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寧公子真不愧是梨園裏出來的,當年我瞧着便知身段極好,如今這般身姿,又有哪個能逃得了你的眼。”秦娘子笑意盈盈地坐到桌邊。

她這誇贊聽在寧鏡的耳朵裏卻是一個字比一個字刺耳。

寧鏡面上神色不變,如同往常一般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秦娘子覺得好那就好。”

秦娘子混跡風月二十幾年,查人觀色的本事無人可比,才讓她能有今日的地位,寧鏡只開口說了一句,她便感覺眼前人有變化。

她先是打量了他的身體,纖細修長,坐時也是背脊如竹,氣質如松,這是打小練出來的,再如何磋磨,也磋磨不掉,看上去身量比之之前有些拔高,卻變化不大,這也是傾世之花的藥性之一,畢竟太過高大便顯得過份硬朗,服侍人起來遠不如這纖弱少年讨喜。

再細細地從寧鏡的眉眼間看去,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低垂着,斂去了幾分與生俱來的豔色,多了幾分沉靜,面對她的打量,他也未有一絲緊張,除了神色更清冷些外,确實也沒什麽變化。

畢竟這院子被看得死死的,裏頭有五雙眼睛,外頭還有兩個暗衛,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又能翻出什麽花樣來?

秦娘子拿着帕子捂嘴笑了笑,眼睛卻仍然沒有離開他:“再過一個月,寧公子便不用住在這院裏了,到時候便輪不到我來看顧公子了,以後怕也是再見不到,見了也當權當不相識,想來,還是有些舍不得呢。”

四月十八,他會被帶到桓王府,由桓王親自調教,接下來的一年,他都會跟在他的身邊,教以詩書,淺學政論,熟記太子的喜惡,直到有一天被送入東宮。

寧鏡露出詫異的神色,随即面上浮現一絲恰到好處的羞赫,沒有說話。

秦娘子看着他面上神色,沒有一絲異樣,卻讓她總感覺眼前的小公子不一樣了,哪裏不一樣,她卻看不出來,也說不出來。

孝文帝時期對青樓楚倌曾下過嚴格禁令,大淵官員不可呷妓甚至寫進律法,可惜孝文帝在位不過五年便病逝,孝文帝無子嗣,傳位于當時的襄王,也就是當今聖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聖上即位之初還一直遵循孝文帝遺風,但不過十年,舊法漸廢,新臣入仕,一些律法雖在,但卻在衆人的默許中被視若無物,六坊十二院由此時興起,溫玉在懷,紅袖飄香,莺莺軟語沿着瀾滄河唱醒了所有暧昧的燈火,花船小舟上載滿了一笑千金的美嬌娘,春宵帳暖,日日貪歡。

她也是在這時,抓住良機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從販夫走卒到達官顯貴都能左右逢源,八面見光,手下調教過的人更是不計其數,論察言觀色色無人能出其右,這個小公子雖按上面的意思不能如之前的脔童一般對待,而是獨自圈在這院裏,面上養得如同一個大家公子,性子沉穩,但說到底也還只有十五六歲,對她來說,他心裏想什麽,她一眼便能瞧出來。

但這如今,突然好似和從前一樣,但又有些不一樣了。

閑話了幾句,秦娘子便站起身來,如同之前一般說道:“公子這裏一切都好,我也好回話,這最後一次了,公子起身更衣吧。”

寧鏡聞言眉頭不着痕跡地皺了一下,但還是聽話地緩緩起身站了起來。

這是每一次必經的一個過程,确保他們在藥性發作之時沒有傷到自己,身上沒有傷痕。

但是哪怕已經經過許多次,在其它人面前寬衣解帶他依舊無法接受,更何況是這種如同對待物件一樣的眼光中。

忍着心裏的抗拒和厭惡,寧鏡站到了秦娘子面前,聽話地一件件将身上的衣服脫下,直到上半身完□□露出來。

少年的身體纖薄卻不顯柔弱,膚如雪,發如墨,襯得一身清冷如月。

寧鏡伸手将披散在後的頭發拔到胸前,秦娘子繞到身後,見慣了風月的人,眼裏仍是流露出一股驚豔之色來。

少年有一雙漂亮的蝴蝶骨,而比這蝴蝶骨更吸引人的,是在腰背之間,一朵顏色已淡的妖豔之花伸展着枝葉正在盛放,如同吸附着少年的骨血而生,細長的枝條再緩緩融入皮膚之中,最後的藤曼沿着脊椎而下,沒入亵褲之中,勾的人心頭一癢。

秦娘子在心裏啧啧了兩聲,雖烙印之時痛得能要人性命,可這成品……卻也真真是驚豔非常,每一次看到,她都忍不住誇贊。

平日裏沒有顏色,細瞧才能看到恍若疤痕在身,只叫人心疼這漂亮的身子如何遭了罪,一旦春潮萌動之時便綻放如血般的嬌豔之色,這哪個看了能移得開眼。

她們這些人,怕是一輩子也想不出這樣的花樣。

寧鏡僵着身體,聽着秦娘子的吩咐,面上神色不變,任她那如同挑選貨物一般的反複打量着他,如同一把無形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在身。二十歲的寧鏡有比尊嚴更重要的東西需要去保護,早已将羞辱感抛之腦後,但十六歲的寧鏡卻是不行的。

于是寧鏡的身體輕輕地顫抖起來。

三月的天尚還涼着,想是看到了他的顫抖,秦娘子了然地一笑,終是讓他将衣服穿上了。

“小公子與我手低下別的哥兒不一樣,但是想來不過也是殊途同歸,有些東西,還是早點想開了好。”秦娘子坐下喝了口茶,說着勸慰的話,語氣卻是冷淡的。

寧鏡當然明白她話裏的意思,若是以前,可能還有着幾分怨怼,如今這樣的話,已經傷不到他分毫了,此時他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多謝秦娘子提醒,有一事,寧鏡想多嘴問一問。”

秦娘子身子微斜,倚在桌上:“哦?”

寧鏡心中升出幾分緊張,放在袖中的右手輕輕一抖,開口道:“我……想見見我妹妹。”

入桓王府前,他是見過阿夢的,但是距離那一刻還有一個月,他太久沒有見故人,連一天都等不了,只想馬上确認,他們都還平安地活着。

秦娘子塗着豆蔻的手指緩緩撫過茶盞,在他臉上打量着,心中似是在衡量着什麽,寧鏡的心路随着她的目光一點點加快,最終她只是輕輕一笑,說道:“也不是不可以,我回去安排一番便是。”

寧鏡松了一口氣,面上止不住地露出一絲笑來。

秦娘子卻是眼光一轉,目光卻落到了他的右手上。

從他進來起,他這只手便盡量避免用上,剛才脫衣時也是捏着衣服沒有露出手心,雖然動作少,似乎沒有什麽不妥之處,放在別人眼裏沒什麽,在她這裏便是過不去的。

秦娘子看向他:“這手裏有什麽秘密,是怕叫娘子我看見的?”

寧鏡斂了笑:“秦娘子當真火眼金睛。”

被瞧出來了,便是躲不過了,寧鏡攤開手,手心三個被掐出的印子此時已經止了血,但在這白皙的手心依舊非常明顯。

秦娘子看着那三個彎彎的血痕,眼神一冷,說道:“公子的身子不同尋常人,我也囑咐過很多次了,一但傷着,極容易留痕。”

寧鏡眼眸一沉,說道:“委實是昨晚有些受不住,怕是一不小心弄傷了,只是一點小傷,不會留痕的。”

秦娘子聽了他的話,似乎也沒計較一般站起身來,語音中卻帶着幾分警告:“這規矩也不是我定的,公子養着吧,還有一個月,我可不希望你從這院裏出去的時候,再掉一根頭發絲兒。”

說完,也沒再理會他,腰一扭便朝着外頭去了。

不一會兒,外頭便傳來鞭笞之聲,三聲之後,便寂靜下來。

寧鏡閉上了眼,再睜眼時眼中情緒已經平複,朝外喚道:“方舟。”

方舟推門而入,仍是那一身不變的侍從服,只是額頭上的冷汗還未來得急擦去,手裏拿着藥,恭敬地說道:“小舟替公子上藥。”

他身上留不得疤,但他們不一樣,每次他傷了自己,方舟和王景便會受罰,他只刺破了一點皮,那落到他們身上的,便是三條永不消失的鞭痕。

寧鏡看着他手中的白瓷瓶,裏面是上好的傷藥,一般的傷用了之後,連一點疤痕也不會留下,但是這種藥,是不允許被用到他們身上的。

寧鏡說道:“将門關上。”

方舟依言,将傷藥放到桌上,去将門關了。

寧鏡伸開手,手心那一點傷早已不再流血,只是這身體被傾世之花養得嬌嫩,尋常傷口若是放到他們身上,疼痛要放大好幾倍,以前剛服藥時他不明白,被折磨的受不了時也會自傷,足夠疼痛時,便能抵禦那些洶湧的情潮,方舟上藥的手法也越來越熟練,這兩年便沒有了。

方舟仔細替他上了藥,拿紗布裹好。

寧鏡低頭看着跪在他腳邊的方舟,少年眼神專注,心無雜念,他輕聲道:“方舟,你家裏都還好嗎?”

方舟手上未停,答:“都挺好的,上個月我娘不舒服,我去求了秦娘子,她許我回了一趟家,娘就是有點風寒,沒什麽大礙,我弟弟在私塾裏也學得挺好,妹妹在繡莊裏頭手藝也越發好了。”

手上只是小傷,很快便處理好了,寧鏡看着手上整齊的紗布,對方舟說道:“你轉過身,我看看你背上的傷。”

方舟一向對他的話無有不從,只是這一次卻沒有動:“公子不必看了,是小舟沒有照顧好公子,這是小舟應受的。”

自從看過他們受鞭笞之刑,他便不敢再輕易傷到自己,所以這樣的事情這兩三年幾乎沒有再發生過,寧鏡看他倔強的樣子,便也沒有再堅持,畢竟比起背上的鞭傷,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将包着紗布的手收回袖中,寧鏡說道:“當初你賣身為奴,是為了救家裏,如今的樣子,你還滿意嗎?”

方舟不知他怎麽突然提起這些,但還是答道:“當時父親病重走了,我是家裏的大哥,自然是要照顧弟妹,照顧娘的,現在他們都好,我就覺得都挺好了。”

寧鏡沉思了片刻,方舟是自他入這院子後,一直照顧他,後來他入了桓王府,便再也沒了他的消息,他以為他也去服侍其它人,其實不然,他應該是在他離開之後,便被宣離處理掉了。

這院中五人,外院負責吃食的兩人是宣離的人,內院那個丫頭看似天真,其實是暗衛,真正不知情的,就只有他的兩個近侍,王景對他享受的這些富貴心中早已暗暗觊觎,前世他甚至還在他将來離開之時偷偷探秦娘子的口,也想攀一攀貴人,只有方舟,他雖然看出了他的身份,卻從不問也未有過半分輕視怠慢,只做好自己的事。

兩人都是十來歲便相伴在這院子裏,在他離開這院子的時候,只有方舟是真心希望他能在貴人身邊得個安穩生活。

卻不知,從他踏入這院中那一刻開始,不管是他,還是方舟和家人,所有人的日子,就已經開始倒數了。

“方舟,我們在這院裏已經四年了。”寧鏡開口,望着門的方向,正午的陽光過分熱烈,哪怕是這門也關不住,掙先恐後地從雕花中鑽進來:“三個月後我便要離開這兒,而這兒的一切,也會随着我的離開,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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