,沒有任何技術,只是把唇輕輕貼上去,輕柔地怕冒犯到懷裏沉睡的人。
蘭榭唇瓣好涼啊,失血過多的身體漸漸變涼,他會不會很冷……任積雪又抱緊了些,沒關系,他體溫是熱的,可以給蘭榭暖暖。
蘭榭一直不愛惜身體,瘦得只剩骨頭一樣,抱着硌人。
任積雪眉眼不再平靜,眼裏壓着駭浪,他把頭埋進蘭榭不再跳動的胸口,失聲痛哭。
他想起目送蘭榭來到魔窟時,其實蘭榭回頭看見了他。并不需要言語,只要一個眼神,任積雪瞬間就讀懂了蘭榭的意思,他在問:“你也是來報仇的嗎?”
小朋友長大了,那麽高的人,身上卻沒有多少肉,抱着好硌手。
任積雪抱緊了冰涼的屍體,哽咽道:“我不是來報仇的,我來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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