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銀紗窗(一)
銀紗窗(一)
靠近北疆有個曦和鎮,突發瘟疫。林琴薦讓方沉看着京都裏的館子,自己拎着幹糧和貼身衣物,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全城義募支援的隊伍。方沉懊惱自己表現得太能幹了,才會被林琴薦吩咐留下來看館。他多想跟着林琴薦一起去啊。
曦和鎮離燕地的邊界有二十裏,鎮裏住着一些和燕人通婚的家庭。隊伍裏的大夫懂得北疆語的不多,林琴薦的翻譯能力很出色,漸漸被拱成了帶隊的大夫。大夫們讓鎮裏的居民戴上紗布,讓居民覆蓋住口鼻部分。僅僅過去了七日,隊伍備着的藥就快要用盡了。
大夫們內部議論,藥怎麽會這麽快就不足了?有一個大夫說,是不是居民們害怕瘟疫,怕死,所以拿藥的時候搶了很多別人的劑量。林琴薦說,過兩日天氣晴朗了他便去山中采藥,讓大夫們随時留意着服了藥的病人的情況。
雨水瓢潑,裹得旅人如芭蕉扇下的小沙粒,風一掀,雨一催,就蔫了。林琴薦端着一碗炒米到桌上,剛撕下一片饅頭皮,蘸着發黃的燒沸了的井水去吃。忽然看見有人端着兩片風幹的牛肉放到他跟前。這人拿着的是個碟子,似乎曾經盛着許多片,是分給旁人後剩下的。
林琴薦一擡頭,那人披着頭發,頭發上沾着好些泥漿和草屑,但他那俊美的眉眼,林琴薦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燕流哀看着林琴薦的臉上竟然閃過一絲蒼白怒意,然後才是羊奶漸漸灌入瓷碗中徐徐擴散的熱意——淡淡的紅潤。
“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給大夫打下手啊。”
“這裏不是你玩的地方。”
“我又不是孩子。”燕流哀知道林琴薦擔心他來這裏也會染病,心裏稍微有些快意,将那盛着牛肉片的碟子往人家面前推前了一下,笑道,“木頭,你真夠朋友,擔心我就直說啊。”
“我沒把你當朋友。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認得你這,曾經是大人物的人。”
燕流哀習慣了似的,對着林琴薦笑得更甜:“那至少沒把我忘了。”
林琴薦匆匆吃完了自己這頓飯,然後走了,沒碰燕流哀帶來的牛肉。燕流哀對着那兩片牛肉發了會呆,這時有另一個大夫路過,他把那大夫叫住,問那大夫吃不吃。那大夫欣然接受,還跟他聊了好一會天,把林琴薦現在住那間屋,負責哪幾個村的病人都跟燕流哀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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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和鎮這幾日因為多雨,平時就霧蒙蒙的,一到了夜裏,反而靜悄悄地澄明起來,因為是望之無際的黑了。人影散步在山路間,就像天空掉下來的黑芝麻。芝麻一掉,天就不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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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裏有些染着病,因為難受得睡不着覺而不停哭鬧的孩童。林琴薦裹了好幾圈的紗布,走近他們房間。他陪這些孩子聊了好幾夜的故事,哄他們睡覺。
“林哥哥,你上次跟我們說的那只兔子,它跑出藥館以後,還有沒有跑回來啊?”
“那只兔子啊,它跑出藥館以後,一直跑啊跑,跑到了沙漠裏。狂風卷着黃沙,打得它耳朵疼得嘞,它就跑回藥館了。這次回到藥館之後,它覺得玩不盡興,竟然做了個夢。夢裏啊,沙漠出現了一個……”他頓了一下,孩子們不知道林大夫想起了什麽,眼睛裏透出向往和悵惘的笑,像雲朵,像會化的糖人,“沙漠裏出現了一個天神,天神抱着兔子說,我帶你回家,給你吃好吃的,讓你不用再吃草,你可以吃……”他一個一個地給孩子們蓋好被子,“吃金黃燒邊的糖餃子,吃泡了小米酒的糯湯圓……”有個還沒睡着的孩子抓住林琴薦的手:“大夫,天神長什麽樣啊?”林琴薦一愣:“他,他就是好看哪……”讓人看了無法忘記。如一場夢境,一會飛來,一會就飛走了。
林琴薦從房門退出去。
有個人蹲點了很久似的,從背後急切地抱住了他,還捂住了他的嘴。林琴薦聞到這人手上有手撕牛肉的味道,用嗓子哼了兩聲:“是——你——?”
他沒料到,燕流哀并不理他,而是把他扛起來,往林琴薦的屋裏走去。
他為什麽知道我住在哪裏?
進了林琴薦的屋,別的大夫都還在查村裏的房,怕有病人半夜病情反複,所以這屋裏雖然擺着好幾張床,但此刻屋中沒有別人,只有燕流哀和林琴薦。林琴薦想着自己還有自己的查房任務,燕流哀一把他從肩膀上放下來,他就腳蹬在地板上,跳了兩下就要離開,但是被燕流哀拉住胳膊大力拽了回來,壓倒在了床上。
“你到底要幹什麽!”
“你要去哪?”
“我要去看我的病人。”
“在你這裏,永遠都有別的事情比我重要是嗎?”燕流哀鉗住林琴薦的下颌,眼神一寒,就低頭印了下去。
懷中人的掙紮忽然被定格了一般,燕流哀直視着林琴薦的眼睛,無神無波的,除了震驚和抵觸,他什麽也沒看見。
林琴薦是無措了。燕流哀沒有弄疼他,他卻覺得有什麽地方好疼,疼得他快沒力氣了。等燕流哀放過了他的唇,林琴薦翻了個身,用胳膊把自己從床上撐起來,背對着燕流哀道:“你不要鬧了,如果病人晚上發病,我會耽誤他們的命的。”
“你是讨厭我,還是讨厭和我的感情?”
林琴薦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蹬下床後,找到脫落的鞋子,就想離開這個空間。
燕流哀又一次從背後箍住他,這一次他的聲音平靜很多:“剛才是我沖動。我陪你去。”
林琴薦沒有拒絕,但他淡淡道:“有時候我會查一整夜也查不完,你能一整夜不睡嗎?”
燕流哀放開了他。林琴薦卻覺得那口氣松不下來。他去自己袋子裏拿好紗布口罩和藥包,出門走了一段路,一回頭,發現燕流哀還跟着他。他有些驚訝。
只見月光會撩人一樣,折柳般在他鬓前的發絲上撥動着。
“三日三夜不睡都沒問題。”
林琴薦挨個地查房。
燕流哀非得走到他跟前,一會幫他提起別人家院子裏的掃帚掃掉雞屎鴨屎,給他清路,一會給他把吹偏了的鬥笠戴好,擦掉他額頭上的水珠。林琴薦知道,他沒有認真掃地,只是站在那地方提醒他注意看路,他明明知道不怕雨飄在臉上,就喜歡捉弄他幾下來找存在感。林琴薦嫌他煩了,讓他以後扛着大小藥包跟着自己出門,看他以後還有功夫對自己動這動那。
好幾次,林琴薦原本打算給燕流哀找個茬,挑個刺,罵他一頓,不讓他再跟着了。可是燕流哀的臉跟糧票似的,叫人饞得當寶。村子裏的小孩見到這麽帥的哥哥,巴不得天天都有這個帥哥哥來查房,有的小孩甚至會裝要腹瀉,讓燕流哀抱着他去上茅廁,蹲半小時,最後尿都尿不出了,燕流哀也不拆穿這小孩,走出門去,厚臉問道:“木頭,晚飯吃啥啊?”一邊問還一邊從背包裏撿出牛肉幹來,堆笑着湊到林琴薦跟前裝皮癢癢。林琴薦吃着吃着,喃喃道:“哪來一股尿味?”
燕流哀雙手立馬在衣服上拍來拍去道:“怎麽可能?我這次沒讓小孩坐到咱背包上去!”
林琴薦突然笑了。
燕流哀也笑了。
“你說這小孩真是的。每次想纏着我,都非說自己拉肚子,我早就不信了,就是你還非讓我順着他。”
隊伍裏的大夫能識眼色,看出燕流哀和林琴薦是舊相識了,主動跟燕流哀說換一張床。
燕流哀夜裏躺在床上把林琴薦看着。林琴薦鋪散着一頭并不算柔順的長發,顏色不夠黑,光澤也不夠亮。他起身悄悄蹲着移過去,移到林琴薦床邊。林琴薦感知着他的動靜,往前挪,想逃。燕流哀快了一步,俯下來親住他的脖子。這時兩人的身邊還有別的大夫在熟睡,細細的鼾聲像一道無聲的城牆,仿佛是這種會被他人看見的恐懼才讓林琴薦覺得自己困住了。
他不懂,明明自己沒有接受過燕流哀,為什麽燕流哀卻知道了惹他并不會産生可怕的代價,不停地主動,侵犯他的界限。還好随行的大夫還沒有看從他們這層堪堪戳破的關系。他不懂,和燕流哀的關系為什麽會如此奇異地進展下去。他閉上眼,心中覺得惶惶不安,雖然燕流哀的親吻溫柔如花蜜,讓他身體很舒服,可是他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兩個人的關系像一座橫架在雲端的天橋,好像一伸手就能觸摸到空中如棉花糖的雲朵,嘗一口自己的手指,是真的有甜味。可是這座橋,誰能保證它有一天不會消失或者迎風碎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