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柴

白柴

白柴其實并不是指某種特定的樹。在寨子裏的三座高山上,生長着許多種類的樹。山很高,随着人往上爬,看到的樹種也會發生變化,從山下的松林走到杉樹、栎樹,再繼續往上走,到了更冷的地方,高的樹就不長了,這時,眼簾裏就會是矮矮的杜鵑一類的灌木叢,擠擠挨挨地湊在一起。

白柴并不是枝幹外表白色的樹,或是腐敗後呈現白色的枯枝,而是一種剝下樹皮後,樹芯是白色的樹。剝下樹皮後,其他樹的芯大多是黃色或是褐色,而白柴的樹芯是乳白色的。

在周歲和排儀式開始前一兩天,家中的人就得上山将前些日子挑好的樹作比較,選能砍成四個指頭寬,一只手臂長的樹的枝幹,砍五六支,擡着迎回家。白柴不能随意堆放在院中,須得有次序地盤在家中祭祀用的大鐵盆中。

今年選的樹是大姐成雲來挑的,她帶着大哥成山上去,沒讓弟弟妹妹跟着。做排前兩天,兩人早早地就上山去把做了标記的樹砍好,樹枝整理好擡回家。

那天,成水的二舅老早就讓成水和成田把大盆擡出來,自己坐在門檻旁邊,看侄子侄女給他燒白柴。

大鐵盆的盆底有搓洗不掉燒黑的印子,外沿一圈被成水搓洗得亮堂堂的。成雲跪着放樹枝,成山在一旁念着吉祥話,沒過一會兒,白柴就裝好了。

火燃起來,把整個院子烘得熱乎乎的。明亮的火光驅散了早春的霧氣,成水手裏捏着松香,等着火勢小了,就上前補一點。

桃朵本以為今天成水不會來了,于是早早把自己的老面拿出來解凍,打算烤幾個面包送去媽媽家。

結果才剛把面粉倒進鍋裏,成水就來了。

本來桃朵就犯懶,這下直接端了個板凳坐在竈邊,指使着成水幹活。成水揉着面,還沒過十分鐘,桃朵的安排就從面包簡化到烘兩個發面團子吃吃算了。

“成水,今天你們今天燒完白柴還要做什麽?”桃朵一邊問他,一邊掰着發面團子的脆邊吃。

成水取了辣椒醬來蘸着吃,還沒等他回答,院門外就響起隆青咋咋呼呼的喊聲。

桃朵心情很好,成水去給隆青開門,她在廚房裏翻出昨天桃明送來的新鮮臘肉給隆青焖飯吃。

隆青沖進廚房的時候,桃朵剛把米洗好。淘米水沒過臘肉,蓋上鍋蓋,咕嚕嚕地煮起來。米鋪底,邊上放一圈豌豆,一圈玉米,再切一些洋芋和胡蘿蔔鋪在米上,等着臘肉來開鍋。臘肉煮熟後還要過水煮一遍淡鹽味。桃明拿來的這塊肉是五花,煮第一遍切出來就亮晶晶的,脂肪雪白,瘦肉絲絲分明,隆青看得眼饞,伸手去夠了一塊,沒嚼兩下,就被鹹得直咂嘴。

“好鹹,誰送來的?”隆青去廚房裏的小桌子那兒翻找出個凳子,坐在凳子上看桃朵煮肉,成水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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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朵看着鍋,對她說:“桃明呗,人家追他,他欲拒還迎,昨天收了兩大塊臘肉,給我送了點。”

“啊?桃明又被人追了?這次是誰啊?”隆青挪了挪板凳。

桃朵試了一塊煮好的肉,又喂了成水一塊,就走到隆青旁邊坐下和她八卦。成水看了一眼說得手舞足蹈的兩個人,默默地把臘肉洗好放在鋪好的米上,加了水開了火,走過去旁聽。

隆青來找桃朵有大事要做,奈何甩不開像個尾巴一樣跟着的成水,在廚房吃了焖飯,從桃朵的房間繞到院門口,成水就像看不懂她的意思一樣,跟在後面,生怕聽漏了一點。

“成水你有毛病吧?”隆青有些氣急敗壞了,她接着說:“本來你老纏着桃朵我就煩。”

成水手裏拿着個剛從牆邊拔的狗尾巴草,“你才少纏着桃朵,我好不容易偷個閑,你就不能過會兒再來?”

桃朵捂着嘴笑,“我不知道我這麽搶手,對不起姐姐,對不起哥哥,讓我給您們做點吃的贖罪行不?”

商量了一陣,隆青回家拿她姐買的一袋子蘿蔔,拿來給桃朵腌了吃。

打發走了隆青,桃朵捏着成水的衣袖晃了晃,“今天怎麽了?”

成水也說不上來,正午的陽光白晃晃的,他壓了壓嘴角,伸手攬住桃朵,把下巴擱在她的頭上,很是郁悶地“哼”了一聲。

桃朵縮在他的懷抱裏,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隆青一個人搬不動,拖着隆芳一起搬,村裏小路蜿蜒,走得兩人氣喘籲籲。

桃朵家的院門大開着,紅色的院牆上爬了一棵萎靡不振的葡萄藤,陰涼處的竹架子下擺着兩個褐色的酒壇,一雙人在紅牆下依偎。

成水閉着眼,低頭把額頭貼上桃朵的額頭,兩人呼吸都有些不穩,喘息間呼吸交纏在兩個人之間。桃朵輕輕吻了一下成水,用拇指摁住他追過來的嘴,笑着問他:“怎麽啦,成水?今天是三歲小朋友嗎?”

成水皺着眉,但話語一點也不饒人,“我三歲你就完蛋了。”

桃朵捏住他的臉,“快去家裏幫忙吧,我晚點去接你。”

“你要來。”成水又把桃朵拉到他懷裏。

膩歪極了,逗得桃朵忍不住回抱住他,像哄小孩一樣拍了拍他的後背,“我會來。”

隆青叉着腰,倚在桃朵的院門邊喘氣。隆芳好些,用力拽着快要滾出口袋的蘿蔔,嘴裏大喊桃朵的名字。

桃朵把水管找到接好才去幫忙把蘿蔔拖進來。腌蘿蔔很好做,最大的工程量就是洗刷切泡。黃色的塑膠管道裏汩汩流出清水,沖刷在青色的蘿蔔上,隆青拿着刷子,狠狠地搓着蘿蔔。

隆芳從來都不幹活,找了個不曬的地方坐着看隆青幹活。桃朵在廚房裏煮腌蘿蔔的水,過了三五分鐘,擡着一盤冰淇淋出來,招呼隆青和隆芳。

隆芳擡着盤子,大口大口地吃,“小青別吃了,好好洗蘿蔔去。”隆青擡頭看她,愣了一會兒,真的低下頭接着刷蘿蔔。

“你真不吃?”桃朵訝然,又問了隆青一遍:“抹茶的,真不吃?”

隆芳捂着嘴笑,“我剛回來,她這時候最聽我話。”

“我不是生怕別人對你好,你又喜歡了嗎?”隆青埋着頭,刷得用力,說得也咬牙切齒。

隆芳拉着桃朵的手腕,把她帶過來,對隆青說:“我哪有那麽容易愛來愛去的。”

洗蘿蔔的勞工擡頭看了她一眼,翻了個白眼,又接着低頭去刷蘿蔔了。

隆芳搓了搓手,問桃朵:“你讓隆青幫你藏的紅帕子和那個什麽稱,我可知道了,你要幹嘛啊?”

桃朵笑着對隆芳說:“給成水辦婚禮。”

“隆青還說我容易戀愛勁上頭,我看你才是。居然在寨子裏辦婚禮。”隆芳把冰淇淋擡過來,“說說,你要怎麽弄。”

珂人是沒有婚姻的,更沒有象征着夫妻小家生活開始的婚禮。

很難去深究桃朵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念頭,但她的未來規劃裏從來就沒有缺過那個人。上大學時,成水積極地參加各種比賽,累得和她打電話都想不出說什麽,透過手機攝像頭,對面那個男生眼下青黑,但還是努力回應着桃朵的話。

北邊的城市沒有南方那樣多情的雲,在南方每個落日暈染出油畫般粉的橙的雲的傍晚,桃朵都很想成水。桃朵知道拉着成水和家鄉那根細細的線就是他對自己的愛。纖細的線,仿佛風一吹就掙斷。

曾經桃朵飛到成水上學的城市,那是個很熱情的城市,才下飛機,一路上只要桃朵擡頭,對視的人都會問桃朵需不需要幫助。

桃朵待了三天,第二天起了沙塵暴,城市因此下了雨。兩人窩在賓館裏,成水想去做自己的事,又想粘着桃朵。桃朵坐在床上玩手機,他就湊過來抱住她;桃朵去洗頭準備出門,他就跟在桃朵身後幫她舉着吹風機;桃朵出門買東西吃,他就拉着桃朵,手掌貼着桃朵手臂環成一圈。

城市裏飄着小雨,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沙塵暴而下的人工降雨。陰沉的天空,詞不達意的情人,一個牽着一個,穿梭在沒有人認識自己的街道裏,用別人都聽不懂的鄉音說着一些違心的話。

桃朵知道成水在想什麽,但那樣的無力。無論是自己說出的話,還是自己能做的事,都是無力的。

桃朵只待了三天。離開的那天下午太陽很大,桃朵坐在候機廳,在檢票前在心裏下了一個決定,她給成水發了一條短信:“沒關系,成水,我會做好的。”

成水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又很快挂斷。

桃朵幻想了許多成水看到短信時的心情,她不知道哪一個才是成水看到消息的心情,但她知道,無論風筝會不會落下來,她都會牢牢抓住那支風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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