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利用
利用
太子對關敏蘭的印象并非不深。
她父親身為太傅,常在東宮中出沒,又因年紀相仿,常被關太傅挂在嘴邊,每每見時,也對她多有照拂。
素日見她都是溫和知禮,端莊寬厚,而見她日漸長成,太傅言語間有存着叫女兒入東宮之意,太子不是沒想過娶她做個側妃,以撫慰太傅之心。
不曾想她竟好高骛遠,心如蛇蠍。
他冷聲開口:“謝家父子此刻在前線沖鋒陷陣,你卻意圖戕害謝氏千金,如此離間君臣,意欲何為?”
離間君臣......謝靈昭聞言垂下的眼睫輕顫,這話倒是熟悉的很。
前世她油盡燈枯時,也曾對着關敏蘭說過這話。
如今身份轉換,她竟成了旁觀者。
一直緊緊攥在手心的指甲突然松了勁,謝靈昭擡眸,看向搬起石頭卻将自己推入深淵的那人。
只見她臉上血色盡失,猛地擡眸:“殿下!此事都是臣女所為,糊塗沖動,一時被蒙了眼,這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哦?”太子轉身,“看來,你還有話要說?”
未曾想到太子竟至此還願問她一句,關敏蘭膝行向前,目光癡迷:“殿下!殿下!我......”
這落在太子眼中,便是一臉谄媚之态。
太子皺眉,沉聲打斷:“到了如此地步,你竟仍不知悔改,那便無需多言。”
“傳我旨意,太傅關促山幼女關敏蘭心腸歹毒,挑撥謀害朝廷重臣之女,不堪為世家表率,着青山寺廟內清修,五年不踏出半步,不許嫁贅......”
謝靈昭收回視線,默默無言。
“殿下!”關敏蘭又往前,欲捉住太子的一片袍角,卻被一個拂袖,重重搡倒在地。
她還想往前,卻被侍衛按在原地,不得動彈。
“關太傅教女無方,以致如此禍患,孤會禀報父皇,想來父皇定會嚴懲不貸。”
太子睨着伏在腳下的人,見她掙紮間,發髻散了,原本細心保養的纖纖玉手因用力摳出血來,指甲也斷了,滿是污泥。
卻字字珠玑,毫無憐惜之意。
本以為大仇得報,心中會滿身輕松。謝靈昭卻毫無暢快,只覺得悲哀。
林秀淑伏在地上發抖,等太子宣判完對關敏蘭的懲處,慌不擇路地膝行到謝靈昭身側,拉扯着她的衣角,“謝姑娘!謝姑娘你大發慈悲!”
她淚如雨下,“求求你替我向殿下求求情!我只是嫉妒你,并不想害死你!”
謝靈昭不曾設防,她本就瘦削,來人又全力懇求,差點被拉的一個趔趄。
“拉開她。”太子令道。
“不想害死她?”一直不曾開口的靜和郡主諷刺地反問,“好一個不想害死她,意欲毀人名節,同叫她去死有何區別!”
謝靈昭看向靜和郡主,甫一目光相接,郡主就将臉別到了一側。
謝靈昭不動聲色地垂眸。
此番動靜如此之大,叫那許多世家子弟都聽到風聲,太子見勢如此,索性派人将在場人等人都叫過來,當衆審判。
謝夫人也匆匆趕來,立在一旁。
林秀淑見求助無望,名聲盡毀,怨毒回眸瞪着謝靈晰,厲聲咒罵謝靈晰:“你這個兩面三刀,無情無義的庶出羔子,竟敢背叛,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謝夫人無聲地走到謝靈晰身後,溫手附上她的肩。
謝靈晰一愣,回頭瞧見母親慈愛的目光,心中安定。
她自覺不保,将一幹人等都拖下水,複又罵謝靈昭:“謝靈昭!你攀附太子在先,勾搭王小侯爺在後,如此水性楊花之人,怎堪為......唔......”
話還沒罵完,便被侍從堵了嘴。
太子淡淡往謝靈昭那兒看了一眼,見她神色鎮定自若,轉頭瞧着地上的人,冷笑道:“如此不齒,你便在她的份上再加三年。”
說罷,便叫人将這二人帶下去。
本以為這場鬧劇到這裏也就收場了,太子頓了頓,又道:“謝将軍長女機智聰慧、臨危不懼;二女英勇大義,愛護家人。兩位姑娘歷次一遭,委屈自不必說,能如此善了,實屬難得,各賜予黃金五十兩,以示嘉獎。”
謝靈晰訝然,下意識地看向長姐。
卻見謝靈昭面色不改,叩頭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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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風雅清麗的賞荷宴,卻如此收尾,衆人唏噓。
衆人散去之後,謝靈昭一路默默默默無言。
待回到家中閨房,坐在繡床前,瞧着滿室木制的機關,或成或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後慢慢地躺下,閉上了眼睛。
一夜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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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有人做了噩夢。
太子不曾想過閨帏女子,竟有這麽多的彎彎繞繞。
他出身中宮,母家勢大,雖也聽說過後宮争鬥,卻也沒有人膽敢舞到他的眼前。
睡前感慨良多,入了夢,卻見到了白日求他做主的姑娘。
那是他成親的第四年冬,京中時常有大雪。
日日冷得很,天總是灰亮亮的,日頭不過一抹亮白,他在外辦差,案牍繁重,西北有寇,她父兄在外征戰,她在東宮為他操持諸事。
四年間,他忌憚又依仗,帶着些故作冷落娶了幾房側室,與她相敬如賓,并未有一子半女。
那段時日他往返于京郊與宮中,為這大雪壓塌民居奔波,聽聞她病了,也未曾太過放在心上,只叫另一位向來親和,與她關系親密的關側妃掌家,替她分擔,又叫她好生将養,卻并未去看她。
如此過了數日,卻未聽到康複的消息。
那日西北大捷,他心中舒暢,民生之事也告一段落,他總算得空回東宮,打算去瞧瞧她的病。
難得天空放晴,他坐于馬上,想着她身子一向不好,該找個名醫瞧瞧,一邊悠悠地回家去。
剛到門口,沒等下馬,卻聽到她薨逝的消息。
前來報信的人還匍匐在腳下,他半天未發一言,心中卻傳來陣陣鈍痛。
無疑攥緊了缰繩,身下白馬受驚揚蹄,他就這樣被掀翻在地。
“殿下!”
“殿下節哀!”
身邊圍過來了一群人,容顏哀切,都勸他節哀。
他才後知後覺,對她之愛竟有如此之深。
跌跌撞撞地跑進她的寝殿,卻并不見人,有丫鬟驚地摔了花瓶,連番逼問下,才知她去向何處。
待他一路尋到後院那個陰冷的院子,正巧撞見了關側妃要處置她身邊的那個小丫鬟。
這才須尾俱全地清楚了始末。
後頭的事,便是哀痛莫過于死下的沖動,他一向冷靜自持,卻親誅了側妃,下令杖斃了一幹相關人等,叫朝野轟動,差點不保太子之位。
......
頭痛欲裂。
太子冷汗連連地夢中醒來,心中鈍痛卻是實感,叫他一時分不清虛實。
待緩了好久,起身飲了一壺冷茶,走到門前,被夏夜的悶熱浸透,這才安定下來。
他瞧着那輪皓月,心中百般滋味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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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對關太傅和林國子監祭酒的懲處不日便下來了。
因着謝家父子均在前線領兵,同賊寇生死較量,為安撫人心,對關家與林家兩位罰的格外重些,不僅罰了俸祿,還留職考察。兩家的始作俑者自是名聲盡毀,即使出來了,也不會有良婿相配。
旨意下來那天,謝靈昭去找了一趟太子。
再次踏入東宮,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喟。
謝靈昭跟着侍從路過一幕幕熟悉的景致,進了偏廳。
見一應陳設恰如昨日,太子品味恬淡風雅,不好奢靡,謝靈昭垂眸瞧着呈上的茶,那茶盞通體乳白,花紋唯有一輪紅日與一抹浮雲。
太子走進來時,看到的就她端麗地坐着,擡起一只素白的手輕碰那紅日的模樣。
見他到來,謝靈昭起身行禮,姿态緩而不慢,一姿一容,賞心悅目。
“平身吧。”太子微微擡手,走到一旁坐下,“謝姑娘前來,可有何事?”
這樣登門,于理不合,可太子又怎麽會拒她。
頭一個夢過後,太子始終在想,夢中前世害她的人被他懲處,可那徹底置她于死地,叫她心灰意冷的話,到底是真是僞?
他的确忌憚謝家勢大,父皇也叮囑要制衡一二。可陷害忠良,戕害發妻,卻絕不是一個好的掌權者該有的舉止。
好在還有後頭的夢,為他答疑解惑。
可夢境如此真實,又接連而來,太子心中思忖,卻聽那夢中溫順的妻,白日疏離的謝姑娘,冷不丁的開口:“臣女是覺得,殿下或有話要問我。”
太子暗頓,啞然失笑。
“謝姑娘日前求助于孤,今日又登東宮的門,若我未聽姑娘這句話,必定認為姑娘這是回心轉意了,以此低頭。”
太子将茶盞擱下,直直地看向謝靈昭,言語間聽不出情緒:“如此看來,謝姑娘從始至終,都是在利用孤。”
謝靈昭并未低頭,毫不避諱地對上了太子的眼睛,将“是”說得雲淡風輕。
太子不言,依舊注視着她。
他雖一貫春風和睦的做派,可到底是儲君,目光威嚴之時,能叫一衆能做她祖父的老臣跪地落汗。
她卻依然不卑不亢地坐在那裏,天山雪般。
良久,太子終于開口,他似是确認又似誘哄般地說:
“我夢見了,你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