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第8章 8
姜清晝從城南堵到了城西,他不甚熟練地操作着自帶的導航,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了系統規劃的最佳路線,然後被困在了中環的高架上,煩得要命。
他的兩座跑車還沒挂上牌,在擁堵不堪的路上很搶眼,與他并肩停着的車主頻頻看過來,成功把他看毛了。
紅色車尾燈伴随着噪聲不規律地閃爍着,姜清晝去夠車門邊上的小隔層,摸到了一包印着意大利語的除味劑。
他反應過這是新提的車,有點焦慮地舔了舔嘴唇,把音量調大了點。
臨近七點他才在附近的農貿市場找到了停車位,海華所在的小巷子生活氣息很濃,入了夜更甚。
姜清晝從擺到一半的小馄饨攤繞過去,有點艱難地穿過幾個挂滿了秋裝的衣架子,到了海華的門前。
院門口的燈瓦數很低,昏得像是家黑店。
他停停走走開了一個小時車,進門的時候有點狼狽,一擡頭就看到站在門口的于叢。
于叢半張臉藏在昏黑的夜色裏,背後是點了燈的玄關,表情淡淡地看着他,身後站着給他遞過咖啡的實習生。
“不好意思。”姜清晝聲音很低,“有點堵。”
“沒事的。”于叢側了側身,給他讓了條進門的路,臉色平和得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這邊傍晚比較堵。”
姜清晝頓了頓,沒開口。
“姜老師,這邊。”跟在他後面的女生給他指路,笑得很有活力。
還是那張實木長桌,連位置都沒變,已經擺好了和上次一樣的咖啡,面前放了一沓彩印的方案。
于叢坐在了離他有點遠的角落裏,問:“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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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清晝意識自己的臉看上去可能有點累,停了一會,才說:“沒事。”
小溪立刻打開了方案,跳過了可有可無的首頁,介紹起來:“那我直接開始說吧?”
她用一個小小的紅外線筆控制着屏幕,上方投出來的畫面和姜清晝手裏的東西相同。
“根據老師你的要求,我們計劃是三個分區,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可以借用三層的場地,從三樓開始往下走,完成一個回溯的感覺,第一層是當代的展品,第二層第三層是近代的,色調上從白到黃,類似紙張逐漸變舊的感覺,往下的樓梯做成各種繪畫類紙張的紋理。”小溪語速很快,啪啪地往下翻頁,堆出一個求認可的微笑。
姜清晝抽回落在于叢身上的目光,低頭看了幾頁,室內的燈不算太亮,投得打印紙上的畫面有明顯的色差。
“後面是我們做的效果圖,有點粗糙,姜老師将就看看。”小溪指了指最後那頁。
他忽然意識到,海華創意策劃能開到現在也是有原因的,畢竟其中還有能讓自己看得上眼的東西。
于叢也如上次,安靜地充當背景板,偶爾提醒一句可落地性,有點為難地說動硬裝的設計可以直接放棄。
“對了,這個展是什麽時候開啊?”小溪恍然,說得興高采烈:“感覺出設計圖就要一段時間。”
姜清晝回答:“十二月底。”
桌上的咖啡還是原封不動地擺着,于叢很敏感地看了小溪一眼,生怕她為浪費精品咖啡而失落。
她又見到了像是偶像的Chiang,說方案說得口幹舌燥,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很大膽地跟姜清晝提問。
“姜老師,你一直在美國嗎?”小溪摞好手裏的紙,“你長得這麽好看,為什麽不發點照片?”
姜清晝疲憊那陣過了後有點放松,随口回答:“我現在就是網紅啊。”
也沒說錯,他在國內沒什麽動靜,在美國實打實混成了很有争議的網絡話題,日常介于自己整點東西和結交真正的畫家之間,當然後者也存在別的目的,直接而粗暴,為了給私人交易的項目補充資源。
“也是哦。”小溪愣了半天,“做網紅多好啦!叫你藝術家好像在罵你。”
姜清晝扯着嘴角笑了笑,沒說話。
于叢忽然叫她:“李小溪,你要不要下班了?”
她聽懂了于叢委婉趕人的意思,哦了一聲,從長長的實木桌邊站起來,還是笑着:“姜老師,我送你?”
姜清晝動作停了下來,好像在思考。
于叢不露痕跡地嘆了口氣,像是早早預料可能送不走這尊大佛,轉過身對小溪說:“你先走吧。”
“那你們咧?”小溪問完,已經是貼着牆根、預備跑的姿勢。
于叢臉不紅心不跳:“我跟姜老師說下費用的問題。”
他說得像真的,小溪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轉了轉,悄無聲息地溜了,順帶關上了辦公室那邊的燈。
三流的策展公司裏只剩下盞光禿禿的吊燈,光還是暖的,均勻地鋪在會議桌和地面上,烘得房間裏不那麽凄涼。
“費用還有什麽問題嗎?”姜清晝表情意味不明,故意問他。
于叢沒說話,在原地站了一會,像是做了什麽決定那樣擡起眼:“有點話,想跟你解釋一下。”
姜清晝那點很隐秘的雀躍消失了,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我知道這個價格對你來說還好。”于叢站在光線不充足的地方,“但吳四方的确給你開高了,後面我盡量,盡量做好。”
姜清晝的臉色陰下來。
于叢沒看見似的,自顧自繼續說着,聲音平穩柔和:“他不知道你和我…以前的事,我也不會和他提,就算提了,他應該也不會給你打折。”
他三句話裏帶了兩個吳四方,繞着合同上的八十萬兜了一圈,姜清晝笑了聲:“原來真的有費用要聊。”
他笑得很輕,眼睛裏沒什麽溫度,帶了點譏諷的意味。
“嗯。”于叢無可奈何地垂着眼睛,“就是想跟你解釋清楚,既然你已經找了海華,我會好好做的,姜老師。”
姜清晝看着他,感覺思緒被這些話扯成了一片一片,全身的骨頭都僵硬了。
“姜老師。”于叢的話音輕抖,“我們就不要提以前的事了吧?”
他說得很小聲,态度很好,好像在央求姜清晝。
不洋不土的老洋房歸于死寂。
路口有機動車經過,遠遠地傳來屬于現代交通的噪聲,偶爾經過的本地人還在用方言閑聊,夜間休閑的動靜如同流水傾瀉進來。
過了很久,姜清晝才啞着嗓子打破沉默。
“行。”他聲音很低,說得很幹脆。
于叢沒擡頭,沒什麽精神地看着實木桌子的一角,有個明顯的裂痕,已經用木蠟油封好,大概也因為這處沒賣上好價格,才落到吳四方的手裏。
“謝謝。”于叢輕聲說。
兩個人枯站了半天,姜清晝才回過神來,沒讓那股空洞吞沒他,問他:“你下班了嗎?”
于叢愣了下,說:“已經沒事了。”
“那走吧。”姜清晝的眼神不像剛才那麽陰沉,臉上也沒什麽情緒,“我順路送你。”
“沒事,不……”于叢往後退了半步,把椅子推了回去。
姜清晝不為所動,打斷他:“不提從前了。”
于叢拒絕的話從半路被截斷。
“順便。”姜清晝語氣有故作輕松的勉強,“不要想太多。”
他從昏暗的牆角走出來,答應姜清晝:“好。”
農貿市場大門緊閉,一點燈都沒留下,停車場黑黝黝的,像個歇業了的小煤礦洞口。
姜清晝皺着眉,表情有點難看地走進去。
于叢開了手機電筒,往他的腳下打,問:“什麽顏色的車,你自己的嗎?”
“嗯。”他停得很急,忘了具體的位置,又不太想承認,“深灰色的。”
于叢抿着嘴,在大片的昏黑裏又問了一句:“車牌呢?”
姜清晝沉默了幾秒,如實回答:“還沒上。”
于叢微微晃着的手腕頓住,有些遲疑地往車頭靠下方的位置照了照:“……是這個嗎?”
姜清晝順着聲音回頭,看了眼才說:“對。”
于叢吸了口氣,思緒有點複雜,看清了車子全貌,像是開玩笑地說:“還好沒讓吳四方看見你的車。”
“怎麽?”姜清晝問。
“不然他一定會讓佳姐把合同改成一百萬的。”于叢在不太好的氣氛裏講了個笑話。
姜清晝沒笑,隐匿在夜色裏的臉色有點低落。
“開玩笑的。”過了一會,于叢又說,語氣不比他的表情好多少,聲音輕得快聽不見。
姜清晝走到車邊,忽然覺得有點浮誇過頭。
“原來你喜歡這樣子的車。”于叢像是自言自語。
“嗯。”姜清晝說,“上車吧。”
他一邊說,一邊盯着于叢,好像怕他反悔,時間往後走一秒,那種不确定性就更明顯了一點,很快就要發酵成不安。
于叢神色很平,好像有點累了,找了半天終于發現了副駕駛門上的機關,他沒什麽別的選擇,這輛車只有兩個座位,內部是飛揚的紅色坐墊,和外部的磨砂深灰産生了強烈的反差。
他坐進去,聞到了一種淡淡的、不那麽舒适的花香,在車頂燈的照射下看到了壓在後窗玻璃上的玫瑰花,全是純正的大紅色,有些已經開得過頭,快要枯萎的部分已經發黑。
于叢的尴尬和難堪蓋過了一路走來的那點悸動,這捧花看上去不太像是姜清晝的喜好,大概率是別人送的。
姜清晝大約對這輛車還不熟悉,表情很嚴峻地研究着操作,沒注意到于叢的表情,直到貼地很近的發動機開始運作,才提醒道:“安全帶。”
于叢回神,又找了一段時間安全帶,脈搏恢複如常,他還沒開口,姜清晝已經一腳油門踩了下去。
車子提速效果絕佳,巨大的推力把他壓在副駕駛上,于叢記憶裏沒坐過姜清晝開的車,只覺得他開起車來也是殺氣逼人。
上了高架,一路暢通無阻,姜清晝開得很快,很靈活地打轉向燈,掠過前方的車輛,于叢隔着車窗能聽見右後方司機的罵聲,好像在說開法拉利了不起,要死啊。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沒開口提醒。
姜清晝用手機開着導航,關了靜音,随手丢在儀表盤上,偶爾瞥兩眼,于叢看不見他的屏幕,茫然地坐着。
直到周邊的建築物變得眼熟,于叢才有點詫異地看向身邊的人,姜清晝臉上沒什麽表情,嘴角很平,眼尾微微上揚,沒注意到他的目光。
車子拐進輔路,避開了一輛送完快遞的電動三輪,穩穩地停在了楊昌小區門前。
于叢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着他。
“到了。”姜清晝低聲說,視線落在小區門外的幾個大字上,鍍銅的楊字剝落得只剩下一半,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于叢表情很空,眼神在昏暗裏看上去深深沉沉的,襯得眼睛很圓,他長得很秀氣,沒表情的時候看上去很單薄。
“你回家吧。”姜清晝輕皺着眉,有些看上去很厭惡性的情緒。
于叢莫名緊張起來,下了車,還沒看清姜清晝臉上那些晦暗不明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就聽見發動機運作起來的動靜。
姜清晝沒再看他一眼,只留下了飄飄的車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