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距上京城約30裏的萬年縣,是京兆地區下轄的重要府地。此地依山而建,近汜水,自來是天子腳下的一塊福地,因而附近山頭廟宇頗多,香火鼎盛,菩若寺就是其中一座。

縣主府的馬車不起眼,蒙了灰裘棚子,也沒挂牌子。車把式是府裏老人,眼下雪天路滑,車馬行得慢,枝茜掀了簾子一角打量,又轉頭在趙靈運的腿上蓋了條衾被。“大姑且歇一會,才出承德門,這會腳程不算快。”

趙靈運靠着绫鍛迎枕,恹恹地掀眸,“枝茜,你有手勁,來給我捏捏。”

枝茜應道,過來揉捏着肩膀,只見趙靈運很快微阖着雙目,雙手交疊熏着手爐,昏昏欲睡。

這樣又行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到了山腳,馬車停了下來,車把式在外面道:“大姑,到了。”

山間蓊郁,天晴爽朗,新雪蓋林木,清泉石澗流,偶有野兔松鼠一類,在枝頭木樁中跳躍。

不遠處的亭邊站着個書生模樣的管事,對趙靈運俯身一揖:“小人陸乙,請大姑安!”

與楚襄相交,大多依靠下人之間傳訊往來,皆因各取所需,雖不敘面,倒也相安。趙靈運撂下簾子,只叫枝茜添茶,又拿起話本傳奇翻了起來。

約莫着一盞茶的時間,又聽幾道腳步聲挨過來。枝茜心道這動靜倒不小,也不曾掀了簾子,豎着耳朵聽起來。

“大姑好氣派,到底是掌家的。”

枝茜打簾到車外,迎面是個身披鴉青色貂裘大氅的男子。一頭墨發高束,戴镂雕白玉冠,面上靈相狂狷,這人便是鎮遠将軍嫡子,楚襄了。

冬日殘陽斜斜射進,雙方互相打了照面。趙靈運和趙靈兮面上有三、四分相像,二人一個端肅一個柔嘉,從神色上可見區分。

趙靈運見楚襄并不避嫌,于是先撤回目光,放下話本傳奇,戴上帷帽由枝茜扶着下了車。

“見過公子。”趙靈運盈盈道了個萬福。

楚襄瞥眼過來,笑似非笑,頗有興味嗟嘆,“聽聞大姑諸多事宜,行事為人當稱上京城的貴女典範。”

“公子過譽了,靈運不敢當。”

楚襄擺擺手,先行一步,“山路不好走,還請大姑随某步行上山。”

二人遂往山腰去。

———

楚襄往來菩若寺參禪悟道,寺裏自有一間禪院供他做休息。

穿過松間竹林,有小僧立在院前,趙靈運站得稍遠,卻也看見楚襄和他說了兩句,那小僧遙遙看過來,雙掌合十向她一拜,自去了。

趙靈運走上前來,楚襄側身引路,“本寺不招待女客,只長話短說。”

二人進入禪房。

禪房內條件清苦,一張床鋪,幾個蒲團,上供菩薩,下設矮幾。有仆從端了個炭盆過來,楚襄倚着矮幾,烤着火示意她坐下。

門吱嘎一響,陸管事進來通傳,“公子,一切安排妥當。”

楚襄揮揮手,陸管事及枝茜退下,屋裏只餘趙靈運。只見她站在門口,光線隐了大半張臉,姣好身段步履袅娜,緩緩坐在矮幾對面的蒲團上。

“上次一別,已過經年。”

“勞公子記得。”

楚襄揚起薄唇,神色幽深難測,只聽他說道:“昨兒潘氏自盡,想必府上鬧騰了一番?”

“驚動了公子,是靈運辦事不利。”

“你是辦事不利,”楚襄瞥眼過來,眼風裏暗藏陰霾,“聽說靈兮那邊也知道了,她可是恨不得想你去死?”

趙靈運道:“四妹妹一直都是個聰敏的,她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她自然是聰明的,只是你卻不知,有句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公子說笑了,”趙靈運摩挲着手爐,“就算給靈運一百個膽子,靈運也是不敢的。”

“是不敢,還是太敢?”楚襄陰沉着臉,下一刻,也不見他有動作,趙靈運的脖子就被掐在了男子的手掌心,“趙靈運,你面上不允潘氏,背後卻成全她愛女之心,你這算盤打的好啊。”

趙靈運安之若素,勾唇笑道:“公子既然都知道,何必來問我?不過您倒是說錯了一句,趙靈兮畢竟是我府上的四姑娘,我身為長姐,對她還是知曉那麽一些的。”

言罷,趙靈運朝前傾了傾身子,“公子允我的那些,我自然是投桃報李,可靈兮的事上不是銀貨兩訖那麽簡單,她身上沒盤纏,挺不了多久,靈運在此先預祝公子成功了。”

“我卻不知,大姑什麽時候也有手足骨肉情了。”

楚襄放下手,又倒回蒲團裏去了。

趙靈運從袖子裏拿出一疊紙,隔在幾上:“這有187兩金,沛陽縣程員外和萬年縣張老爺請公子春铨,西京、京兆等地判、知官皆可。”

楚襄掃了眼,只把紙收好,又闔目斂神。

趙靈運不着急,耐得住性子和他耗。

前頭的早課已經散去,這會兒鼓樓鳴響,嗡嗡聲厚,窗棱洩下一觳光影,把對面的人打的透亮。

楚襄的聲音低沉有力,“你做這一切,靈兮知道了必将恨你一輩,你去吧,春日驚蟄,了色大師雲游歸來。”

趙靈運站起身,又是一拜,“靈運等公子的好消息,靈運先告退了。”

卻說從菩若寺回來,天光大亮,已近晌午。檐下積雪稍融,攤碎一地。

馬車剛剛停穩,還不等枝茜掀簾請扶,候在門口的王嬷嬷已經奔至車前,做了個福。

“大姑萬安,您回了。”

趙靈運倚着迎枕,枝茜伺候她起身,聽到聲響,擡起眼皮掃了眼:“王嬷嬷?勞您等在這了。”

王嬷嬷趕緊伸手,攙扶着趙靈運慢慢下車,“大姑這是折煞老奴了……您慢些,當心腳下。”

趙靈運攏着狐裘套裏的手爐,不動。枝茜不着痕跡的上前隔開王嬷嬷,扶住趙靈運。

王嬷嬷心有不快,也只能讪讪地退後一步。大姑不喜容氏連帶着對他們這些下人也是冷清,近日又因四姑娘的事,大姑越發威嚴。到底是掌家的,她不敢太過拿喬,引着大姑往門內去。

“大姑,是夫人囑咐老奴在這裏候着,等您一回來就到夫人屋去。”

枝茜暗自冷笑,誰不知道這老刁奴仗着自己是夫人的奶嬷嬷,一直頤指氣使,也只有大姑能治得了她。

“我既已知道是夫人找我,你就退下吧。”趙靈運淡淡道,又輕聲吩咐枝茜,“你先回聽啼館,叫蓮玉過來。”

“是,奴婢告退。”枝茜微福,擡頭瞥一眼王嬷嬷,示意她跟着一起退下。

待二人走後,趙靈運自往容氏住的綴錦閣去。

蓮玉站在後頭,趙靈運問,“靈兮走後可有派人跟着?”

“阿大跟上了。”

“可知是哪個方向?”

“四姑娘收好潘姨娘的斷腕後朝城東方向去了。”

“潘姨娘的後事要細心打點,等老爺出關後去告知一聲。”

“是,大姑放心。”

趙靈運颔首,蓮玉想了想,又道:“昨兒潘姨娘自缢後,奴婢便打發了那拿藥方的小子,阿二陪着,您放心。”

趙靈運掃了她一眼,腳下緩了步子。

“阿二身上揣了藥的,奴婢想着如果那小子若有個不安分,就讓阿二把人毒啞了。這事四姑娘到底不知道,不過總要留個心眼。”

趙靈運目光深沉,神色凜冽,不發一言。

“大姑,還有一事。依奴婢愚見,夫人在咱們院裏也是按了人的,只是知道的并不多罷了。”

“你是管事的,你處理吧。”

說話的工夫,綴錦閣也到了。王嬷嬷一早回來了,怕大姑不喜當場撂臉,這會兒讓桃蕊侯在院門前。

“給大姑請安。”桃蕊臉色不好,人卻打起精神,揚聲輕笑。

趙靈運擡手示意她起身,仔細瞧了她兩眼,見脂粉撲的有些多,扶着蓮玉的手暗地按了兩下。

“天涼,還是要多穿點。”

“奴婢謝大姑關心。”

說着,門口的二等丫鬟已經打了簾子,和王嬷嬷躬身迎她進去。

正房堂屋內的暖炕鋪着五幅團花的炕褥,容氏坐在上頭,穿玫瑰紫錦緞長袍冬衣,手裏把玩着一對墨翠葫蘆手把件。她額間帶着金鑲玉眉勒,鬓邊斜插鹦羽,細眉畫的高挑,豔紅唇,盡顯富貴。

趙靈運解了長襖,徐徐上前一拜,“給夫人請安。”迎着正午光線,兩人對上了視線。

縣主府夫人容氏,出身于英國公府。她在家時,上有英國公夫人掌持中饋,嫁入縣主府後又有縣主,如今也不過是個閑人不管事。

縣主府人丁不旺,縣主選定她為繼室是好拿捏,容氏也安分了幾年,生一女行六,冬至剛滿十五歲。

趙靈運主持中饋至今已有十四年,府中之事皆由她說了算,她知道容氏在想什麽,空有夫人頭銜,表面端的平和,心裏卻恨不得撕了她。

容氏撤回目光,揮退丫鬟搬過來的小杌子,容氏拉過趙靈運,坐上暖炕,一雙手緊着摩挲着趙靈運的。

“外面冷吧,他們怎麽伺候的?”容氏關心溢于言表。

“夫人寬心,是我走得慢了,這才有些涼。”趙靈運收斂眉眼,語調平平,不動聲色地把手縮回來。

“你這孩子啊,”容氏拿她沒辦法,叫人上茶,“我找你來也沒別的事,只是昨天先有潘氏自缢,後有靈兮逃走,将軍那邊恐不好交代,我就替你做主,把那些丫頭婆子都給攆出府了。”

趙靈運點頭,“還叫夫人操心了。”

“我還怕大姑惱我。”

“怎會?靈運還要多謝夫人,是那些下人辦事不力。”

容氏松手,磕了磕茶碗,“就是沒想到靈兮竟是個大膽的,不知道是哪個熊心豹子膽的敢把她放出去。大姑要是抓到這人,可得好好處置,這是要陷我縣主府不義啊。”

“夫人放心,我已叫人去追了。靈兮一個姑娘家,想必跑不遠。”

果然引來容氏不滿的哼道,“她這是不把我們淩/辱致死不甘心!”話落,又咳嗽幾聲。就見一旁的桃蕊馬上彎身拍順着哄勸,“夫人慢點,這幾天天冷,夫人偶感風寒,還要擔心着。”

因為桃蕊是大丫鬟,也敢說上幾句。趙靈運掃了一眼過去,神情不悅,卻也叫桃蕊立馬住了嘴。

“夫人的身體重要,你們這些人就少在面前嚼舌根。”

屋內幾個丫鬟婆子馬上跪下,直道奴婢不敢。

容氏緩過氣,撫慰着趙靈運,“行了,你們都下去吧。”

衆人領命散去,屋裏只剩趙靈運和容氏,一時間堂屋內一片肅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