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絕路

二十四、絕路

賈立陽得知賈秉成的死訊時,和賈秉成一樣軟癱癱地倒下了。

急性腦溢血,賈立陽被緊急送往醫院治療,病情兇險,醫生請賈千齡簽了病危和病重通知書,談話好幾遍,讓賈千齡盡量做好心理準備。

賈千齡全然一副為賈立陽焦急萬分的模樣,卻沒有絲毫為難醫生的意思,順順利利簽了好幾份通知書,也向醫生表示十分信任他們的專業判斷。

賈秉成被槍殺一案尚處于調查階段,局長親自帶隊到賈家老宅向死者賈秉成的家人了解死者的情況,又是賈千齡接待他們。

這次賈千齡顯然不那麽好說話了,她沒有起身迎接局長一行人,雙手交疊在膝蓋上,端莊坐在沙發上,冷聲質問道:“我非常不解,為什麽兇手可以輕易買到槍?那不是被管制的東西嗎?”

局長趕緊低頭致歉:“對不起賈女士,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位。但嫌疑人使用的槍支是自制-手-槍,并非從任何正規配槍部門遺失的槍支。”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為什麽會買得到自制-手-槍?還是他自己制造的?他還有這種本事?”

局長态度恭敬又謹慎地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在調查。我們已經走訪調查了嫌疑人的所有親友,但他們都反映嫌疑人平日裏是個遵紀守法的人,且膽子小,應該不知道任何為非作歹的渠道。而制造手槍這種專業程度高的事情,就更不可能是嫌疑人的所為。”

賈千齡冷笑道:“好幾天了也查不到他有任何問題,那就是說,我弟弟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賈女士,請您稍安勿躁,我們一定會查明真相。”

賈千齡別過臉,神色悲怆,輕聲說:“不過查不查的又能怎樣呢?兇手都死了。”

局長含糊地應着一句什麽話,擡眼瞄了一下賈千齡,希望這位大小姐在傷心之餘能将她往常的通情達理也發揮在這個案子裏,如今除了手槍的來源之外,的确沒有什麽可查的地方,而想要調查一個死人隐藏着的秘密,談何容易,大概率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局長安慰了賈千齡許久,而後小心翼翼地詢問了一些關于賈秉成的事情。得知賈秉成在公司的一貫做派之後,局長抹了一把臉,擦擦因緊張而瘋狂冒出的汗。

案情越來越明了,因為賈秉成平日裏做得太過分,到處得罪人,某員工懷恨在心,想方設法搞到一支槍,幹淨利落地将可惡的老板殺死,然後畏罪自殺。

這種死者本身有點錯處的案件,跟死者家屬交代的時候最尴尬,遇上賈家這種極重視家庭成員的富豪家族,就更難說出口了,一旦有絲毫對死者糟糕人品的暗示,都會得罪人。局長又擦了一下汗,暗道自己坐上了這種位置也免不了左右為難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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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千齡似乎在局長的安慰下恢複了一點理智,結束詢問就禮貌地起身同局長握手:“辛苦你們了。”

局長忙應道:“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盧臻在賈秉成去世後徹底精神崩潰,被父母接回家去照顧了。賈立陽還在住院,賈家老宅暫時只有賈千齡一人居住。

某天她在家裏逛了好幾圈,尤其是賈立陽的卧室和書房,讓裝修師傅過來了兩趟,加固了每一個吊燈、窗簾羅馬杆、安裝在牆上的小櫃等,有幾處甚至換成了新的,她說這些東西都老化了,容易掉下來造成危險。

裝修師傅很少接到類似的業務,心裏暗暗納罕,想這些有錢人真是太過惜命了,保護自己安全的措施居然能細致到方方面面。

賈千齡還通過馮岳的聯系,去了蔣曉才的家,拜訪了蔣曉才的媽媽和妹妹。

蔣媽媽誠惶誠恐地接待賈千齡,本來就還沒有接受蔣曉才莫名其妙成了殺人兇手一事,也沒有接受自己突然失去了兒子一事,死者的家屬卻突然找上門來,還是可以在財經新聞裏看到相關報導的了不得的家屬,這太可怕了。

蔣媽媽不知所措,手忙腳亂給賈千齡倒茶,請賈千齡坐下,又不停鞠躬道歉:“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麽說,我真的不知道曉才為什麽會這樣做,我不知道的,他在家裏很好的,對我和他妹妹都很好,他不是會作惡的人……”

賈千齡打斷蔣媽媽的話:“您也請坐吧,別再向我道歉了,我來這裏不是為了責備誰。”

“哦哦,好好好。”蔣媽媽抓着同樣站着的女兒壯膽,在自己家裏也畏畏縮縮,不自在地坐到沙發的一角,和賈千齡隔着兩個人的距離。

“蔣太太,我聽說蔣曉才患了抑郁症,正在吃治療抑郁症的藥物,這件事您知道嗎?”

“我不知道,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這些。”蔣媽媽提起這件事就要傷心,低頭抹眼淚,怪自己平時對兒子的關心不夠。

“請您節哀。”賈千齡目光柔和看着蔣媽媽,說,“不管蔣曉才做了什麽事,他畢竟是我們公司的老員工,在我們公司裏工作了十年,可是他的心理狀況這麽糟糕,我們卻沒有人留意到,這一點,是我們做得不好。公司規定員工若是因意外死亡,會本着人道主義精神向員工家屬提供慰問金,也會在生活上盡可能地照顧這些家屬。”

蔣媽媽擡起一張淚痕交錯的臉:“啊?”

賈千齡微笑着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要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對于蔣曉才的亡故,公司會提供一筆慰問金,金額以蔣曉才的工作年資和你們家的家庭情況為基礎考慮,請您給我您個人使用的銀行卡賬號,財務會将錢打進卡裏。至于還在念書的妹妹,公司會承擔一半的學費,直到她畢業。”

自己兒子突然跑到公司把老板殺了,自己家卻沒有因此遭遇滅頂之災,沒有被惡霸威脅,沒有被報複放火燒家,沒有被起訴索要大筆賠償金,沒有在S市寸步難行,反而是天上掉餡餅正正好掉到自己面前,她有錢可拿,她的女兒有書可讀,以後的生活似乎會比從前輕松一些,似乎會有那麽一點盼頭。

蔣媽媽活了快六十年,沒有遇到過這種怪事,她完全愣住了:“啊?”

賈千齡一派誠懇:“這都是公司的規定,我只是照着執行而已。蔣太太,我失去了一個弟弟,您家裏失去了一個兒子,這都是極其不幸的事,我不希望讓這種不幸延續下去,不希望讓不愉快在我們之間持續存在。”

蔣媽媽又哭了,和女兒抱頭痛哭,邊哭邊口齒含糊地答應:“是,是的,快點讓這件事過去吧。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你……”

賈立陽病情危重,做了開顱手術,在ICU住了一周,渡過了危險期,而後轉到VIP病房繼續接受治療。

生命體征逐漸平穩,身體狀況逐漸好轉,但賈立陽的精神世界已經崩塌,他失語了整整一個月,躺在病床上睜着一雙混沌的眼看天花板,任由護工如何折騰他,任由認識多年的好朋友來探望他幾回,他都沒有太多反應。

賈千齡每天抽時間去看望他,哄了他很久很久,他才肯口齒不清地說:“我,什麽,都,沒有了。”

聲音嘶啞,氣息微弱,是被死神沾染過的痕跡。

賈千齡滿臉疼惜,拿濕紙巾替賈立陽擦掉不受控的那邊嘴角流下的唾液,輕聲安慰道:“爸爸,您還有我,我會一直照顧您的。”

賈立陽閉上眼,低喃道:“你不是,兒子……”

賈立陽享受着最頂尖的醫療服務,康複科和中醫科的醫生和技師一天來兩趟幫他恢複,給他用上所有先進儀器,協助他對抗中風後遺症。

賈立陽不怎麽說話,但很倔強,咬着牙訓練,常常累得滿身大汗滿臉通紅。也沒有像別的卒中恢複期的病人那樣老是由得自己聽從半毀壞的腦神經的指示去鬧脾氣,賈立陽板着一張既兇狠又蒼老的臉,盡可能完成醫生的要求。

醫生很欣慰,向賈千齡報告賈立陽的恢複情況時,總是自信滿滿地說賈立陽不出一年就能恢複比較正常的活動功能。

賈立陽的恢複速度超過了醫生的預期,過了半年,賈立陽已經可以拄着拐杖和賈千齡在院子裏散步了。

賈千齡記得賈立陽最後一次出門是在晚飯後。

賈立陽的臉衰老得溝壑縱橫,他又習慣板着臉撇着嘴,哪怕在院子充沛的暖光之中,他也顯得木讷又恐怖,仿佛戴了一張詭異陰狠的面具,他語聲艱澀地擠出一句心裏話:“千齡,我不想死。”

賈千齡扭頭看他,臉上帶着柔和的微笑,十分習慣了他的模樣,也習慣了他的沮喪言語,安慰道:“爸爸,您一定能長命百歲的,現在才哪到哪,您還不到八十,還有得活呢,以後還有大把時光可以讓您享受生活,您跟那個字離得可遠了,以後不許再說。”

賈立陽對賈千齡的安慰置若罔聞,繼續說:“我沒能讓賈家的家業傳下去,賈家斷在我這一代,我到了地底下,會被祖宗們責怪的。可是我有什麽辦法呢?都說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世間最痛苦的事,而我經歷了四遍……”

賈千齡的笑裏添了點勝利意味,說:“爸爸,賈家還有我,我會一直留在賈家。”

賈立陽固執地嘆道:“你是個女兒,留下也沒用。”

賈千齡頓了兩秒,第一次反駁了賈立陽的固執:“爸爸,只有女兒才能繼續生育孩子,傳承家業要的不就是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嗎?我懷的孩子,我生的孩子,難道還會是不屬于我的不成?能夠生育下一代的人,才最有資格擁有繼承權,不是嗎?家族代代相傳的概念已經形成太久,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改變,不過誰擁有繼承權這件事卻是可以做出改變的,只要您想,就能實現,将一貫以來的不合時宜徹底破壞。”

賈立陽眼中神采盡數消失,目光定定地投向虛空處,似乎沒聽見賈千齡的話,只喃喃地說:“可是我累了,沒有力氣再做任何事。”

那天晚上,賈立陽将一條皮帶系到挂窗簾的羅馬杆中間,在窗邊上吊自盡。

第二天早上管家敲門許久卻聽不到賈立陽的回應,怕賈立陽又是中風了說不出話,于是不顧禮節開了門,發現了賈立陽的遺體。

時隔不久,局長和副局長第三次帶着一隊人馬來到賈家老宅。

大家受心情影響,在外看着這棟年邁的建築只覺凄涼寂寥,有一種說不清的遺憾懸浮在半空中。

然而套着鞋套進入建築內部,他們在傭人的帶領下去到寬敞華麗的客廳,并見到獨坐在客廳裏等待他們的賈千齡之後,他們又覺得剛才是自己看錯了。

賈家的威嚴其實并沒有失落,只是由另一個人負責撐起來,她不像上一代當家人賈立陽那樣講究排場高高在上,她不會拿鼻孔看人,她溫柔美麗,平易近人,卻暗含無限堅韌的力量,足以在所有人眼裏實現某種無形卻深刻的威嚴。

局長和副局長偷偷對視一眼,兩人都心知肚明,賈家變天了,掌權者疊代,古老的家族進入了另一個時代,前所未有地改變了面貌。

她是所有事件的得益者,可是在明面上,她什麽都沒做。

局長雖然眼光毒辣,但态度依舊謹慎,輕聲說:“賈女士,我為您父親的逝去感到萬分遺憾,”

賈千齡聞言,眼裏浮出一層薄淚,拿紙巾揩了揩眼角,嘆道:“爸爸選擇這樣一條路,我非常傷心,這是我們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可惜沒辦法挽回了,事情已經成定局。您想了解什麽問題,都請向我提問吧,賈家現在,也就剩我一個了。”

“真是太打擾賈女士了,請問我可以讓兩個人進入到案發地點,也就是賈先生的卧室查看一下嗎?”

賈千齡站起身說:“當然可以,我給你們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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