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拂曉晨光,星月未退,正是好眠的時辰,萬年縣通往上京的官路上行駛着一架馬車。車輪一路軋過,卷走塵嚣灰燼,陸乙勒住缰繩,将車停在距城門尚有十裏的路旁,隔着簾子輕聲道:“四姑娘,到了。”
彼時趙靈兮裹着披風倚窗小憩,這一聽到聲響立時坐了起來。不見疲憊,多有警覺,手握住袖內一方形小盒,又整了整頭臉,方才掀簾下馬,望向上京的方向。
“四姑娘,小人只能送您到這了。還請您養好精神,公子不日便來接您。”
趙靈兮不以為意地笑了,“我這是不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陸乙恭敬地低頭不語。
趙靈兮挺直腰板,掃眼過去,“陸管事放心,我不會再跑了,您回吧。”
說完,邁步朝城門走去。
陸乙靜靜地瞧了許久,那蕭條條一根,弱柳扶風的姑娘,被楚襄豢養的鳥兒一般,卻意外的有些執拗。他收回目光,從喉中發出一聲短促有力的嘯聲,便是一道黑影閃了過來。
“你去跟着四姑娘。”
黑衣男子一抱拳,又消失不見了。
這時的縣主府裏,趙靈運掀了簾子起身。枝茜和芙風一早去了沉香館收拾,屋裏就一個小丫鬟伺候,雙手捧着百鳥花卉的面盆,膝行上前,“大姑請淨臉。”
趙靈運懶洋洋地随意問道:“什麽時辰了?”
丫鬟回:“快卯時了。”
“外院可見過四小姐的車架?”
“不曾。”
趙靈運把帕巾扔進面盆,下踏披衣,“你去把枝茜換回來罷。”
枝茜回來,伺候趙靈運梳頭上妝,再去花廳用膳。她夾了一筷雞絲,卻不用,執着筷子若有所思,良久放下。“沉香館準備的怎麽樣了?”
“都收拾好了,芙風去庫房拿了一套新做的枕套被面,又叫了幾個伶俐的丫頭給四姑娘回來用。”
“綴錦閣那邊呢?”
“那日紅兒回去後,湘紅倒沒動手,只把人又打發去了浣衣間做最苦力的活。倒是蓮玉早就點撥過了,那些婆子不敢做什麽,只是做做樣子,就是出門盯梢要做得更隐秘了。至于夫人那邊,倒沒做什麽,六姑娘仍被老爺拘着,奴婢以為,夫人見不到六姑娘只能按兵不動。”
趙靈運用帕子點了兩下唇畔:“近來事多,有些我也無暇應對,你們幾個跑的勤一點,有什麽,就去找承嗣。”
枝茜喚來小丫鬟撤桌,扶着趙靈運到次間坐,“松明和蓮玉說了,這些日子身子養的差不多了,按五爺的意思,還是回莊子上,等春闱過來,再搬回閑月樓。”
趙靈運瞥她一眼,“告訴那個松明,他趙五爺有什麽事,直接過來找我,到底是他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
“奴婢不敢,奴婢知錯。”枝茜趕緊福身,沒得趙靈運的令不敢起身。
趙靈運按了按額際。
自趙承嗣坦誠相告為太子謀事起,他便不再遮掩,連帶着對她也多加試探。春闱過後,無論中不中會元,或是出仕入官,自有太子的意思在裏面,縣主府也将由趙承嗣接管。
趙靈運正是明白這點,才把那執印給了容氏——她極為看重的東西,到頭來不過一個沒用的玩意。但到底還是多有嘆息,那些圍繞膝下的親近溫厚,真假難辨多有幾分讓人心寒。
“你和蓮玉做事,我是放心的,她想做什麽就讓她去做,就是珍鳥那裏,讓她一心一意伺候承嗣就是。你讓芙風趕明個把她的身契送承嗣那,以後就是他的人,随便他處置。”
枝茜點了點頭,心道可憐我們大姑,至今還在打算一切,便是多多少少明知不該,也對趙承嗣多有埋怨。
趙靈運點了她兩句,“有什麽,在我這表現出來就罷了,你是我屋裏伺候的,莫叫人笑話了。”
“奴婢省的了。”
近來多事之秋,前有趙靈兮要出閣,後有趙承嗣要會試,還要應付容桓和楚襄,這兩人都不是好相與的。趙靈運想了片刻,先寫了封信,派人送去開元觀,又叫枝茜找人駕車将司織坊的繡娘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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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月餘,恍隔春秋。趙靈兮再踏入上京,遠不如她想的那般,起碼,連咬牙切齒都談不上,乃至沒把整個縣主府放在眼裏。她整個人再冷漠不過,不是趙靈運和楚襄,大抵已在哪個邊城偏安一隅,縣主府四姑娘便是昨日黃花。
蓮玉一直派人留意着,門房一遞了消息過來四姑娘人在偏門,就叫人擡着青鸾小轎,一路從聽啼館擡到門口,又從門口擡回聽啼館。
趙靈運正坐在炕上看書。
枝茜把人請到對面坐着,墊子是熏過的松香檀木,繡面是金枝纏繞并蒂蓮,纓絡穗子結縧,晃蕩成波紋。趙靈兮端起茶碗掀了掀,大昭寺的金蓮子沸水滾過,一股清麥香。
趙靈運輕描淡寫地道:“父親珍藏,前段時間給了我一小罐,頂好的泡茶喝。”
趙靈兮叫枝茜換一杯普通的茶水,“開了佛光的,我喝不了。”
趙靈運眼也不擡,指了指她坐着的墊子,“你看這繡工如何?”
“挺好的,”趙靈兮随口道,“長姐屋裏的東西,如何不是好東西。”
趙靈運這時才扔下書,掃了她一眼。趙靈兮穿了件茜紅色織金縷裙,頭戴珍珠,耳夾翡翠,比離府前略微清瘦了些,卻像溫玉養着的人兒。想也是楚襄放手心快熱了,含嘴裏快化了,心尖上的寶貝疙瘩。
趙靈運笑了,“從前便聽楚襄說過,什麽好東西給不了,這大昭寺的東西自然也不值當了。”
趙靈兮抿了抿唇,并未開口。
趙靈運從炕幾的抽屜裏拿出張單子遞過去,“潘姨娘的後事都料理好了,你不日将嫁入将軍府,人既已入土,就是過去了。”
潘氏的法事共做3堂,并上“五供養”,做法事的大和尚出自菩若寺,拜地藏忏、共誦地藏經,之後,方擡出府去下葬。
趙靈兮知潘氏生前找過趙靈運,二人談論如何不提,趙靈運卻是讓潘氏走得體面。這便俯身下拜,感恩帶謝。
趙靈運受了她這一禮,罷了,看了兩眼她那鼓鼓囊塞的袖子,“潘姨娘的排位在菩若寺供養堂,縣主府不允許私下祭拜,除此之外你有什麽打算我是不管的。”
“多謝長姐。”趙靈兮道,“她既是姨娘,斷沒有主子去祭拜下人的道理,許是早已投胎去了,便是今生的緣分了了。”
趙靈運聽罷挑了挑眉,“四妹妹貫是個聰慧的,你若看開就好。”罷了,指了指旁邊坐着的,一直低眉順眼的年輕姑娘,“這是司織坊的盧繡娘,你看看,有什麽還需要的跟她說。”
趙靈兮趕在春闱之前出閣,屆時趙承嗣親背上轎,楚襄十裏紅妝,良田千畝,十六人擡風光迎娶。一朝回京,其身份不言而喻,也是趙靈運一早應下的。
楚襄敢娶,趙靈運就敢嫁,她從來不做賠本生意,自然的也把司織坊最好的繡娘請到府裏來。不說司織坊歷來只為上京城世家權貴司織,盧繡娘這次入府帶來只進貢的就有緋绫、紋紗和白編绫,還有雲錦、蜀錦、妝花緞、香雲紗等二十四匹。
趙靈運指着小丫鬟報着的布匹,挨個拿捏着細看,“我畫了幾個樣子,都在繡娘那,你且看看,若不滿意便請畫工畫上幾個,看你喜歡,挑個吉利的。”
趙靈兮不曾掀高眼簾,只道:“但憑長姐做主。”
“盧繡娘的手藝我是放心的,就是時間上也得緊着這邊做,我府上的姑娘出嫁等着穿。”趙靈運輕描淡寫地就絕了她給別府做事的心,看她誠惶誠恐地點頭,就瞥了眼芙風,拿了個金瓜子過去,算恩威并施了。
盧繡娘福一禮,“妾身省得,回去就先繡些樣子,卻不知四姑娘喜歡富貴吉祥還是鴛鴦戲水的寓意了。”
“挑寓意好的就是。”趙靈兮随口道。
盧繡娘點頭應是,拿着皮尺先量趙靈兮肩膀,再量臂長,之後圈了胸和腰。該鼓的鼓,該翹的翹,窈窕身姿,娉娉婷婷。
除了彩緞衾被、八鋪八蓋、床簾幔帳,又挑了緋绫、紋紗、雲錦,做嫁衣一套,常服三十二套,宮裝六套。其餘銀鼠皮、灰鼠皮、狐皮、貂皮共十二套,棉衣十二套,鞋襪針黹不計。
盧繡娘收了皮尺,又是福禮贊嘆,“四姑娘的身段真是好,妾身定會做出最适合四姑娘的嫁衣,還請大姑放心。”
趙靈兮一聽才明白過來似的,轉頭看向趙靈運,“長姐不沾點喜氣?”
這話說的倒有幾分促狹,趙靈運想着,嘴裏卻說,“我年紀不小了,穿紅戴綠的恐惹人嫌,送你出閣,就是沾喜氣了。”
這就把婚嫁妝奁的禮制定了。卻說司織坊前腳剛走,後腳芙風來報。“夫人聽說盧繡娘來了,便帶人去了六姑娘的暢春閣,這會怕是已經到了。”
趙靈運正欲與趙靈兮說別的事,罷了擺擺手讓人退下。
趙靈兮看了兩眼丫鬟臨去前掩好的門,微微側頭向趙靈運,“夫人消息倒靈通,卻不知小六這是怎麽了?”
“被父親下令拘在暢春閣,也該是放出來了。”趙靈運一面收拾書籍話本,一面道,“到底不過剛及笄的,被人聽去了還說我縣主府苛刻姑娘。”
趙靈兮皺了皺眉,很不認同,“我倒不知自己何時成了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聖賢了,咱們這位夫人到底存了什麽心思,您比我心裏通透。怕是我出去了,該輪到您了?”
“承嗣回來了,我如何還繼續把持執印?我便是把執印給了容氏。”趙靈運仿佛事不關己,風輕雲淡。
趙靈兮牽了兩下嘴角,想笑,也不再忍着,到後來幹脆拿了帕子,捂住口笑的暢快。
趙靈運掃了她一眼,“你的刀呢?”不等趙靈兮動,又說,“你留好了,用的時候多了。”
她說這話時眯了眯眼,趙靈兮瞧着,她這心高氣傲的長姐許是又起了什麽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