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孤魂
第39章 39孤魂
“我有一個叫蕭遠望的表哥,父皇崩得早,兄長繼位以後我便出宮建府,因實在年幼,府中一應事物,都是表哥幫忙操持。後啓蒙學習,也多虧了表哥的教導。”
恒王似乎是在向燕淮解釋,也或許只是實在在心底藏了太久。
“講句不得體的話,我的這位表哥,對我而言如兄如父。”
蕭遠望雖是遼人,身上卻沒有遼人身上改不掉的粗俗之态,反倒溫文爾雅,像衣冠禮儀之鄉養出的學士,因而當年的上京人都喚他一聲蕭公子。
蕭公子十幾歲便名滿京華,初入官場便成績斐然,是遼國當時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
然而先帝不過守成之主,奸人幾句挑唆,便令蕭氏全族蒙難,存亡之際,蕭公子作為長房嫡子,帶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在族人的護送下逃入齊國。
彼時的恒王并不是如今萬人之上的攝政王,尚且還是總角稚童,救不了蕭家,更保不住蕭公子。
“表哥在齊國安頓好後,偶有信件送來,一年一年,信裏跟我說,他和表嫂生下了一雙兒女,他在一個鎮子上做教書先生,日子清貧了些,卻也自在。”
或許只要等等,熬上幾年,十幾年,恒王總會掌權,遼國總會是恒王的囊中之物,族中的冤屈可以洗刷,流放的蕭家人會從苦寒之地回來。
蕭遠望也總能重返上京,做他原本芝蘭玉樹的蕭公子。
只是人生也不過是場爛俗的故事,是故事,總要有轉折,平平坦坦一眼望到頭的故事,說書人講出來,看客也要失望而返。
耶律澤總在想,蕭公子的人生底稿到底是誰在撰寫,為什麽總有這麽多跌宕起伏,為什麽他這樣努力,為外祖家洗雪冤屈,但表哥卻沒能多等上幾年?
遼國的政敵始終想要斬草除根,即便身藏齊國,蕭遠望為保穩妥,隔幾年也會搬此家,可偏偏還是被追殺的人遇上。
恒王最後一次與蕭公子通信,蕭公子說對方派了許多殺手潛伏齊國多年,就是怕自己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自己和妻兒們已經躲避了兩波殺手的追殺,但已經力不從心,或許只有自己死了,才能保全妻兒。自己現在打算把孩子送到可靠的朋友那裏,自己和妻子去引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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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後續沒有寄來的信件,自己或許就已經遇難。
若有那一日,請耶律澤幫忙找到他的兩個孩子,幫忙照拂一二。
“自我掌權,到現在,十幾年時間,我動用了所有的辦法,始終沒有找到我那兩個侄兒……”耶律澤說,“你們漢人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知道,只要他們活着,你,或者你們的皇帝,肯定有辦法找到他們。只要你們能出手相助,你們想要的東西,我也一定能弄到。”
在大齊找兩個生死不明且或許仍在躲避殺手追殺的人,的确如同大海撈針,但有儀鸾司在,也并非癡人說夢。
燕淮權衡片刻,問道:“不知王爺的兩位表侄,姓名是什麽?有什麽特點?若要去找,該怎麽找到兩個人?”
“這也正是難題,我并沒有見過那兩個孩子,只知道年紀如今大約三十多歲,大一些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至于名字,男孩的不知道,表哥在信裏提過女兒叫嘉兒,按照蕭家這一代的輩分,應當是叫蕭寧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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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長得相似的人太多了。”寧知非笑起來,因為無端想起賀子烨說過,韋逸在墨京,搜羅了不知多少與他樣貌相似的人。
他也是那時才知道,自己的模樣竟能像書局印刷的雕版,這個也像,那個也像。
南安洛跟着輕笑一聲:“也是,這世上相似之人,有何其多。”
他為他的莽撞向寧知非道歉。
上京的深秋已經和寒冬沒有兩樣,晚風一吹就更冷,南安洛靜靜在廊下站了片刻,朝寧知非問道:“左右王爺還在談事,我也進不去。天這麽冷,不如你來我院裏喝杯茶吧。”
“侯爺這裏……”寧知非猶疑,他不能也不想離開侯爺。
“他們結束,自會有人帶他來找你,你只管跟着我來。”
南安洛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寧知非再推拒就是不識擡舉,只能應下。
他估摸着要是恒王對侯爺有敵意,那他們連王府的門都進不來,如今已經用過晚膳,侯爺應當不會遇到棘手的問題,于是便跟着南安洛去了他的院子。
恒王看重王妃,剛入冬堂上的暖爐就燒得滾燙,室內像是暖春。
南安洛脫了鬥篷,讓寧知非直接坐下,不必客套。
寧知非聽話地坐到他對面,并不多言語。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多說多錯,南安洛讓做什麽便做什麽。
他略略弓着腰,不太樂意讓南安洛注意到自己的肚子。
侯爺以女婿的身份登門,自己腹中的卻是侯爺的孩子,寧知非想,南安洛多少是會不高興的。
但出乎意料,南安洛似乎對此不太在意,也可能只是沒有想過寧知非腹中孩子的父親會是燕淮。
侍女進來,為他們斟茶,南安洛朝侍女說:“他懷着孕不好喝茶,換風露飲來。”
侍女喏了一聲,很快端上兩杯泛着淡金色的茶水。
“王妃也喜歡風露飲?”寧知非捧着熱氣騰騰的茶盞,朝南安洛問道。
南安洛凝視着眼前淺金色的茶湯,熱氣從茶盞的邊沿緩緩升起,氤氲得像三月雨。
他神情有些複雜,寧知非覺得他雖然看向了自己,卻好像只是透過自己在懷念什麽。
“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南安洛喃喃自語。
寧知非想起,南安洛是南平舊國的小王爺,風露飲不止遼國有,南平也有。
家山不再,物是人非,只有茶,還是那舊時的茶。
“王妃可曾聽過,休向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咱們還是詩酒趁年華。”他跟恒王妃,實在是沒有東西可以聊。
南安洛笑得凄涼,把滾燙的茶水倒入口中,嘴角流出一道淡金色的水線。
他視線落在寧知非背後的燭火上,像是一瞬出神,随後雙眼停在寧知非的臉上,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你叫我王妃,真可笑……恒王妃?”他笑着笑着,笑容就消失了,愣愣地站起身,“我曾經說,長大了,要護着阿澤,沒想到最後只能讓阿澤護着我。沒有恒王妃這個頭銜,我早死了不知千百回。”
齊國容不下亡國的太子和公主,難道遼國就容得下一個亡國的王爺?
太子死了,公主失蹤,作為順帝胞弟的小王爺,就是南平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他不死,遼人不會安心。
寧知非看着失态的南安洛,像看見了一縷游魂。
徹徹底底的孤魂野鬼。
自己又何嘗不是孤魂野鬼?
“王妃同我說得太多了。”寧知非開口勸阻道。
他與他,實在是交淺言深了。
南安洛如同沒有聽到寧知非的話一樣,伏在桌子上,半個身子前傾,靠近了寧知非,露出莫名的醉态:“非要叫我王妃嗎?”
“王妃,您突然這是……”寧知非有些無措,若眼前的是其他人,他插科打诨,玩笑着總能安撫,可面對恒王妃,他無能為力。
“你別見怪。”南安洛突然又恢複了清醒似的,拍了拍寧知非的肩膀,“只是你問我風露飲,勾起了一些從前的傷心事。”
“世事已過,王妃還是要往前看。”寧知非試圖寬慰,可國破家亡這種事,只有同是天涯淪落人,從來沒有感同身受。
“我哪還能往後看?”南安洛說,“身後有什麽?墨城?笑話一樣。”
“我在墨京,見到了南心霖。”寧知非開口,他算着,南心霖也是南安洛的親人,他的堂侄女,南安洛也應當是會挂念的。
“我沒有見過她,我來上京時,她還沒有出生。”南安洛問,“她還好嗎?”
寧知非搖頭,他沒辦法昧着良心騙南安洛。
“她肯定比我還不甘心。至少我是願意陪在阿澤身邊的。”南安洛說,“她一定很恨,南平的皇位無論怎樣都輪不到她,她也沒有享受過一天身為皇族的權力,可卻要為那些素未謀面的百姓,嫁給不喜歡的人。”
他們明明都是人,卻活得還沒有鳥獸自由。
聊了一陣子,燕淮匆匆進來接人,帶了滿身寒氣。
寧知非見到燕淮,拿起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才起身朝南安洛告辭。
南安洛對着燕淮,冷笑道:“你倒安逸,扔他一個人大着肚子站在風口裏等你。”
寧知非沒想到南安洛會突然把矛頭指向燕淮,但似乎也意味着,南安洛已經猜出自己腹中孩子的身份。
燕淮看向寧知非,眉心稍稍有些皺緊:“不是說了,不舒坦就去廂房……”
“謝侯爺關懷,屬……我沒事,是王妃盛情難卻,邀我過來。”
燕淮聽出寧知非刻意在同自己拉開距離,擔心自己的關懷引起恒王一家的注意。
燕淮卻只覺得心疼,無論何時,他總是事事考慮着自己。
南安洛問:“你會在上京留幾天?”這話是問的燕淮。
“大約三四天。”寧知非身體不便,上京又太冷,他們還是早些回去。
“這幾天想必王爺同你都有事相商,不如你把你的侍衛借我,等你回去再還給你。”
“這……”燕淮當然不願意。
南安洛揚眉:“舍不得?”
“嗯。”燕淮倒是回答得坦蕩,當然舍不得語閻乄。
“這可由不得你……”南安洛目光轉向寧知非,“陪陪我,你樂意嗎?”
“侯爺,有羅岱和程統領在,應該不會有事。”寧知非給了燕淮一個暗示的眼神,既然南平公主有可能在上京,跟着她小叔總比跟着恒王更能發現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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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王勃
休向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蘇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