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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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鶴先生席地而坐,握着書卷的右手搭在膝蓋上,頭發有些淩亂,插在其間的木簪子搖搖欲墜,整個人都透着股落拓不羁的味道。

兩個小童勉強抹幹淨了長案上的灰塵,留守在別院的兩個老仆腿腳都不太利索了,擡着一筐煤炭進屋,又張羅着要倒熱水給客人喝。

連沈明澤都看不下去,出聲制止:“別忙了,我們帶了仆人過來伺候先生。”

都是年青健壯的男仆女仆,瞬間把鄭家那兩個老仆擠得沒處站腳。沈明澤自認是大哥,帶着兩個弟弟規規矩矩地給北鶴先生見禮,結果腿都站麻了也沒人喊他們坐下。

沈明澤看了眼左手邊的二弟沈明潤,沈明潤注意到他的目光,随即露出一個真誠無比的笑容,但就是不肯開口說話。沈明澤又扭頭去看右手邊的三弟沈明浔,沈明浔目光微垂一動不動,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就是別院裏頭的一個木頭樁子。

都是不中用的。

沈明澤也不是多靠譜的一個人,見狀索性站在原地放空起來,正想到醉春樓袅袅姑娘那只金腳環,忽然聽到一陣悶響。

北鶴先生将書丢到長案上:“站沒站相!”

沈明澤猛地繃直了身體,心想您老人家都坐得東倒西歪還說別人呢,面上又擠出幾分笑意:“先生,我家祖母邀您過府一敘。”

北鶴先生:“不去。”

沈明澤極少有被別人噎着的時候,差點就要跟北鶴先生大眼瞪小眼了,沈明浔忽然開口:“祖母說,您若不願,她也不強求。只是考慮到別院荒廢已久,這些仆人廚娘正好能伺候您的生活起居,還望您能留下他們。”

沈明澤皺着眉瞪了眼沈明浔,警告他不許胡亂說話,祖母明明是說一定要将先生請回家做客。

北鶴先生原本是在京城附近的驿館歇腳,結果被沈家一個老管事認了出來,老管事沒有聲張,趕回家就把消息告訴了老夫人。老夫人多年未見這個表弟,也拿不準他為何忽然進京,思索片刻就讓人在鄭家別院附近守着。确定北鶴先生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老夫人就開始順禮成章地替這位表弟張羅起衣食住行。

北鶴先生哼笑一聲:“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麽霸道不聽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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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擡手指了指沈明浔,語氣中帶着淡淡的嫌惡:“像你那個讨人厭的祖父。”

一下子把三個人的祖父母都罵了一遍,沈明澤沈明潤臉上都不太好看,唯有沈明浔神色如常,仿佛沒聽見北鶴先生的話。

北鶴先生盡收眼底,端起茶盞擡了擡:“送客。”

沈明澤忍氣吞聲,拱一拱手:“晚輩告辭。”

沈明澤到底還顧及這是鄭家別院,盡管憋得臉色扭曲,也沒有亂摔亂打。沈明潤稍稍落後了沈明澤幾分,苦笑着看向沈明浔,沈明浔還是一張萬年不變的死人臉,壓根不搭他的腔。

沈明潤心裏馬上就有些不痛快,大家都是庶子,偏他總是一副孤高出塵的模樣。真要說起來,大太太嫡子降生之前,他作為大房唯一的子嗣,過得可比沈明浔風光多了。如今大太太有了一對雙生子,他在大房的位置不如從前,倒是想跟身份相似的沈明浔親近幾分,卻總是熱臉貼了冷屁股。

沈明潤撇撇嘴,加快腳步跟上沈明澤,嘴裏勸慰道:“大哥,你消消氣啊。”

沈明澤坐上馬車差點破口大罵:“好心好意來幫他安置宅邸,連口熱茶都沒喝上!什麽狗屁先生!”

這話沈明潤不好接,呵呵一笑:“北鶴先生的脾氣确實古怪了些,不過還好,那些仆人廚娘都留下了,咱們回去也有法子交差了。”

沈明澤氣不順,逮到人就要撒火,他轉頭盯着沈明浔:“祖母說了要把人請回來做客,你倒好,三兩句話就把事情給推了。”

沈明浔淡淡地開口:“急什麽?明天還要來。”

沈明澤當即“呸”了一聲:“誰愛來誰來,爺不伺候了。”

沈明浔懶得理他,索性靠着車壁閉目養神。沈明沣心中微微一動,沈家跟北鶴先生沾親帶故,老夫人如果硬要把三個孫子送過去給北鶴先生使喚,外人不僅挑不出什麽不是,還要贊沈家禮節周到。

而且能在北鶴先生跟前領訓說出去也是十分榮耀的事情,祖父恐怕不會放棄這樣絕佳的機會,沈明澤再不願意,這孫子他也裝定了。

沈明潤琢磨了半天,總算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心裏又有些癢癢,要是北鶴先生看中了他就好了……不不不,北鶴先生今天的态度倒像是十分讨厭沈家子弟。

兩個弟弟,一個裝睡,一個望天出神。沈明澤煩不甚煩,到一個街口就跳了下來,拐進花街柳巷尋快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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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別院是個很規整的三進院子,兩個老仆每年都會尋人檢修打掃,就是地方多空間大不是每一處都能顧得着。

廚房頂上的瓦片就有些松動,張廚娘趕緊報給了外院的管事知道,下午就從後門送了新瓦進來,泥瓦匠順着梯子爬上屋頂敲敲打打。

阿菱跟孟芹忙着把院子裏的空屋子收拾幹淨,人少屋子多,索性一人分了一間。兩位廚娘靠在一起商量晚上該燒些什麽菜,中午來不及,是從外頭買回來的熟菜。

張廚娘沖阿菱招招手:“阿菱,你去前頭問問北鶴先生喜歡吃什麽。”

孟芹見着生人就說不出話來,這個差事也只能交給她,阿菱答應一聲,放下包袱往前頭去了。北鶴先生在屋裏休息,兩個小童站在正院門口說話。

“你怎麽又餓了?荷包裏的糕糕呢?”

“荷包丢了。”

“在這裏丢的還是在外頭丢的?”

“我不記得了。”

阿菱聽着這段對話不禁笑了笑,走上前問道:“你們是不是餓了?”

兩個小童齊齊望向她:“你是誰?”

阿菱微微彎下腰:“我叫阿菱,是廚房的人,你們要是餓了,我可以帶你們去吃東西。”

阿菱沖他們伸出手:“作為交換,你們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的先生愛吃什麽菜?”

兩個小童對視一眼,猶豫着沒有開口說話。

阿菱心裏微微有些驚訝,六七歲的孩子原本是最好套話的,這兩個小童的嘴竟然這麽嚴。大約是想要讨好北鶴先生的人太多,可她是廚娘啊,不知道主人家的喜好該怎麽做菜呢?

阿菱無奈又好笑:“好吧,就算你們不願意說,也跟我去廚房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吧。”

“小孩兒,領我去見你們家先生。”

忽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從屋檐上跳了下來,他身穿窄袖玄衣,雙手抱在胸前,長眉微揚似乎十分不耐煩的樣子。

阿菱被這道突然造訪的人影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擋在兩個小童身前,正要大聲呼救的時候後脖一痛,緊接着聲音就被堵進了嗓子眼。

“聒噪。”少年輕啧了一聲,不再理會阿菱,而是看向那兩個小童:“帶我去見你們的先生,就說我是來送書的。”

兩個小童瞥了眼書封上的字,頓時瞪大了眼睛,一邊小跑着進屋一邊還不忘拉上阿菱:“先生,有客來了。”

阿菱還陷在自己無法發聲的恐慌中,任由兩個小童牽着自己的手,北鶴先生對着眼前的一大兩小微微發怔,越過三人看到後面的少年,臉色瞬間恢複自然:“知道了,讓他進來。”

兩個小童卻不放人,指着阿菱:“幫幫她。”

北鶴先生還一頭霧水,那少年已經屈指又彈了一下,阿菱捂着嗓子咳嗽起來:“我……”

能說話了!

謝恒殊得知北鶴先生進京的消息其實也就在片刻之前,以他的身份若是直接過來拜訪,恐怕不到一個時辰,北鶴先生的行蹤就會傳得滿城皆知。

謝恒殊想了想索性一個人過來,原本是打算等那丫鬟把兩個小童哄走他再進屋。可他忽略了一件事,鄭家養出來的小童,不是什麽人都能哄了去的。

北鶴先生看着他:“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謝恒殊打量着地方還算幹淨:“我看府中已經有下人在走動。”

北鶴先生:“你外祖母送來的人,巴不得把我團團圍住。”

謝恒殊知道自家外祖母的性子,有些喜歡大包大攬地辦事:“她沒有壞心,您不也沒把人趕出去。”

北鶴先生年輕的時候跟這位表姐關系不錯,不然也不能這樣随着她折騰:“她是沒有,她那個丈夫可未必,信不信,明天你那三個表哥又要到我跟前來。”

謝恒殊随口問了一句:“您看他們如何?”

北鶴先生冷笑:“你那個外祖父,聰明一世,偏偏在子孫上不得意。兩個兒子都是蠢貨,兒子生兒子也是蠢貨。”

沈老大人位列尚書,不能說不顯貴,可他膝下兩子都資質平平。大老爺在工部任職,正六品的主事。二老爺還要差一些,如今靠着家裏領了個從八品的閑職,讀書做官都十分一般。

謝恒殊挑了下眉:“沈家行三的那個呢?”

北鶴先生沉默了一下,勉強道:“看着像是個心性堅定的,是胸有丘壑還是腹內藏奸,卻不好說。”

謝恒殊跟幾個表哥來往不密,沈明澤就是個一眼能看穿的纨绔,沒什麽可說的。沈明潤有點機靈勁,可惜圓滑過頭全寫在臉上了,謝恒殊身邊不缺這種奉承讨好的人,看了就覺得生厭。至于沈明浔,顯然是這三人裏頭最聰明的,不過囿于一些內宅手段,一時半會兒出不了頭。

能得北鶴先生這麽一句的評價,已是難得。謝恒殊不知道這位表哥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思及外祖母,也略提了一句:“若是可造之材,您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多少指點他一下。”

北鶴先生不置可否,謝恒殊也不多說,從懷裏拿出一本薄薄的書放到案上——是《水經注》其中的一卷。

這書顯然是新制的,翻開來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北鶴先生身體前傾,長胡子都快拖到書頁上:“你這是将那殘卷給補齊了?”

謝恒殊答得簡單:“偶然得之。”

北鶴先生不理他了,眼睛緊盯着書頁。謝恒殊就在旁邊坐着,自己給自己倒了盞茶,輕晃着杯盞看裏頭的茶葉起起伏伏。

良久,北鶴先生摸着胡子長舒一口氣,臉上露出幾分欣喜:“好,好。如今只差泾水,洛水兩卷,若能重新修訂水經注,傳于後人……”

《水經注》原本藏于前朝皇宮,朝代更疊之時,燒殺搶掠,大半的宮殿都被損毀,裏頭的藏書也只救出了十之一二。大雍朝開國皇帝是個武夫,對這些書畫之物并不在意,未曾想過讓人修補。後來文慧太子拿到只剩一半《水經注》,深感惋惜,由東宮發令天下尋人補齊《水經注》。

只可惜這位太子沒等到補全的那一日就因病去世了。

北鶴先生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皮微微向下耷拉着,過了一會兒才瞥了眼謝恒殊:“說吧,來這兒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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