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方舟一愣,一時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這四年裏,寧鏡讀書,他便在一邊磨墨。以前他在家裏時跟着父親種地,大字不字幾個,跟着寧鏡後反倒是學了一些學問,所以後來他便囑咐娘,一定要讓弟弟讀書,讀了書,以後才有出息。
一開始他什麽也不懂,四年裏他也漸漸有些明白他的身份,寧鏡待他很好,在外人面前分得清楚,可私下裏,食可同桌,茶可同飲,從未有過任何輕慢,分過主仆,在他眼裏,寧鏡比起安寧城裏的那些仗勢欺人的纨绔公子哥兒們,不知好多少。
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人最後也同他一樣要去服侍人,但他內心裏對寧鏡還是很感激的。
怔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寧鏡的意思,臉色一白,說道:“若是公子用不到小舟了,小舟不管去了哪裏,都會記得公子的好。”
寧鏡的目光一一略過屋中,這屋中陳設看似簡單,沒有如何明顯的金銀玉器,卻每一處都透着雅致,最後目光落在在這屋中放了四年,也是他最喜歡的一件物件上,那是一架四頁的紫檀木屏風,一眼望去,上繡梅蘭竹菊四君子,哪怕只有淺淡的光線下,也依舊能看到光影流轉,色彩細膩,栩栩如生。而這屏風的背面,卻是一幅歲歲青蓮圖,清風荷露,金蕊白蓮,步步生花。
這是蘇繡中的極致的雙面繡,又以紫檀鑲嵌,就這一架屏風,足以讓像方舟這樣的人家吃一輩子。
跟在他身邊久了,有了眼力見兒,也難怪王景會對這富貴生出觊觎之心。
寧靜說道:“四年了,這院裏所有的吃穿用度,一飲一食,需要多大的花銷,想必你比我還清楚,有人花如此的時間和金銀來養着我,但卻從未來見過我一面,這位貴人,想必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的,若将來我真能站到人前,那在此之前所有見過我的人……都不能再出現。”
若說方才寧鏡還有些委婉,這下方舟徹底聽明白了寧鏡話裏的意思。
不能再出現,他們這些命比紙薄的奴才,比誰都懂是什麽意思。
一瞬間方舟面如金紙,汗如雨下,連背上剛才被鞭笞的疼痛此刻似乎都感覺不到了,他怔怔地看着寧鏡,張着嘴,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寧鏡看着他額上的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淌,聲音放輕緩下來:“小舟,我今日能與你說這些,便是不想你将來随着這院子一起覆滅。”
方舟聞言似乎這才緩過神來,他嗫嚅着開口:“那,那公子……”
“你先擦擦汗,定定神。”寧鏡指着旁邊的矮凳:“坐下。”
方舟伸手在懷裏掏出一塊雪白的帕子,帕子上還繡着一朵芍藥,繡功有些粗糙,卻看得出來很是用心。本來要擦汗的手在看到芍藥的一瞬間停了下來,眼淚瞬間便掉了下來:“這是我妹妹繡的……我妹妹她才八歲……”說到這裏停下了,又看向寧鏡:“如果我……那我家裏……”
寧鏡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搖了搖頭。
“不止是你,方舟。”
方舟到底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平生經歷過最大的變故也只有父親病故,看着寧鏡的神色,意識到他話中之間,腿一軟差點跪到了地上:“不行,我,我……”
寧鏡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你先冷靜下來,小舟。”
方舟六神無主地拿衣袖胡亂地擦了擦臉,順着寧鏡扶他胳膊的力道坐到了一邊的凳子上。
寧鏡給他遞了一杯茶水,方舟此時也顧不上主仆之分和禮儀,接來到一口便喝了,這才稍稍鎮定了些,從剛才的慌亂中理出幾分頭緒來:“公子之前從未和我說過這些,我一時有些,有些亂。”
“我之前沒有同你說,是因為我也不知道。”寧鏡見他鎮定下來,又重新給他倒了一盞茶水:“現如今我知道了。”
方舟将茶水喝了,剛才被寧鏡的話打亂的頭腦也逐漸清晰起來:“公子告訴我了,如果我走了,那貴人如果怪罪了公子怎麽辦?”
寧鏡看着他,輕輕一笑,映在正午的陽光裏,如果晴光映雪,亮得有些晃眼:“既然已經打算掀桌子了,又何必管會砸到誰?”
方舟坐在那裏,思緒胡亂地猜想着,他是相信寧鏡的,畢竟他沒有理由害他,但是事關一家人的身家性命,背後那位連秦娘子都不敢提一句嘴的貴人想必不是他們這些人能提及的,若真的逃,能逃到哪裏去?他若逃了惹了這麽大的禍事,娘和弟妹又該怎麽生活?
寧鏡看他臉色便知道他在想什麽,一來,他是真心想救方舟,二來,他被困這院中四年,身邊無人,唯一能讓他信任,讓他賭一把的,也只有一個方舟。
“方舟,你可以不信我,我之所以告訴你,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寧鏡看着方舟,眼神平靜卻真摯:“雖你我從未說透,但是想必你也猜到了,我這樣的身份,比起你來,可能還要更低賤些。”
“公子……”方舟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他的話。
寧鏡卻是打斷了他:“如今我與你把話說開,便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不管現在我過什麽樣的生活,将來也不過……是別人的玩物。”
秦娘子的名聲,在這六坊十二院裏無人不知,交給她調教的,能是什麽人?
這四年來,他也不止一次看過寧鏡服藥之後的樣子,但這是第一次,寧鏡在他面前如此坦誠地說這種話。
直白到讓他臉紅,不知如何接話。
寧鏡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地面對這個事實,但話說出口,卻仍然忍不住地被刺痛,他再次看向方舟:“小舟,你有妹妹,有家人,我也有,你不想你的家人死,我也不想!”
誰也不願意為奴,當初方舟賣身為奴,便是因為父親早亡,田地被豪紳收走,娘親又病重,家中弟妹太小,他不得已只能賣了自己,籌措了銀兩替娘親看病,讓弟妹不至于餓死田間。
聽到寧鏡的話,方舟眼眶紅了,低着頭看到手裏那方帕子,繡工生澀,卻是妹妹一針一細,仔仔細細地拆了又繡,繡了又拆,反複折騰了一個月才送到他手上的。
“公子……想要我怎麽做?”方舟低聲問。
寧鏡知道他心裏還有顧慮,說道:“我身邊最信任的人只有你,小舟,我會盡全力想辦法幫您救你的家人,但我也有私心,若将來成了,我希望你也能幫我救救我的家人。”
方舟猶豫了一瞬,才沉聲點頭:“公子,我相信你,只要能救下娘親和弟妹,你讓我做什麽我都會去做。”
寧鏡看着他稚嫩的臉,溫聲道:“今日我與你說的這些話,你不要告訴家裏,知道的越少,對他們越安全。”
方舟點頭。
寧鏡繼續說道:“你這幾日尋個由頭回家去,問問你娘,你家裏周圍一定會有對你家裏行蹤了如指掌的人。你現在不必做什麽,只需回去囑咐你家中娘親,近日裏時不時帶着孩子出門住幾天,一定會有人盤問去了何處,如實答便好。”
方舟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這是何意。
寧鏡在心裏細細盤算一番,說道:“可以先是兩三天,後面慢慢偶爾出去住個七八天,讓人知道偶爾不在家中是正常的就行,我出這院子前,你尋個機會讓他們走。”
這四年裏,他在這院子被守得嚴實,連方舟了解的也只是他的猜到的,他的家人本就知情不多,那些看守方舟家人的人也不會把幾個老弱婦孺放在心上,他們若真想走,并非什麽難事。
“走……去哪裏呢?”方舟嗫嚅地問道。
寧鏡早已想得清楚,毫不猶豫地說:“去漠北。”
“漠北?”
寧鏡點頭:“對,去漠北。”
當今天下,太子宣煊和雍王宣赫鬥得如火如荼,桓王宣離明面上看着是個隐形人,似乎不在奪嫡之中,卻是暗中早已鋪好了網,哪裏都不安全。
但唯有一樣,蕭家。
不沾奪嫡,不涉黨争的蕭家。
蕭家自漠北起家,據說護國公蕭常安十六歲便上了戰場,如今五十四,六年前封護國公後,才卸甲留印回到永安。蕭家在漠北已紮根三十八年,根深蒂固,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漠北,卻是目前誰都不敢伸手去碰的一塊安全之地。
寧鏡說道:“漠北有三關,邈雲關,劍門關,嘉臨關,依天險而建,邈雲關外是鞑靼的草場,但此時在并非戰時,又有蕭家坐鎮,是目前最安全之地。漠北雖不如江南富饒,冬日裏難捱了些,但到了嘉臨關內已是平川,只要不出漠北三關,除了蕭家,誰都不敢在那裏撒野。”
方舟聽完還有沉默地坐在那裏,思慮着寧鏡的話。
寧鏡也并未催促,只說道:“小舟,你且可先按我說的去做,最多一個月,事情必見分曉,到時若我說的有一句虛話,你大可讓他們再回來,當作今日的一切從未發生過,只當是出去小住了幾日,但若真有事,不提前做準備,将來便是想逃,也逃不掉。”
進有出路,退有後路。
方舟擡起頭看着寧鏡,四年裏他從未要求過他做過任何一件為難的事,此時看着,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卻感覺又不太一樣了。
“公子救我家人,那我能為公子做些什麽呢?”雲舟有些忐忑。
寧鏡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堅定:“一旦你家人離開,你便不能再出現在這院子裏了,那些人一定會認為你和家人一起逃走了,但你要留在永安。”
方舟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要幫公子救公子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