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
陽春三月,莺飛草長。
春祭日剛過,老天爺很給面子地下了三天三夜的雨,舉國一片歡騰。
玄武大街上的胡同裏有不少孩子穿着蓑衣、拿着碗盆追逐打鬧,街道上不時傳來清脆歡快的笑聲。
順着胡同往前走,出了胡同口左拐就是大政國赫赫有名的大将軍寧國侯趙廣清的府邸,只是原本應該歡喜洋溢的寧國侯府,此時卻彌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懼。
屋內。
北房正廳最上方首位坐着一個中年男子,臉色鐵青。
正是能治小兒夜啼的寧國侯趙廣清。
屋子裏落針可聞,趙廣清閉着眼,粗粝的手掌搭在桌子上,每敲一下,屋子裏的人便緊跟着顫了一下,頭埋的更低,只希望自己能化為微塵消失不見才好。
須臾,趙廣清睜開眼,急促呼吸幾下,胸腔随之起伏。
堂下傳來細細碎碎的呻.吟聲,趙廣清終于擡眼看過去。
那裏跪趴着一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只能從她露出的細白羸弱的脖頸以及柔軟溫潤的下颌判斷出她很年輕。
身着素衣,渾身卻沾滿血跡,頭上只有一只蓮花碧簪,此時也要掉未掉。
“想的如何了?”趙廣清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慢悠悠地掀開杯蓋趕了趕茶葉,看着堂下的年輕女子問。
年輕女子渾身顫了一下,頭深深埋了下去。
過了很久,趙廣清才聽見她細弱蚊蠅的聲音,“女兒,不願。”
年輕女子正是趙廣清的嫡長女趙桑榆,不知犯了什麽錯,竟被打的渾身血跡斑斑,氣息奄奄。
趙廣清“啪”地放下杯子站起身,“不願?!”
沉悶的腳步聲在屋內響起,原本寬敞的正房此刻像是故意被人壓縮成了狹小.逼仄的空間,就連空氣流動都顯得奢侈。
一步、兩步、三步……
趙廣清每擡一次腳,趙桑榆便跟着抖一下,最後竟然越抖越厲害,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完全倒在了地上。
蓮花簪緊跟着掉落,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屋裏響起了一小聲驚呼,不知是誰的。
趙廣清走到趙桑榆的面前停下,純黑色的靴子幾乎貼上她的鼻尖,愈發襯得她臉頰蒼白,幾乎失了血色。
蓮花簪也被他踩在腳下,“我再問你一遍,你願還是不願?”
趙桑榆微弱地搖了一下頭,顫抖地伸出手握住蓮花簪,一點一點拔出,費力地撐着地面搖搖晃晃直起身,身影倔強。
“女兒,不願!”
“好!好!好!”趙廣清怒極反笑,一腳踹在趙桑榆的胸口,“孽障!”
趙桑榆本就受了傷,哪裏受得了趙廣清這一腳,額頭撞在牆上,登時暈了過去。
“桑榆!”屋裏響起一聲驚呼,緊接着,一直站在右手最上方,臉龐白潤有些富态的婦人一臉焦急地跑到趙桑榆身邊,見她臉上一片慘白帶着烏青,顫抖着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
手中一片冰涼,幾乎沒了呼吸。
婦人面露驚恐,渾身顫栗,立時攤坐在了地上。
片刻後,她猛地彎腰抱住趙桑榆的身體,大吼,“桑榆!”
聲音凄厲悲怆。
趙廣清頓時愣了。
他疾步走到婦人身邊,還來不及查看就被婦人拽住了袖子,“侯爺,桑榆年紀還小啊,你就算再怎麽生氣也不能下這樣的狠手啊,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你怎麽就這麽狠心啊!”
婦人抱着趙桑榆,臉頰帶着淚,面色悲怆,“桑榆,我的桑榆,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啊,趙廣清,你好狠的心啊,你好狠的心啊!”
趙廣清面色不變,任由着婦人在自己身上又拽又打。
他伸手在趙桑榆鼻間一探,霎時變了臉色。
“來人,去把劉老給我請過來,快!”
聲音幾乎是壓着嗓子擠出來,既急又躁。
還有着隐隐的恐慌。
“必須快,聽懂了嗎?!”又吼了一聲。
門外有人應是,接着腳步匆匆,和着雨聲漸漸消失不見。
婦人被趙廣清的動作吓了一跳,見他起身,她一把拽住趙廣清的衣袖,“侯爺,侯爺,桑榆她……”
“閉嘴!”趙廣清甩開袖子,四下看了一眼,“來人。”
緊閉着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進來兩個身着粉衣的婢子,一個身材高挑,面容英氣,一個面部圓潤,姿态婀娜。
婢子朝廳中的趙廣清和眼前的婦人各施了一禮,“見過侯爺,夫人。”
趙廣清擺擺手,指着高挑的那個說:“把大小姐送回西苑,吩咐人下去,讓劉老再快一點。”
身材高挑的婢子俯身應是,正要抱起趙桑榆就被夫人抓住小臂,“不,不要送回西苑,外面還下着雨呢,送到暖閣,對就送到暖閣。”
“夫人……”身材高挑的婢子遲疑了一下,看向趙廣清。
趙廣清正背着手看着廊外庭院中綿綿細雨。
這雨已經連續三天三夜不停了。
春雨貴如油,但卻讓他此刻心煩意亂。
雙手不由虛握成拳。
夫人面色一變,顧不上風貌儀态,踉跄起身走到趙廣清面前,抱着他的手臂哀求道:“侯爺,求您就把桑榆放在暖閣吧,外面還下着雨呢,她本來就身體不好,又被你打成這樣,萬一……”
夫人悲聲痛哭,“萬一桑榆要是真的出了什麽事,你讓我可怎麽活啊!”
趙廣清濃眉緊皺,趙桑榆是他的女兒,他就算再怎麽生氣,看着她現在這般樣子,如何又不心疼。
他看了一眼幾乎沒有呼吸的趙桑榆,點頭,聲音柔了下來,“那就送去暖閣吧。”
“哎,好。”夫人喜極,拿着絹帕擦了擦臉,指揮着堂下的婢子說:“紅袖、翠羽,快,快把大小姐抱到暖閣。”
早就等着的兩人一聽見趙廣清開口就合力抱起了趙桑榆,等到夫人開口,兩人已經穩穩站起,走了幾步。
還沒到暖閣,廳中又有聲音響起,遮遮掩掩道:“侯爺,把大小姐放在暖閣不太好吧,畢竟這裏是正房,大小姐又是因為……到時候傳了出去,那……”
紅袖、翠羽身形一頓,接着又若無其事地抱着趙桑榆進了暖閣。
屋外傳來夫人的冷喝:
“大小姐是因為什麽,又傳出了什麽,林氏,你不是自诩溫柔解意,什麽時候說話也遮遮掩掩了。”
林氏原名林清玄,曾經風靡大政國的頭牌花魁,惹一衆高官子弟追捧,只可以她誰的看不上,唯獨看上了當年還只是個城門看守的趙廣清,義無反顧地做了他的妾室,也是他唯一的妾室。
後來趙廣清機緣巧合下救了當時微服出巡的皇帝,一路高升,同時還被當朝皇帝指婚,娶了當朝太傅章荀之的千金章啓悅。
婚後,北方柔然族來犯,趙廣清自動請纓,一舉絞殺柔然數十萬民衆,柔然族當即上國書求和,答應永世稱臣。
此後二十餘年,年年納貢,歲歲稱臣。
趙廣清也因此一戰成名,此後歷經大小戰役無數,從無敗績,成了大政國唯一異性王侯,深的當朝皇帝歡心。
且他因為只有一妻一妾,向來嚴謹自律,不貪功不冒進,在一衆朝臣中也有極好的口碑。
後來,皇帝為了表達自己對他的寵愛,知道他喜歡林清玄,也看中她生的孩子,竟直接把林清玄提為平妻。
雖然其地位仍低正妻一等,但其子趙伯泓的地位卻水漲船高,不再是地位低下的庶子,而是直接記入嫡脈,擁有了繼承候府的權力。
趙廣清也成了大政國開國以來第一位有平妻且直接将庶子提為嫡子的人。
――
暖閣。
翠羽皺着眉看着門口,來回不停地踱着步。
屋外靜默了片刻,林清玄溫溫柔柔地開口,“姐姐,妹妹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大小姐的事情我們都清楚,如果再把她放在暖閣,那要是出了什麽不好的傳聞,她以後可怎麽嫁人。”
女子以父為天,以夫為天,誰不想有個好出生,嫁得良人。
章啓悅冷笑,聲音斬釘截鐵,“我章啓悅的女兒,從來都是只有嫌棄他人的份,誰敢嫌棄她。”
廳中幾人對視一眼,又默默轉開。
趙桑榆不在眼前,章啓悅又恢複了平日裏冷靜自持的樣子,仿若之前那個因為女兒而差點崩潰的樣子只是衆人眼花。
轉身看向趙廣清,章啓悅第一次擺出高門貴女,太傅千金的姿态,“寧國侯爺,以前是我想差了,現在我告訴你,我章啓悅的女兒,想嫁誰,不想嫁誰,名聲如何,從來都不是一個煙柳之地出來的人可以妄論的。”
她出身名門,父親又是當朝太傅,從小于宮中長大,又得當年還是皇子的皇上親自照顧過,所學也不僅限于女子,無論是廟堂之争還是後宅陰私都有涉獵。
只是這些年趙廣清一路平步青雲,後宅也只有她與林清玄兩人,所以從未有過大的紛針,而漸漸地,也讓人忘記了她不僅僅是寧國侯的夫人,還是從小就被當朝皇帝寵在掌心,當作女兒養的貴女。
真真的高門貴女。
林清玄面色一寒,立即想到當年章啓悅下嫁時香車寶馬,十裏紅妝的場景。
她怯怯俯身,聲音戚哀:“夫人說的是,妾知錯了。”
章啓悅冷笑,看着身邊婢女說:“青檀,你親自去一趟草廬,請秦老過來。”
說完,她徑直轉身進了暖閣。
屋外的青檀微微俯身,聲音不高不低,“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