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容氏一進門就把屋內的插屏擺件統統掃到地上,尤不解氣,一雙手又把桌子拍的震天響。
“廢物!都是廢物!一個個成天像拿事幹事的,真格的連大活人都看不住,要你們有何用!”
“夫人息怒,事情萬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王嬷嬷已經去偏院料理了,您且寬心。”
湘紅不說還好,一說容氏更怒得直哼哼,橫眉冷豎面色猙獰,一擡手就扇紅了湘紅一張臉,那手指上戴的戒指更是刮出一塊帶血絲兒的手印來。
兩個大丫鬟都受了傷,疼的直咬牙吸氣,就是硬撐着不敢惹出更大聲,容氏心煩,揚聲叫來守門婆子,把二人帶下去。
這時又有人掀簾進來,是王嬷嬷去而複返。見容氏氣得臉不是臉,眼不是眼,一邊順氣,一邊勸道:“夫人千萬莫生氣,您在這又摔東西又撂臉子的,把自己氣個好歹不說,豈不是正如了大姑的意!”
容氏瞥王嬷嬷一眼,細眉高挑,咬牙切齒:“那小賤蹄子,我就說她什麽時候安好心了,果然不給我使絆子就渾身不舒坦。”
王嬷嬷唉喲一聲:“夫人,您聽老奴一句。那潘氏死就死了,她還能翻出什麽花來?想那大姑平日也沒見偏向哪房的爺們姑娘,何況潘氏生前也是她所不喜,她就算再護着四姑娘又如何,四姑娘總歸要嫁給将軍府的,日子都定了,您忘了?這事大姑也是在場的。”
王嬷嬷這句話倒叫容氏想起了剛才趙靈運說的“四妹妹該嫁還是得嫁”,眼下八字合了,婚期也定了,她要是敢反悔,就是把整個縣主府往火坑裏推。
“料她也沒那個膽!”容氏恨恨道。
縣主府現在的老爺不過是受着當初順安縣主那點蔭庇,顯得好聽罷了。自縣主去後,趙靈運要持家守業,老爺已是富貴閑人,家裏少子,亦不曾建功立業,恩榮早晚消散。趙靈兮雖是庶女,但也是府裏正經八百的姑娘,鎮遠将軍那裏也是說得過去的。
潘氏再尋死覓活也不過想為趙靈兮争上一分,趙靈運心有權衡并不放在心上,縣主府勢必要背靠将軍府這棵大樹好乘涼。
烏木雕花刺繡屏風後面,枝茜服侍趙靈運換下冷衣,浸到熱水裏泡着。頭上的發釵簪花一并卸下,剛才凍得冰涼的身子,這會熱氣蒸騰,臉上浮了層紅暈。
枝茜一邊揉搓長發一邊哄道:“大姑且眯會兒,您都累了一天了。”
趙靈運擺擺手,只道不用,少頃,出來換了身白綢滾邊中衣就又伏到案去了。
時已至子時,萬籁俱寂,蓮玉一身霜寒地從外面回來,遞過來一個盒子:“大姑,陸管事送來盒洛兒殷。”
趙靈運掃了一眼,寸許大的青色南瓜如意盒,相思木雕刻,精致小巧,栩栩如生,因裝着胭脂,不用打開也聞得到裏面的香味。
“陸管事說,公子也不過得了兩盒,送與大姑一盒,另一盒請您轉交給四姑娘。”
趙靈運把玩着,仿佛得了個什麽稀罕物,看得仔仔細細。
她知道這洛兒殷,是近來上京城裏名門閨秀中時興的,都說它色豔,塗上跟日頭卷過的雲彩似的,叫人過目不忘,也是洛陽紙貴,千金難求。
“陸管事那邊還傳了什麽話來?”
“回大姑,公子襄邀您菩若寺一敘。”蓮玉恭敬道,“不過依奴婢看,今天的事,夫人不會善罷甘休。”
趙靈運聽聞,略勾了勾唇角,未執一言。她放下盒子,坐到玫瑰椅裏,支手額際,衣衫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皓腕,“你們先退下吧,時辰不早了,明兒還有許多事要做。”
說罷,趙靈運擺擺手,叫他們退下了。
頭幾日,潘姨娘半夜求到了她這裏,口口聲聲說願一命換一命,當娘的這輩子不能認女兒,聽不到一句“娘親”,但總有事可以做上一做。平白無緣無故地被送去給一個半條腿埋進棺材的瘋子葬送了一生,她已是個例子,見不得親生女兒再受這種罪。
趙靈運不動聲色,扣着茶碗吹了又吹,就是不開口。
和将軍府結親,管怎麽是個大好事,她犯不着為了個姨娘、庶妹斷送了縣主府的榮華。潘姨娘要想拼争,總得拿出點誠意,商人尚且不做賠本買賣,趙靈運打算的清楚,冷心冷意,不為所動。
潘氏咬了咬牙,說,“五爺那年一場大病險些要了命……什麽都瞞不了您,但有英國公府,只能處理了個通房不了了之。我知您這些年都在找解藥,便私下裏讓娘家人打聽,想着可以靠這個換得靈兮好命。幸而我那哥哥是做藥材生意的,去年碰到個人拿了一張奇怪單子滿上京城尋藥,我就留了個心眼讓他抄一份給我,又拿去給菩若寺的了色和尚看,說這是解'紅線仙'的藥引。”
剎時間一道寒光掃了過來,像刀似的刻在潘氏身上。她抖了兩下,知道自己押對了寶,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遞了上去,态度恭敬。
趙靈運仔細看了兩遍,又從炕幾的抽屜裏拿出一本小冊,照着上面的內容又仔細對了遍,然後放下。
“潘姨娘有心了,不過這東西我已經有了,你這點東西沒什麽價值。但我可以給你指條路子,走不走看你自己了。”
潘氏先頭聽見上半句,一顆心涼了半截,再聽到後半句知曉有轉機,整顆心全涼了。
果然,趙靈運在燭火下的眼睛亮的驚人,一字一句輕若鴻毛,重如泰山:“你不能再留在府裏了,一命換一命,我保靈兮一世安順富貴。”
趙靈運管理偌大一座府邸,對衆多主子,算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多年掌家的威嚴積壓,沒人敢置喙,更不要說有什麽事求到她這上來,讓她許諾個什麽。除了幾年前縣主過世,趙靈運當着全府人的面跪在靈堂前發誓,尊縣主遺願,保府邸榮安。
這麽一晃,已是幾年過去,趙靈運還是趙靈運,除了年紀漲了,喜怒不見,一張臉一副身,都化成端肅威嚴四個字。
潘氏知道得來趙靈運一句承諾,就是說到做到,當下也不再說什麽,恭敬地磕個頭,就去了。
這一面,府裏的人都知道,趙靈運沒叫人瞞着,楚襄自然也是知道的。聽說他是發了好大的脾氣,一想到他因此事而氣怒難耐,趙靈運那點不愉也煙消雲散了。她可以不計較潘姨娘的心思,只是依容氏和将軍夫人當初的屬意,要嫁去将軍府的上上人選是她,可惜楚襄只看得上趙靈兮。
是以她當日并未拂了潘姨娘的意,及至今日,更是讓芙風給偏院捎了消息,再經這一番鬧騰下來,楚襄想娶趙靈兮似乎也沒那麽容易了。
畢竟,除了順安縣主府,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趙靈運拿起脂粉盒,那上面的紐扣設計得極其巧妙,需一扭一按才能打開。就見玫瑰色的脂粉,香味濃郁,趙靈運拈了兩指,恰如人人說的那樣:像日頭卷過的雲彩。
手指在裏面摸了半天,拽住一張染成瑰色的字條。
斜封官兩名:太原府檢校事錄,從九品上,53兩金;東便門下典儀,從九品下,48兩金。皆由帝後着聖上親筆委任,中書省放職錄取。另一張是個對折的銀票,上書:彙通錢莊,100兩黃金,2700兩白銀,并羊脂玉一塊,折400兩銀。
趙靈運看了兩眼,折好放入書中。而後吹滅燭火,披上狐裘大裳,出屋去,向偏院行。
鎮遠将軍的原配夫人出身高貴卻不得寵,其所生嫡子又病弱瘋癫,相比較之下,老将軍更偏愛妾氏以及庶子。而後原配夫人過世,老将軍便把妾室擡為正室,連帶着庶子也成了嫡子。
趙靈運因縣主的關系,幼年曾在宮宴上見過楚襄一面。少年人陰柔嬌貴,一圈銀貂領子圍着的臉不及巴掌大,上挑的丹鳳眼含着淡淡水氣,唇似含珠,薄薄一片,紅豔豔的比牡丹還嬌,卻是神色中捎帶陰郁,眼含嘲弄。
有些人想要翻雲覆雨,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兩下子,老骥伏枥志在千裏,卧薪嘗膽只為一劍。
趙靈運攏着狐裘一路來到偏院,四周漆黑一片,只中間一樁小屋燃着微弱的燭火。幾個守門婆子圍着個爐子烤火,翻揀着幾只紅薯,烤的噴香四溢。趙靈運看了看,繞過守門的婆子,拐到後面,推窗進來。
佛堂中間的蒲團上坐着一個人,正是被關着的趙靈兮,她擡眼瞥了眼趙靈運,不曾因她的突然造訪而納罕,整個人冷冰冰的,渾身沒絲人氣兒。
“下月将軍府派人迎親。”
趙靈兮一動不動,似沒聽見,并無反應。
“我叫了承嗣回來,好得是姐姐,他理當背你出門上轎。”
“那我還要……多謝長姐了。”
趙靈運饒有興味地盯了她一會,然後斂裙坐下,“潘姨娘是父親的妾室,我會讓她葬的體面。至于你,既然嫁到将軍府,就要好好侍奉,也不枉夫人為你求得一番好姻緣。”
“長姐有心了,”趙靈兮聽罷,嘴含譏诮,“要說心計,容氏可不及你一半。”
“你是個心思靈敏的,縣主既把家業交我持掌,我總得為這上下打點。”
“呵……”
“只是,有些事總是要做的,府裏一天不安頓,我一天就放不下心。”趙靈運輕輕道,然後從袖裏掏出一把匕首來,“以後,還要妹妹多多照拂。”
趙靈兮猛地回頭看她,“你什麽意思?”
“我這人不喜歡別人逼我,”趙靈運把匕首遞給了趙靈兮,“以後的路怎麽走,還得靠你自己斟酌。”
話已至此,趙靈運不便再說。她慢慢從地上起來,像來時那樣,又原路離去。只是,她那點子雀躍是怎麽都按捺不下去了,想到可能發生的事,就想笑。
寅時三刻,下人來報,四姑娘趙靈兮從佛堂裏跑了出來,在蕖荷院割了一截潘姨娘的手腕,就逃離了縣主府。
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做出此等事已是大膽,死者講究身骨齊全,她那一刀下去當真下了狠手。倒像早就尋思好的,等下人趕過去時只見斂着潘姨娘的棺椁裏灘了一片血跡,左碗齊根斷下,筋肉骨頭清晰可見。
事傳到容氏的綴錦閣後已經亂成了一團,沒個折騰的一時半刻不會消停。
枝茜跪在榻前輕聲道:“大姑,寅時哩,該起了。”
這一疊喚了三聲,隐約瞧着紗簾動了動。枝茜趕緊低頭,餘光瞥見從榻上伸出一截皓腕,套着只翡翠镯子,瑩光似月的,那嫩蔥削白的指尖敲了敲床榻——
“起了。”
“嗳!”
枝茜這才擡頭,膝行着兩步拉開簾子,伺候趙靈運起身穿衣。
後頭的芙風動作麻利地梳發勻面,“大姑,蓮玉過來報,已叫人備好了車馬,您看您什麽時候出發?”
趙靈運攏了攏袖口,“叫蓮玉打理好,萬事等我回來。”
芙風掀了簾子,院內早已站了一群婆子,送趙靈運出到偏門,衆人躬身道:“大姑慢走。”才一一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