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到了除夕這天,縣主府迎回了三姑娘趙靈翹。
一早丫鬟來報,說三姑娘天未亮就進城了,到了卯時由西門進來,先是在房裏梳洗打理一番,然後去了瘦園給趙定請安,又去了綴錦閣小坐了下,而後到聽啼館。
霁雪初照,風零梅落,聽啼館裏清淨安然,自有丫鬟婆子三三兩兩仔細打掃。牆角數枝紅花,淩寒裏釋暗香盈袖,檐下廊邊挂着羊角琉璃燈,外邊糊了層紅紗,想着晚上一到必是紅紅的一片。菱格窗貼窗花、福字,寓意新年好兆頭,門上的厚簾子還貼了個福倒了,灑着層薄金箔,燦爛奪目。
小丫鬟珍鳥穿一身紅绫襖裙,在門外脆聲聲道:“給三姑娘請安,大姑屋裏請。”
天大亮要舉行祭祖,晌午要在正院吃團圓飯,丫鬟婆子們都穿的喜慶,笑臉相迎,這是讨個喜。趙靈翹賞了珍鳥一個銀瓜子,進去了。
趙靈運站在桌後運筆行書,旁邊筆墨伺候的枝茜和芙風,見趙靈翹進來行了個福禮,她也給了銀瓜子,而後拈起袖子,磨起墨來。
“回來也不必特上我這來,舟車勞頓還是修整一番,一會還有好頓折騰。”趙靈運筆下不停,淡淡道。
趙靈翹彎了彎唇,“禮不可輕,長姐不叫我來才使我不安。”
趙靈運放下筆,不發一言,只站着看了半刻寫案上的字,拿起來遞給了趙靈翹。“你屋裏沒對子,拿回去貼了吧。”
“多謝長姐。”
趙靈翹交給貼身大丫鬟保管,随趙靈運到次間暖炕上坐着。芙風給二人添了新茶,旁邊還放着蜜餞、甘杏子一類小食。
“薛姨娘還好?”
“姨娘很好,勞大姑惦念,姨娘還叫我給大姑捎樣東西。”趙靈翹叫丫鬟遞來個盒子,打開來,是件茜紅色流彩如意襦裙,“這是姨娘親手做的,就不知道長姐穿着合不合身。”
趙靈運抖開看了看,又摸了兩下,“每年薛姨娘都要縫件新衣央你帶回來。”
目光随着衣裙浮動,趙靈翹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神柔軟,“這是應該的。”
薛氏是在林氏入府後三年,一頂轎子擡進來的,父親是個身份卑微的小官,教導女兒要尊守本分。她沒有潘氏受寵,又不如其他兩位妾室貌美,趙定那時風流成性,她自然入不了眼。是以縣主去後,她便自請入觀修行。
趙靈運知她心意,敬她一分,她能在後來又生育了趙承脩,穩固其地位,都有趙靈運的意思在裏頭。身邊沒什麽傍身的值錢玩意,便每年都會讓回來過年的趙靈翹帶上自己做的衣衫,也算一個長輩對晚輩的關懷了。
趙靈翹性子樣貌都肖似薛氏,對趙靈運也存着敬畏和尊重,這次回來又聽離家多年的趙承嗣也回了,忙道了聲上清天尊,“我和姨娘日夜虔誠,願來年春闱弟弟登高,光耀門楣。”
趙靈霄颔首微笑,“多謝薛姨娘和三妹妹。”
茶尚未吃完,蓮玉掀簾進來,“大姑,時辰到了,請您到前院行祭祖。”
于是一群丫鬟婆子伺候主子們穿衣妥當,朝前院去了。
祭祖,是每年除夕,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要舉行的大典。這既是後代感念先祖,感恩其蔭庇,又是延續香火的禮儀。
順安縣主府如今算不得皇親,祭拜的先祖也只有順安縣主和驸馬。雖如此,也不敢馬虎。
祭祀在縣主府前院東邊的祠堂,趙靈運早些時候就命人打理清掃。焚香禱告,素衣寒食,內外廊檐挂帷幕裹肅,階上階下兩丹墀內【1】,正位祭順安縣主及驸馬,下位燃香火香鼎。
人分左尊右次,最前列為趙定,後有趙承嗣和趙承脩,容氏居右首,依順為趙靈運、趙靈霄、趙靈翹,和兩個末齒小姐。
管家在旁唱喏:拜!一拜!再拜!衆人斂袍屈膝稽首。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俯伏直至頭碰地,三拜後方起身。
祭拜完先祖,趙定率先上香,其後妻子兒女,一一上過之後趙定撿了事說了,衆人移步到正廳用膳。
除夕膳食大小列了二三十道,擺了兩桌,合家大小按尊卑分席,按位入座。因着今年趙承嗣歸家,趙定還命趙靈運找了戲班,在院裏搭了臺子,一面看一面食。
到酒香正酣,小人們上前磕頭,讨吉祥福氣。
先來的是縣主府大管家,各院管事,而後是趙定身邊的法嚴及下人,到各個妾室的丫鬟婆子。
主子們給的賞錢不同,前院的管家管事大多給的要多些,後院的丫鬟婆子,雖不算多但大多一早讨了主子賞,都是樂呵的。
冬日天黑的早,戲唱了三輪,席宴散去。領過打賞,主人家也遣了下人,只留近身伺候的,娘們圍在東次間玩鬧,爺們在西次間閑話。
臨窗暖炕上左坐趙靈運,右坐容氏,下首四個小凳坐姑娘,姨娘坐旁邊。容氏先是抱了會兩個小姑娘,就交給奶嬷嬷帶下去休息。
“好幾年沒這麽熱鬧了,你們想到玩些什麽?”容氏笑容滿面,嘬了口茶。
“我看不如就打馬吊吧,”趙靈霄回道,點了點人數,“差不多能湊兩桌。”
趙靈翹擺手,“不成不成,我不擅這玩意,就看着罷。”
容氏招她過來,“靈翹你跟我旁邊看着,兩遍就會了。”
趙靈翹又轉頭問趙靈運,“長姐也玩?”
“玩的,”趙靈運勾唇,“你跟在夫人看看也好,不過這樣咱們這桌就缺人了。”
幾人相互看看,不吱聲,容氏便道:“桃蕊你替三姑娘玩吧,你們那邊也找幾個會玩的,過年了,都樂呵樂呵。”
芙風和湘紅叫人擺了兩桌牌,一桌姑娘和夫人還有桃蕊,另一邊是姨娘和兩個大丫鬟。其他丫鬟奉茶端水,圍着衆人轉,一時間莺莺燕燕,熱鬧的狠。
容氏拈了一顆牌子兒,她和趙靈霄打對家,問趙靈運,“大姑,今日除夕,弄個什麽彩頭你覺如何?”
趙靈運挑眉,斜眼過來,神色中劃過深味,“夫人說的當然好,卻不知您覺着什麽好?”
容氏脆脆笑兩聲,高眉俊麗,“這個容我想過再說,就說你答不答應?”
趙靈運心下有了然,也不戳破,只點頭應了。
容氏向趙靈霄使了個眼色,趙靈霄扔了副牌,容氏道聲,“停手,停手,和了。”
說着,推翻自己的牌面,衆人看過去,大三元一條龍,可是好牌。
趙靈運和桃蕊按莊給銀錢,趙靈翹看不懂,便聽容氏給她講解一二。
桃蕊轉了轉眼睛,問趙靈運,“大姑,您都輸三把了,奴婢下回可不要跟你一夥了。”
趙靈運不置可否,只叫枝茜服侍着進茶,斂目按下興味。
這時,趙承嗣和趙承脩從西次間出來,聽到對面噼裏啪啦,便打簾過來。
趙承脩哈一聲,把全神貫注打牌的人吓了一跳,甩了一個眼神過來,和趙承嗣說道,“五弟你讀書讀得多,不知對這馬吊是否略知一二?”
趙承嗣掃了圈牌面,走到離得較近的趙靈霄旁邊,看了看道:“六妹妹,可是要那個?”說着還偷偷比了個手勢。
趙靈霄一愣,而後用帕子掩着笑了,回頭跟趙承脩說道:“二哥,我告訴你,千萬不可讓五哥上桌。”
“怎麽?”趙承脩新奇,也走到旁邊看她牌面。
“看來承嗣,藥喝的還是少。”趙靈運說着,眼風淡淡掃來。
趙承嗣搖頭哂笑,便坐到炕邊熏着火盆看牌了。
這樣玩到深夜,衆人都有些困頓,卻不能睡,要守歲。趙靈運叫松明扶着趙承嗣到炕裏小憩,只說你且偷個眠,一會叫你。
趙靈霄看了,命丫鬟又添了個炭盆,悄聲問:五哥可是累了?”
趙承嗣一張臉沒有血色,神情恹恹,似是累急,眼下睜了睜眼皮,已是勉強。
看來容氏說的沒錯,趙承嗣身體是壞了,能打起精神應付到現在多不容易,到底以後能不能繼承了家業,還有沒有那個命。
趙靈運把一切盡收眼底,不吱聲,撥暗了燭火,就叫趙靈霄一起到了外間。
芙風趁機附耳過來,“大姑,老爺那邊讓您過去一下。”
趙靈運點頭,接過枝茜遞來的茶水漱口,才去了西次間。卻見趙定盤坐暖炕上,手持菩提佛珠一串,口中喃喃有詞。他聽見腳步聲,看過來要趙靈運坐,又閉眼不管了,似要把這串經誦完才會說。
少頃,趙定睜眼,開口對趙靈運道:“一會都拜完年,去給你母親上柱香,過年了,她合該高興高興,還有,把承嗣也叫上。”
趙靈運未執一詞,斂眉垂目,仿佛入定,半天不動。
趙定年輕時風流成性,鎮日吟詩作對,事不關心,只游戲人間。和林氏也曾豔羨他人,不過時日短,他又尋山玩水,到趙靈運出世他還在外面,就寄來一對羊脂白玉扣做賀禮。後來年紀漸長,他改聽禪修佛,道子女緣淡薄,萬事由趙靈運做主就好。這些年來,他見趙靈運都屈指可數,更沒見他再提起過林氏,何以今日提起?
趙靈運心裏不禁一笑,再擡眼過來又是常見的那副面容,不悲不喜,不怒不嗔,眉目冷清,形容端肅,聲色裏也是清清冷冷清清。“靈運省的,拜過年就去。”
趙定嘆了口氣,不再多說。外面又打過更鼓,法嚴進來說:“過年了,拜年了!”
趙靈運起身退後,等趙定自暖炕上下來移步正屋,裏面妻妾子女已站齊。先是容氏,一個福禮,然後是子女磕頭,最後是妾室。
趙定賞了銀錢,道阖府和睦,來年昌盛。到這,除夕算是過完了。
丫鬟小厮各扶了自己主子散去回住所,餘趙靈運在最後,去叫趙承嗣起來。
祠堂裏早有蓮玉在等,點了二十二根蠟,屋內檐下俱燈火通明。縣主和驸馬的牌位旁,尊一位擦的一塵不染的牌位,上書順安縣主府恭柔端嘉林氏位,香火袅袅,暗香殘存。
趙靈運領首恭敬下拜,雙膝跪地,上身正直,雙手相擊,渾身顫動。但聽上頭蓮玉不大不小的聲音在室內環繞:拜!一拜!再拜!起!
趙靈運緩緩起身,膝行兩步朝爐鼎中扔了幾捧黍稷梗,然後由蓮玉攙扶起來。
她對牌位輕聲說,“母親,承嗣回來了,一切安好,您安息。”
趙承嗣一直磕跪在地,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林氏去時他尚不記事,所有關于林氏的過往全由趙靈運告知與他,趙靈運雖名為長姐,實如母子,直至他被送往青陽外祖家,今日歸來,卻是首次正經祭拜亡母。
趙靈運扶起趙承嗣,随他又添了一捧黍稷梗,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男兒有淚不輕彈,母親見你這般,她在天有靈也是欣慰。”
趙承嗣又看了看牌位,剛止住的眼又紅,只能趕緊撇開,和趙靈運相扶離開祠堂。
“承嗣定不負長姐期望。”
作者有話要說: 注解【1】階上階下兩丹墀內——引自紅樓夢
祭拜先祖和林氏的禮儀源自周禮九拜中的“稽首”和“振動”。
【稽首】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禮節,語出《國語·晉語》:“宣子拜稽首焉。”是古代臣拜君、子拜父、學生拜老師以及拜天、拜地、拜祖先都用這種跪拜形式。
【振動】是喪禮相見中最隆重的跪拜禮節。鄭玄注《周禮》記載的這一禮節說:“動,讀為董,書亦或為董。振董,以兩手相擊也。……振動,戰栗變動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