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心魔
第75章 心魔
她在賭,賭桑昭在乎那只瘟魔。
賭她就算知道了氣運調換的事,也暫時不會說出去,只要能進入地牢,完成最後的氣運調換,到時候哪怕桑昭說出了全部的事,對她來說也沒什麽威脅了。
出了內間,阮青絡在屏風處與桑昭擦肩而過,繼續笑着,“師妹,瘟魔可撐不了多久了。”
話音落,阮青絡推開雕花木門,兀自離去。
房門合上,屋內有點暗,光亮只從窗棂中灑進了些許,桑昭神色晦暗,不知在思考什麽。
這是交易,也是威脅,桑昭心裏清楚。
若是她不答應阮青絡,阮青絡到宿星峰打點一番,幽月可能馬上就會死,而她若是答應,阮青絡在後面一定安排了陷阱等着她。
調換氣運一事,就算她不顧一切捅出去,衆人無法驗證,哪怕是對阮青絡生疑,對于她救出幽月和葉痕也沒有絲毫助益。
阖上眼,桑昭輕輕笑了。
事到如今,她本就別無選擇,手腕上的玉镯,房間內的禁制,幽月和葉痕生死未蔔,受盡苦楚,這裏無人往來,她只能相信阮青絡。
與虎謀皮,是無底深淵,下去,誰知會不會有前程萬裏。
所有的罪名她都可以一力承擔,哪怕是以命抵命,但葉痕和幽月必須活着離開。
想到此處,桑昭心中已有決斷。
她一定要拿到進入戒律堂地牢的令牌,然後在顧濟塵回峰之前破開禁制和手腕上的玉镯,然後由阮青絡帶路,前往火牢帶走幽月和葉痕。
宿星峰長老議事,桑昭笑了,心中已經猜到,估計就是墜仙谷仙人頭之事。
轉來轉去,竟然還與自己有些關聯。
穿上外袍,桑昭面上一片冷漠,盤腿坐在地上,一心二用,一邊翻找腦中的記憶,一邊手中反複嘗試着各種法訣,想找到以小博大,突破禁制的方法。
忽然,她注意到白皙手腕上那片龍鱗印下的紅色痕跡。
桑昭放空身體,讓自己的靈識沉入靈府,小小的鱗片就懸在空中,她細細查看,感知到手腕處紅色印記裏流淌着一股強悍的力量,不是靈力,而是神力。
從靈府中退出,桑昭心中的焦慮減緩了些。
龍族,放在上界都是極其強悍的存在,守護神魔戰場,從其身上随便剝下一片龍鱗扔在下界便可教她掙脫現在的桎梏。
但畢竟只是一片龍鱗,桑昭估量着,這龍鱗助她破開禁制和玉镯之後恐怕其上神力會消散大半,但這已經是她唯一的倚仗了,她必須要出去。
龍鱗上附着的神力本身并非源自于她,桑昭怕自己控制不好,又一次進入靈府,反複嘗試着引導這股神力為自己所用。
暮色四起之時桑昭終于能稍稍控制住這股力量,但不敢弄出太大動靜,她不确定如今顧濟塵是否回了玄清峰。
若是打草驚蛇,實在不值當。
攏上袖子,桑昭從地上站起身,又想到阮青絡所提令牌之事。
長老手令她的确可以弄到,當初她催發冰蓮救下上官獻的至交,上官獻分了她半朵冰蓮還贈與了一塊玉牌,說有求必應。
桑昭坐到案幾旁,自己的儲物袋并沒有被收走,探入靈識,從中取出那塊平平無奇的玉牌,上書一個“獻”字,只需她注入靈力,在心中默念想要達成的願望,再捏碎玉牌,上官獻便能感知到。
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竟然真能有用得上的時候,如今,是恰好。
手握玉牌,桑昭一邊注入靈力一邊許下願望,再捏碎玉牌,一陣金光在手心一閃而逝,桑昭只待明日阮青絡再來看她的時候告知此事,叫她直接去逍遙峰取長老手令即可。
夜色已至深。
屋外大雪簌簌下落,砸在房檐上,如碎玉聲,聲聲入耳。
桑昭阖上眼細細聽,恍然間想起墜仙谷中的風聲桑林,風吹桑葉,聲音也如同碎玉清脆。
只是那段平靜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友人生死未蔔,自己身陷囹圄,半顆仙人頭之事懸而未決,無人知曉上界境況,調換氣運一事無法訴說,風雨欲來,大廈将傾,而她太渺小了,什麽也做不了。
桑昭起身推開窗,風雪刮進來,帶着絲絲寒意。
小院中,她親手種植的耐寒靈植在積雪的襯托下愈發顯得生機盎然,藤蔓挂在枝上,偶爾有一些樹枝被雪砸斷,發出咯嘣碎裂聲,在燈火幽暗處又悄悄複生,成長。
桑昭能感應到這些自由恣意的靈植,它們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知道,只是簡單地生長,吸取養分,裝點人間,無情得純粹。
純粹地長在天地之間,不摻雜恩怨是非,愛恨悲恸,不知道什麽是權力傾軋,人世涼薄。
桑昭之前以為自己也是植物的,就像一棵樹,人風雨飄搖也不動如山,安靜地生再安靜地死,生于世,壽數不過須臾,草木枯榮之間。
可是……
可是這人間世道,或許是從李嬷嬷開始吧,然後是葉痕和百草閣,是一路遇到的修士和蒼生,是幽月,她已然被拉入局,便再不可能全身而退。
明知今生不過彈指間,還是會貪戀,還是想全力留住他們,哪怕只長久一點點,換片刻相伴,明知輪回有來生,卻也知來生無望。
草木不愛蒼生,但有人教會了她,她只是想多陪陪這些人。
連這也要成為奢望嗎?
今晚就是最後的安穩了吧。
屋外的雪更大了,簌簌的落雪聲顯得有點嘈雜,院中的樹枝又斷了幾根,忽然,桑昭聽到屋子門口處有腳步聲,踏雪而來。
她倏然回身,隔着屏風警惕地望向門口,阮青絡應當不會這麽晚來找她。
思緒剛剛凝滞,便見顧濟塵推門而入,夜風挾裹着淩亂的雪花飄進屋內,寒意刺骨。
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先開口打破沉默。
桑昭早已經冷靜下來,胸中的郁氣已經消散地差不多,冷眼看向他,卻發覺顧濟塵似乎……與之前不太一樣。
顧濟塵面色依舊冷漠,只是一雙眸子裏卻蘊着一股難言的瘋狂,主動向前一步,桑昭神色凜冽,猛然退後,厲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是我,我是師尊。”顧濟塵遙遙伸出手,骨節分明,一雙墨色的眸子裏緩緩泛起猩紅,渾濁片刻又恢複清明,一閃而逝,仿佛是個錯覺。
桑昭一怔,眼前的場景忽然與神識給的畫面中的某一幀重合上。
是顧濟塵生出心魔的那一幀。
彼時他已發覺自己對徒弟的異樣感情,心中不願承認,苦苦壓抑,幾成瘋魔。
心魔發作的顧濟塵趁着夜色與阮青絡花前月下,兩人就這麽情投意合,說開了心結,然後決定直面內心真情和世俗眼光的批判。
可是現在是——
桑昭頓覺荒謬和晦氣,反問一句,語氣嘲諷,“師尊?”
本想說些激烈的話,但又心知如今萬萬不可刺激眼前的人,橫生枝節只會打亂後面的計劃,桑昭只好冷眼看他,“不知師父心魔發作,又深夜來弟子的房間,究竟所謂何事?”
她雖沒有拜過其他的師父,但也見過百草閣掌門與一衆醫修弟子的相處。
傳道授業解惑,如師如父,亦師亦友,相互成就,共同追求大道。
絕不會像顧濟塵這般,不問是非,不問意願,強行将她收入門中,拘禁在此,又冷眼相待,如今更是對她生出心魔和妄念,簡直……
不配為人師。
“心魔?”顧濟塵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空白,“不……不會……”
桑昭擰眉,不欲與之糾纏,又向後退開一步,伸手指了指顧濟塵身後的大開的房門,“夜色已深,師尊若是無事,還請離開。”
“是,為師不該在這裏……”
顧濟塵口中喃喃自語,忽然覺得頭疼欲裂,眼中的猩紅隐隐浮現,桑昭警惕地看着他,手指已輕輕摸上手腕上的龍鱗印記。
卻見顧濟塵猛然轉身,跌跌撞撞地朝外走,腳步有些踉跄,踏着風雪而去,連門都忘了關,桑昭立在原地,細心聽着院子裏的腳步聲,直到确認顧濟塵已經徹底離開,才揮手捏訣将房門合上。
長舒一口氣,桑昭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緩緩坐到地上,兩邊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心跳的頻率慢慢降下來。
生出心魔,對修士而言,是福也是禍,堪破虛妄便能境界提升,顧濟塵說不定可從大乘期一躍進入渡劫期,若是無法堪破,輕則境界跌落,重則直接入魔。
而且心魔一旦種下,若不早日解決,就算現在掩蓋過去,等到渡劫期臨門一腳飛升之時,九道天雷降下,淬煉心性神魂,也抗不過去。
緩緩站起身,若是沒有幽月一事,桑昭自問對顧濟塵談不上恨,頂多是師徒之間有緣無分,實在是不合拍。
顧濟塵若能堪破心魔,她也樂見其成,但現在,偏偏将幽月和葉痕牽扯了進來。
而心魔的指向,原本是阮青絡,如今卻不知為何成了自己。
桑昭懶得想這無謂的事,如今,先見到幽月和葉痕才是要事。
翌日。
阮青絡一早便踩着落雪踏入小院,桑昭聽到腳步聲,走出屏風,見是阮青絡才暫時卸下些防備。
“師尊今日一早便去了宿星峰。”
桑昭不發一言,讓出身邊的位置,阮青絡踏入內間。
“師妹可考慮好了?”
“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桑昭擡眸看她,自顧自斟上一杯熱茶,抿了一口。
阮青絡但笑不語,桑昭知道她這是不打算告訴自己。
明知前路是萬丈深淵,桑昭心中平靜,她也要走一遭。
“今日你前往逍遙峰青山殿,上官長老會讓人将手令給你。但拿到令牌後,你要去火牢中找到幽月,帶一枚留影符給我,我要确認他還活着。”
“好。”阮青絡點點頭,知道自己賭對了。
“這是我去逍遙峰下面的小鎮親自買的,小妹,你要不要嘗嘗?”阮青絡将食盒裏的小菜一一擺放在案幾上,還有幾樣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