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龍頭
龍頭
成水的二舅是寨子裏竹編編得最好的。他自己媽媽做排的時候，他編的龍頭才擡出去，就有許多人來問他是怎麽編的。龍須、龍須、龍角，無一不是精心打磨過很久的，組合在一起構成的龍頭活靈活現，既威嚴又靈動。
那一年他媽媽的排被幾個學校派來的專家老師們仔仔細細地錄下來，從儀式開始，到宴會結束。過了好多年，他都忘不了，忘不了那麽多人前遮後擁地圍着他編的龍頭，也忘不了從外面走了幾天颠簸山路來這參加排的那個女人。
她是外面的老師，讀了許多書，人生得文靜，不怎麽愛說話，聊起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會眼睛發亮。他們一共說了不到半天話，女人圍着他編的龍頭拍了許多照。
那時他才十七八歲，是不知天高地厚，在寨子裏胡作非為的年齡。
在和女人聊天的時候，他老是說不清楚普通話，讓女人帶着來的學生笑作一團。她有時也會笑，但總是很快收住，還對着他道歉。那時他會忍不住低下頭，他不知道心裏為什麽有一股讓他想笑，又羞愧得想捂住臉的感覺。
他一直不知道，但他還是忘不了那一年的排。
現在他快五十歲了，侄子侄女都很大了，都已經有人叫他舅爺了。他支了個小板凳和小桌子，每天趁着太陽好的時候，把他編好又拆開改的龍頭拆了又拆，改了又改。
成小豆常常端着小板凳來找他，坐在他身邊，手支在桌子上撐起下巴，眼睛滴溜溜地轉。
那天他有些着急，太陽快落山了，他不想留到明天做。心裏一着急，手就毛躁了，編了一整天的龍舌，一時出錯，就散了一桌子。成小豆站在板凳上，伸着胳膊幫他理。
他一把抱起成小豆，“不用幫我弄，舅爺等下自己弄。”
成小豆點點頭。他逗成小豆，說：“你們幼兒園不是教了那個什麽啊貝洗嗎？唱給舅爺聽呗。”
成小豆最喜歡有人考她，站到地上，挺起胸膛，頭一晃一晃地唱：“A、B、C......”
唱完轉頭讨賞：“舅爺，我在所有小朋友裏都是唱得最大聲的！”
逗得他笑了好一陣。他對成小豆說：“以後我們小豆考得遠遠的，不回來了。”
一句話把成小豆逗哭了，成山出來問怎麽了。成小豆哽咽着講完，成山嘆了口氣，對男人說：“她才多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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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點點頭，說是。他臉上的笑容收了回去。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背着行李追着大部隊找到那個女人，對她說：“老師，你帶我出去吧，我當你的學生，走遠遠的，不回來了。”
女人的臉和表情都記不清了。但她似乎也是這樣，嘆了口氣，說：“你才多大呀。”
成水讀大學的時候常常去跑步。
填志願那一周，他到處查信息，四處問老師。那個假期，直到新生入學，他和桃朵都沒有聯系過。成水不想再回到這個地方了，白瓦寨太小了，書本還是圖片，都告訴他外面的世界很好，很寬廣，數不清的機會。
他想去試試看。
桃朵不會去的，她一直都說自己只是很普通的人，只想在熟悉的地方做自己喜歡的事。桃朵從來都很有主意，成水一直很清楚。
成水看着自己并不高的成績，翻遍了書，選了一個在地圖上看起來最遠的地方，在一所看起來還可以的學校裏挑了一個不算好的專業。
新生入學的時候，他先送桃朵到省會城市的學校，桃朵報的是省裏最好的學校，最想讀的專業。幫她收拾好行李，鋪好床，在桃朵的食堂吃飯。
兩個人整潔明亮的餐廳，和懸挂在飯堂窗口的刷卡器，不會用，對着刷卡器重複刷了四五次，被忙得不可開交的食堂員工制止了。兩個人對視而笑，都覺得自己怪蠢的。
第二天桃朵送他到機場，兩個人生疏地按照昨天操作過的那樣，拿着零錢在取票口換票，坐了一個半小時的地鐵。桃朵不能送他到機場裏，紅着眼睛在機場大門口遞給他一張自己向坐過飛機的同學詢問的各種注意事項。
成水沒哭。他記着紙上寫的注意事項，每走一小段路就轉頭找工作人員。
下飛機已經很晚了，每條道路都是陌生的，他四處問人，趕上了去學校的最後一班直通車。
他到的時候宿舍裏其他人都沒到，他東西都沒吃，床也沒鋪，倒頭在木板上一躺，渾渾噩噩地睡了。第二天收拾行李的時候，找到成田給他塞的銀行卡，他吸了吸鼻子，有些眼熱。
收拾完穿的用的，這才開始鋪床。被套是和桃朵一起去挑的，純棉的，洗了三四次。抖平床單，成水坐在床單上給被套的四個角打結，在卷着的被套裏發現桃朵給他放了一千塊錢。
他本想放在枕頭上，又想起桃朵說現金不幹淨，仔細整理好，壓在枕頭下。
直到中午出門吃飯的時候，他才覺得，這個城市的空氣，呼吸進身體裏，有一種讓他窒息的感覺。
晚上他換了衣服，去逛了一天的學校裏跑步。學校的路燈是橙色的，透過行道樹，橙黃色的燈光被切成一片一片的。順着柏油鋪成的路，成水路過了許多和他一樣在跑步的人，路過了保安廳裏吃飯的大叔，一口氣跑了很遠很遠。
成水在學校的湖邊停下來了。湖邊有長廊，漆成紅色的柱子，一面挂滿校友書畫的牆。順着小路下去有一個亭子，成水坐在亭子裏喘粗氣，一邊緩和呼吸一邊擦汗。
桃朵在這時打來了電話。女生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聽起來很是開心，她問：“成水，你吃飯了嗎？”
成水點點頭，又很快意識到她看不到，笑了笑，說：“吃了。”
“你吃的慣嗎？”桃朵接着問，還沒等成水回答，她就急急忙忙地說：“昨天我起床太早忘記了，我裝了兩瓶辣椒油，忘記給你拿了。但是我已經會寄東西啦！我今天買了一點好看的擺件寄到鎮上，明天我去給你寄，寄到學校裏，很快的。”
兩個人一講就是一個多小時。
挂了電話，成水把胳膊搭在臉上，哭了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