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萍末(一)
青萍末(一)
燕行宮不是一座獨立的宮殿,它随着燕軍的行跡而變換自己的位置。它是游動的,而不是固定的。燕軍的誓言是要讓自己身體內流淌的血液變成踩過的泥漿,要把戰魂的種子播撒到每一片它所觊觎的土地上。
正值壯年的燕王走進自己的營帳。他的營帳是士兵們臨時搭建的。士兵們你瞪我,我瞪你,不知道拿什麽裝點燕王的營帳。青姬剛為燕王誕下一子,陷入一場沉沉的病中。沒有人知道最為燕王寵愛的青姬為什麽會生病,一病就是三年。而在青姬生下兒子後不到半年,燕王就娶了另一個妻子。這個女人是青姬的親妹妹,被封為英姬。英姬是大着肚子被娶進來的,不是三四個月的模樣,而是至少七個月。
今日,是英姬剛出月子的日子。按理說,該找英姬來伺候燕王。可是士兵裏有個須發皆白的老營長官灌着黃酒說,燕王絕對會找青姬。他還說了句“但是”,偏偏“但是”後面就不肯說了,惹得士兵們拿着竹著敲杯發笑。
鐵蹄噠噠的聲音從腳底土地下繞着圈地吐沫般鑽出來,士兵們立馬起立列隊。
戴着青銅面具的男人立定在隊伍面前,他頭上的帽纓浠瀝瀝地在腦後滴着水。
“把青姬帶過來。”
“是!”
青姬的祖上是中原人,行走于遼北之境,當着邊境商人,積累了一些財富。有一年北方極冷,沙塵暴如巨斧一樣砍奪了北地上的生命。那時候,人亦如草芥。青姬在荒漠中救了一個快要渴死的人。青姬把自己包囊裏的半袋羊奶讓給他喝,他還嫌不夠,迷糊中抓住青姬的手指,親吻她如豌豆般的指腹說:“我想喝你身上的。”青姬吓得踢了他胸口一腳。
再有一年,邊境的胡商給青姬下了個套,把她騙到一個長滿梧桐樹的坡下。胡商們把青姬摁進旁邊的月牙泉裏,幾乎就快要把她憋昏了。忽然一道道羽箭襲來,如疾風掃破竹,這些人都倒下了。月牙湖上倒映着熊熊的烈日,水光粼粼撫摸着一個男人的側影,那身姿灼燒了少女的心。青姬的心裏沒有月牙湖,被他照耀的時候很暖和,但燒過以後卻要留疤的,她不清楚。月牙湖卻不會,它能反映,卻不會反應。
第二年青姬就嫁給了燕王。燕王對待她一如當年在荒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對水源的那種依賴。除了練騎術和巡兵的時候待在馬上,其餘時間都要花在她身上。燕王稱贊青姬是沙漠中最美的月亮。
青姬原來或許真的是沙漠中最美的月亮,但現在已經成為月落東海的銀灰。她的眼窩腫得像盛灰的龛籠,裏面的眼珠沒有光澤,和黑色棋子仿佛沒有分別。她擡頭看着那個青銅面具,喉裏的痰氣欲抑不平,顯得呼吸急促起來。
燕王卻以為是她來的路上吹了風感到冷,命令她坐到火堆前來。燕王正抱着一個睡熟了的嬰兒,可惜這個嬰兒卻不是他和青姬生的。
“這孩子已經足月了,你還沒看過他一眼。”燕王認真撫摸着孩子的鬓角,可是餘光卻如鈎子一般抓在火苗上。在他的視野裏,火苗就像時不時地在躍舔青姬那張蒼白的臉。“他可是你的親外甥,是哀兒的親弟弟。”
“我不想看。”青姬已将侍女給她塗了蔻的指甲掰破。
燕王騰地站起來,這下他蹿得比火苗高多了,兩眼直直要把青姬的心腸透過她皮囊給剜出來一般。他放下手中的嬰兒,練襁褓都沒蓋整齊,就走到青姬跟前,一只腿半跪下來,扼住了她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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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青姬一點反應都沒有,連正眼也不願意看他,好像他的青銅面具是有多醜陋不堪。這面具哐當地撞在青姬的臉上,把她鼻子都撞破了,她連哭聲都沒有,兩條腿被大大地拉開,疼痛如游蛇般锲入肌膚。這時,那個嬰兒卻哇哇地哭起來。燕王摘掉已經砸爛的面具,往火裏重重一摔,還對着那嬰兒的方向噴了一口唾沫,湮沒在了火裏:“吵什麽!”孩子嘴裏突然被塞上了一團沾着怪味的綢緞。
青姬的原名叫符晴。燕王奪走了她名字中的“日”,說要做守護她的太陽。他到底是食言了。
符晴的妹妹,原名苻映的英姬,正隔着帳簾聽着自己親兒子細細的啼哭聲。她不自覺地笑起來,雖然嘴唇幹得就像是用泥糊上去的。她總覺得有士兵在遠處偷偷觀察着自己。她怕自己笑得不真,還要拼命露出下齒,做出腰往後仰的動作,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後來軍中果然隐隐傳開了一件事,燕王更願意立燕二公子,也就是英姬的兒子為王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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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姬久病,被派遣到主力軍的随從隊伍外,某一片水草還算豐茂的地方養病。她和燕王據理力争很久,把六歲的兒子帶在了身邊。臨走的時候,燕王對她說,孩子長到十歲的時候,會去接他們母子。據大多數士兵們回憶,青姬一句話,甚至一個字也沒回就扭頭上馬走了。但那位愛喝黃酒的老營長往草地上吐掉自己剛剛爛掉脫下的牙齒,對着其他士兵說了一句:“這女人會等的,這麽多年了還沒消氣,那不是一般的情深啊!”有人指着老營長鼻子說:“老胡又胡說了,青姬當年是大王設了計娶回家的,真相一敗露,青姬就恨毒了大王,要不是知道真相的時候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早就鬧和離了。”但又有人說:“你這個是被大王趕走的随身侍衛瞎編的,我聽服侍過青姬的一個侍女說……”“這侍女是你姘頭吧?好小子……”“別打岔,那侍女說是大王懷疑青姬在外面偷了人,懷疑青姬懷的是別人的種,青姬跟大王解釋,大王不信,青姬才失寵了……”
流言是跟流水一樣厲害的東西。水滴石穿,流言能鑿了人的心。
燕流哀陪着青姬在河邊洗衣服。青姬才三十歲,眼角就已經有皺紋了。燕流哀愛玩,愛一切與打仗無關的事情。他聽說自己遠在軍營裏的弟弟已經會騎馬射箭了,但是自己還在慢吞吞跟娘親學着掰豆芽,學腌鹹菜。
三年來,娘從來不直接提爹的名字。如果一定要提,就只能提“燕王”。
“你如果以後娶妻,你要對你的妻子好,不可以覺得她不愛你。”
“娘說的是我以後要做到夫為妻綱嗎?”
青姬不知他從哪裏學來的這名詞,思索了一下下,笑他道:“是妻為夫綱。”
“那還有呢?”
青姬還沒說話,燕流哀就搶道:“還有,不可以再娶別的女人,不可以再跟別的女人生小孩子!”
青姬的臉色刷地變了,全身的血好像立刻涼了下去,笑容沒有了,被吃掉了一樣。
燕流哀扁扁嘴,弱弱道:“娘你不用百般提醒我,我知道你就是想說,讓我不要像燕王一樣。”
青姬低了頭去,變得木偶一般,像是手上的衣袖在拉着她的手動,而不是她拉着衣袖在動了。
“娘,我到底是不是燕王的兒子?”
青姬的魂忽然就被抽幹了般,木木地朝燕流哀這邊望過來。燕流哀看到娘親忽然噴出一口血,忙把手中的衣服甩在一邊,沖過去抱住娘。青姬看到他撲到自己懷裏來,緊緊地、滿目珍惜地看着他的臉,咬了咬牙,對着這張臉猛地扇了一巴掌。
青姬把沒有洗幹淨的濕衣服揮起來,像捶玉米的棒子一樣往燕流哀身上狠狠地打。青姬從來不對任何人發怒,也不對老天爺發怒,但是她這回是鐵了心想把這孩子打死一樣,要不是她沒了力氣,燕流哀哭得太響,這孩子仿佛今天就活不成了。
燕流哀永遠記得娘親那一刻眼中的扭曲與憤怒,他用後來的一生去參,到底是什麽東西讓溫柔的娘親會突然暴發出獸性,到底是什麽讓爹娘從軍隊傳說中的神仙眷侶變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這輩子會有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