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第4章 4
姜清晝這回穿得很像個搞藝術的人,看上去狀态很好,坐在餐廳改造的會議室裏很有氣勢,壓迫感十足地跟于叢的老板打招呼。
“Mr.Chiang。”吳四方有點忐忑地擦了把臉,“是吧?”
“叫我姜清晝也行。”姜清晝不露痕跡地皺了下眉,被不太标準的口語喊得發毛。
“好的好的,姜先生。”吳四方給了小溪個眼神,她就屁颠屁颠地離開了,要去準備手沖咖啡,“真是太辛苦你了,還特地跑一趟。”
姜清晝很輕地笑了笑,沒說話。
桌邊只剩三個人,游刃有餘的姜清晝似笑非笑地看着有點兒忐忑的吳四方,還有個神色空空坐在旁邊發呆的于叢。
吳四方敲了兩下桌子,厚實的原木發出沉悶的動靜,顯示着它不菲的價值,他瞪了于叢一眼,壓低聲音:“說話啊。”
于叢天外神游歸來,呆了呆才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是他和小溪還有另外一個同事拼湊出來的策劃案,小聲說:“姜老師,你先看看。”
姜清晝不露痕跡地掃了他一眼,低頭看着彩打出來的企劃書。
不得不說,從他坐在這裏開始,于叢就覺得,行騙的好像不是Mr.Chiang,而是海華創意策劃。
“……活動環節可以不用那麽多。”姜清晝看了幾行,臉上陰晴不定,很委婉地評價。
小溪正貓着腰閃進來,把從路口買的咖啡推到姜清晝的面前,聽到這句話,立刻擺出一副我就說吧的表情給吳四方。
于叢停了一會,說:“好的。”
“簡潔點就可以。”姜清晝又看了兩頁,無從評價,“環節去掉,也不需要互動。”
吳四方坐不住了,勸他:“可是活動嘛,總要熱鬧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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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清晝當下明白這些離譜的主意來自于誰,忍了忍才解釋:“畫展不太需要這些部分。”
于叢居然有點想笑,從冗長的失落裏掙脫出來。
他知道姜清晝到了這裏,肯定要震驚,大概會覺得這幅畫是假的,那邊的裝潢很俗氣,甚至入戶的門只比姜清晝高一點點。
狼狽,潦倒,毫無美感,他早就知曉自己無處遁形,幹脆放任吳四方很土鼈的策劃。
沒想到姜清晝居然學會了克制,不再像大學那樣直接,也沒染上藝術家該有的刻薄,反而很熟練地學習着體面地溝通,雖然這讓于叢感覺更難堪了。
“好的,我們改改。”于叢平靜地說。
姜清晝看了看他,又把視線落回那杯咖啡上,焦黑的透明液體上有白色的小泡沫。
“改改改。”吳四方唯客戶至上,“那姜先生,你看看需不需再看點案例。”
“不用了。”
“好,那您看看,要不然我們今天先把合同簽一下?”吳四方根本沒管吃不吃得下,谄笑着看他,“我看您剛回國嘛,早簽了,您也好安心。”
姜清晝瞥了眼他手裏的文件,很随意地點點頭:“好。”
“姜老師。”沒什麽存在感的于叢忽然開口,“你先看看報價單。”
姜清晝挑着眉看他,隔了一會才說:“好。”
吳四方眉開眼笑地遞了一張表格過來,扭過臉嫌棄于叢多事,嘴上還是殷勤:“你看看,有什麽問題我們再溝通。”
姜清晝看了眼最後的總數,幹脆地說:“沒有問題,簽吧。”
于叢的表情終于動了,有點慌亂地張了張嘴,怕姜清晝真的花八十萬買海華的垃圾服務,他幾斤幾兩,自己還是清楚的。
“謝謝。”他還有些混亂,姜清晝已經刷刷地簽好了字,看上去簽了三個中文,是具有法律效應的真名。
姜清晝擡起眼睛,沒看吳四方,反而轉向于叢:“需要蓋手印嗎?”
“不用不用。”吳四方站起來,彎腰屈膝地把他面前的紙掃回懷裏,“我們二十一世紀了,不搞簽字畫押那一套。”
于叢不自覺地皺着眉,看姜清晝像是在看什麽任人宰割的魚,猶豫了半天,還是什麽都沒說。
總不可能當着姜清晝的面,跟吳四方讨好處,他是我五六年沒見的老同學,能不能便宜點。
況且姜清晝認不認他這個同學,也還不一定。
吳四方收了合同,感覺已經瞅見了真金白銀,督促着于叢:“于叢,你送一下姜先生。”
“什麽?”于叢以為聽錯了。
可能是合同金額實在有些高,吳四方大手一揮,口頭批了:“你把人姜先生送回工作室啊,你打車,我給你報銷。”
小溪在旁邊陰恻恻地說:“每次都這麽說,每次都不給報啊。”
于叢撐着桌子站起來,臉色不太好看:“姜老師,我送你吧。”
海華的門口停不了車,于叢垂着腦袋,陪着姜清晝往路口走,聲音很輕地說:“這邊不太好找吧?”
姜清晝沒什麽表情,嗯了一下。
“你提前給我發個消息,我去外面等你就好了。”于叢盯着不太平整的水泥小道。
“沒事。”姜清晝語氣很靜,看上去真的不覺得有事。
小巷裏沒什麽可看的風景,除了海華和幾家快倒閉的咖啡店,充斥着陳腐着生活氣息,老洋房搭了不倫不類的鐵皮,沿街種滿了韭菜和小蔥,樓和樓之間拉着廢棄的電線,上方飄蕩着洗薄了的秋褲,時不時有兩只麻雀掠過,添上幾個髒爪印。
于叢專心看路,不打算介紹周圍可笑的環境。
姜清晝任由他沉默着,好像卸下了某種很虛僞的外殼,不再用對待客戶的語氣和神态,只能察覺出某種很微弱的、快找不到的低落。
“我幫你打車。”于叢沒看他,拿出手機叫網約車,指尖飛快地摁來摁去。
“不是要送我?”姜清晝反問。
“送你上車。”于叢眼睛不擡,胡亂地戳着屏幕上浮起來的優惠券。
“你老板說的。”姜清晝不像開玩笑,而是作為客戶嚴肅地提了需求。
于叢沒什麽表情地在原地站了一會,說好。
姜清晝臉色沒變,又問他:“你知道地址嗎?”
于叢反應過來,又切回聊天記錄去找地址,顯得剛才打車的動作有點欲蓋彌彰,他忘了前幾天在哪個群收到的地址,慌忙地往上翻。
姜清晝看了他半天,表情不太好看,把他的手機抽了過來,動作很流暢地切回了網約車界面,輸入自家的地址。
網約車來的路上很堵,兩三百米的路走了快五分鐘,白色的車頭從深淺不一的障礙物裏鑽出來,停在他們面前。
姜清晝拉開後排的車門,有點壓抑地看了他一眼。
于叢立刻感受到他的情緒起伏,覺得姜清晝大概在不滿,動作很快地拉開了副駕駛的門,手腳并用地坐了進去,很緊繃地坐好。
姜清晝看着他關門,才慢騰騰地上車。
身後擁堵的小街巷傳來零星的鳴笛聲,鋒利而尖銳地刺激着于叢的大腦,一下又一下的。
從小街拐出去就是外環高架,嘈雜、淩亂的市井生活被甩在後方,車窗外只剩下灰黑色的矮牆和斑駁掉漆的墨綠色防護欄,遠處是深色調的、影影綽綽的建築物。
他感覺到從後排頭來的目光,不算太冷,但凜凜得讓于叢有些忐忑,網約車司機還在播着奇聞異事的有聲書,車廂裏的氣氛怪得要命,直接編進這本有聲書也不為過。
車窗外的景色變了幾次,于叢終于擡起頭,稍側着腦袋,企圖從倒車鏡裏看一眼後排的人。
姜清晝冷冷地看着他,好像已經盯了許久,遇到了于叢惴惴的目光,才移開臉,望着車窗外。
高速運行的車窗把景象扭曲成一些很奇妙的圖案,姜清晝忽然記起某年暑假,他和于叢一起參加社團的活動,去西南玩了整周。
到哪都是山水,一群人窩在車上觀察野生動物,笨重的犀牛群橫渡,苔藓和不知名的植物爬滿了河岸,大片的灰褐色與點點青翠,和眼前的樣子很相似。
不過犀牛變成了樓,而苔藓化作了護欄。
下了高架又堵了段,司機悠閑地吹着口哨,瞟了眼挺直着背的于叢:“你趕時間啊?”
于叢轉過頭,臉色空白:“沒有。”
司機打量他一會,又偷瞄着後排坐着的人,沒問第二句。
“這個時間老堵的哇,沒有辦法。”司機不敢跟姜清晝搭話,轉頭跟于叢聊天:“你們趕着做什麽伐?”
“不趕時間。”于叢臉色有點僵地說,餘光看見後視鏡裏姜清晝陰沉的臉。
車子拐來拐去,在單行道上轉得昏頭轉向,終于到了那扇黑色的鐵門前。
傍晚時分,路上的行人依舊寥寥,幾個背着書包的學生吞吞吐吐地往前走,把滿地的梧桐葉踩得咯吱響。
于叢下了車,眼皮耷拉着,站在原地不動了,準備目送姜清晝進門的态度,不過關車門的時候他看清了門牌號,簡潔明了的一個地址,路名加上個數字,和姜清晝在海華提出來的要求一樣。
“進去坐坐。”姜清晝開口。
于叢肩膀塌了點,沒擡頭,語氣很低:“不了吧。”
“還有點細節,忘了提。”姜清晝臉色沒變,不容置喙地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