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0師徒

第60章 60師徒

程鶴遠叩響了那扇已經腐朽的木門。

他力氣稍稍大了些,門就開始搖晃,隐隐能看見空氣中飄飛着木屑。

這樣一扇已至垂暮的門後,走出來的自然也是一個已至暮年的老人。

老人的身形已有略微佝偻,瞎的那只眼睛變得比十幾年前更加混沌污濁,滿臉褶皺,比鄉下老農還要落魄幾分,幾乎無法辨認出他的身份。

馮清越,寧知非從齒縫裏擠出這三個字,很輕,周圍的人都沒有聽清。

寧知非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對方是多麽霁月風光,玉樹臨風。他走在一隊護衛的前面,腰間別着把短劍,看起來像是勳貴公子。

而如今,只剩下一個垂垂老矣的白頭翁,如同行屍走肉,打開門看到程鶴遠時愣怔了許久,似乎根本記不起他是誰。

“馮大人,侯爺來了。”

程鶴遠的聲音把馮清越拉回了許多年前,馮清越像個見到小輩的尋常老人,露出笑意,彎着本就佝偻的身子,朝燕淮行禮。

燕淮眼神示意程鶴遠,程鶴遠立刻将人拉起來。

“馮叔,這些年還好?”馮清越起身後,燕淮問。

“都好,都好……只是這種地方,不該是少爺來的。”

他還固執地喊燕淮少爺,因為只有侯府的主人才能被稱為侯爺,對馮清越來說,老侯爺是自己唯一的主人,死了也是。

随後他目光偏移,落在了寧知非身上,先是高高隆起的肚子,而後是臉。

寧知非敏銳地感受到,馮清越的目光瞬間冷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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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識用手擋住肚子,但八個多月的肚子沉甸甸地墜在那裏,再怎麽遮擋也不過是掩耳盜鈴。

寧知非主動朝馮清越開口,朝他擠出笑意:“師父。”

馮清越嗯了一聲,目光很快從寧知非身上移開,去詢問燕淮此行的目的。

這個畫面與十幾年前,燕雙出生前的場景重疊在了一起。

當初在宛陵,馮清越也是這般,裝作對寧知非的身孕毫不在意,而後突然發難。

寧知非向後撤了半步,将自己半個身子藏在燕淮身後,默默低下了頭。

“此番前來,一是想探望一下馮叔,二是想勞煩馮叔幫我看看身上的毒,有沒有辦法解開。”燕淮說道。

聽到燕淮中毒,馮清越沒做聲,目光又一次投到了寧知非身上,像是在責怪。

寧知非是燕淮的侍衛,是死士,只要寧知非還有一口氣,燕淮都不應該受傷。

沒有主人中了毒,狗還好端端的道理。

他十幾年前就跟寧知非說過,寧知非不是不能懷孕,而是一旦有了孩子,就必定心中有所顧忌,面對危險時再不能義無反顧,反而要成為主人的拖累。

結果自己的這個弟子,完全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甚至還敢再次懷上孩子。

馮清越按捺住性子,轉身将燕淮請進了院子。

他的住處破破爛爛,院裏長滿了雜草,進了屋裏更是破敗不堪。

寧知非最敬佩馮清越的一點是,他從來不會道貌岸然地寬于律己嚴以待人,馮清越教導自己的每句話,本人都會嚴格地遵行。

因此他這一生,曾出入宮廷,結交顯貴,風光無兩,卻不置私産,沒有家室,老侯爺一死便離開侯府,把曾經的權力地位悉數抛下,在荒郊野嶺了卻殘生。

馮清越就像他自己評價的那樣,是成安侯府的一條好狗,滿心滿眼只有一個主人。

寧知非想,自己或許原本是能走上馮清越的舊路,做燕淮最忠誠的爪牙,可是燕雙的到來卻把一切打亂。

燕淮令他一往無前,靈魂有了歸宿,燕雙則讓他有了牽挂,不再無所畏懼。

當自己存在的意義,從單純保護燕淮的性命,變為守護好這個家開始,寧知非就知道,自己注定只能讓師父失望了。

馮清越這裏長久無人造訪,沒有接待的東西,他躬身從裏屋拿出一張簡陋的矮凳,遞給燕淮:“少爺坐吧。”

随後又朝寧知非和程鶴遠說:“屋裏還有凳子,你們也拿了去坐。”

寧知非順從地想要進到裏屋,卻被燕淮攔下,看着程鶴遠搬了兩張小凳過來。

“凳子有些矮,方便坐下嗎?”燕淮問。

寧知非點頭,托着肚子小心翼翼的彎身坐了下去。

但肚子還是有些大了,寧知非感覺自己身體蜷縮着,并沒有那麽舒服。

燕淮似乎感受到了寧知非的局促,握了握他的手,安撫他的情緒。

馮清越冷眼看着,全程沒有說話,只在燕淮目光從寧知非身上移開後開口說:“少爺把手伸出來吧。”

燕淮手伸了過去,馮清越不知從哪掏出幾根銀針,紮在了燕淮的手腕處。

寧知非緊張地看向那幾枚立在燕淮腕子上的銀針。

由于馮清越并沒有将醫術傳授給寧知非,馮清越的醫術如何,寧知非也不清楚。

但正如燕淮所說,馮清越行走江湖朝堂多年,見多識廣,總會有辦法。

不過片刻,馮清越拔出銀針,細細看了下淡淡泛黑的針尖處,說道:“我雖然說不出這毒的名字,但能斷定不是什麽致命的毒,原本沒有大事,只是入了心脈,要難辦許多。

“想要徹底解毒,還是得找到解藥才行。”

即便來時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聽到這話,燕淮仍舊覺得失望。

他側過頭看向寧知非,發覺寧知非眉頭皺着,在想着什麽。

燕淮伸手按向寧知非眉心,把皺在一起的皮膚撫平。

“聽見你師父說的了沒,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別緊張了。”燕淮湊到寧知非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小聲跟他說。

寧知非顯然沒有被燕淮安撫到,擡頭面對馮清越問:“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侯爺不要繼續吐血?”

光是自己看到侯爺咯血就已經有許多次,看不到的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子。

再健康的人,也禁不住這樣吐血。

“我這有個方子,是很多年前,一個自稱巫醫谷出身的人抄給我的,少爺拿回去試試看吧。”馮清越說完,就進裏屋,從滿是灰塵的箱底,翻出來張破破爛爛的紙,交給了燕淮。

燕淮收下藥方,朝馮清越道謝。

馮清越說:“我老人家年紀大了,不喜歡熱鬧,少爺今日來看我,這份情我也領了,從這裏回汴梁路途尚遠,我也不留少爺。”

燕淮聽明白這是在讓自己走,他本也沒有久留的意思,便起身告辭,随後彎身去扶寧知非。

寧知非朝他擺手,自己扶着腰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沖燕淮笑笑。

“等等,勞煩少爺先回馬車,我還有幾句話要同徒弟交代。”馮清越突然發難。

燕淮擋到馮清越與寧知非中間,說道:“馮叔,咱們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話是我聽不得的?”

馮清越看向寧知非,寧知非朝燕淮說道:“侯爺,我也有些事想問問師父,不如侯爺還是先回車上。”

燕淮對着寧知非露出微笑:“我哪都不去,還是知非你覺得,有些事到如今還是要瞞着我比較好?”有過在宛陵時的教訓,他再也不敢蠢兮兮地讓寧知非大着肚子跟馮清越獨處。

這次知非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寧知非搖頭,看向馮清越:“師父,不如讓侯爺在這兒吧。”

“算了,少爺願意聽,就聽着吧。”

馮清越又朝寧知非問道:“不如先聊聊,你想問我什麽?”

見馮清越開門見山,寧知非也不打算跟他兜圈子,冷冷看向馮清越,質問道:“我阿姊根本不像你說的那樣,被你送去了別處,是不是?”

“怎麽會?”馮清越稍稍皺起眉頭,氣息平穩地問道,“你又是聽誰亂說了什麽?”仿佛當真困惑。

寧知非打量着馮清越的神情,他神态自若,反問自己的時候很有底氣,根本看不出絲毫心虛。

“亂說?當年,你根本沒有像答應我的那樣安頓好阿姊,等我到了侯府以後,你就一劍殺了阿姊,把她丢到了亂葬崗,對不對!你只要承認沒這樣做過,我就信你。”寧知非說到最後,已經帶上了哭腔,眼淚順着臉頰滑下來。

情緒失控起來,牽扯着腹部有些悶痛,阿薇在腹內躁動不安。

寧知非護住肚子,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想到阿姊差一點就死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而自己卻認賊作父,受控于馮清越,寧知非就無法控制住情緒。

馮清越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只問:“聽誰說的?”

“你先回答我!”寧知非朝他吼道。

燕淮看不下去,拉寧知非到懷裏,輕拍着他的背,試圖穩定寧知非的情緒。

或許是看到寧知非的反應,确定他确實知道了一些東西,馮清越終于正色道:“我說過,做成安侯府的侍衛,不能有牽挂,你姐姐只要活着一天,早晚是你的拖累,你沒辦法舍棄的東西,做師父的總要替你了斷。”

說得這樣理直氣壯,仿佛人命不過蝼蟻。

寧知非深吸了口氣,再次看向馮清越的時候,眸中甚至泛上了血色。

“我恨你。”

馮清越冷笑一聲:“沒有我,你早死在汴梁城外,你又有什麽資格說恨我。”

“寧過,我這些年教給你的東西,看來你是半分都沒有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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