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玲珑玉(六)
玲珑玉(六)
秦修雲沒想到自己從太醫署出來,剛拐過幾道角,就在路過禦花園的時候,看見了王輔成的背影。
秦修雲緊張地環視了左右,王輔成倒是氣定神閑,負着手轉過身來,對他笑道:“你算是我的老學生了,還不懂你老師的手段?”秦修雲低下傲氣的頭顱,不敢直視王輔成的眼睛,他此刻心中如一石激起千層浪,他原本以為王輔成是站在燕流哀那邊要把自己的氣焰打壓下去,誰知老師這三年和燕流哀愈走愈近,卻并沒有打算真的重用燕流哀這個人。是因為他的血緣嗎?還是因為自己能做一條更忠誠的狗……但王輔成不會看不出來,自己明明對他的計劃有所猜測,卻只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作着自以為是的聰明。他以邀請燕流哀一起閱卷來試探燕流哀的立場,進而試探燕流哀背後老師的立場。他就是忽略了王輔成不把燕流哀當自己人的可能。怎麽會呢?如果不把他當自己人,怎麽會給他當太子伴讀的機會?一當就是十年。太子殿下對燕流哀那奇異的依賴,難道是裝出來的,還是另有隐情?
草垛上的露在陽光下剔透閃亮,輕輕地破碎。禦花園裏花枝招展着立着,從樹幹上自拔出五六七八只手伸向天際,此刻看上去,亦像是長歪了心,哪裏都想要。
“修雲,你接下來只需要作證考生彈劾燕流哀,燕流哀與考生不合以致公報私仇,在閱卷時被你發現,還試圖栽贓到你身上就行。”
“老師,只靠學生一個人證,怎麽能指控成功……”秦修雲說到一半,猛然擡頭,“難道那考生其實是老師的人?”
“不是我的人,只是跟我合作的人。不止是他們,燕流哀帶過去跟你一起閱卷的一個小館醫,也是我預算中的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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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方沉在鄭祁冰的房間裏守株待兔,等着鄭祁冰他老爹進房,卻苦等了大半夜沒等到。燕流哀則是把整個鄭府都逛了一遍,摸清了鄭老爺子的住處,才知道鄭老爺子一夜未歸。他心下隐隐有些不妙的猜測,他躊躇了一番,解開了鄭祁冰的昏穴,還叫方沉在鄭祁冰頭上撒了一泡尿把人澆醒。
鄭祁冰醒來後,看到燕流哀就跟看見了鬼似的,先是驚惶,然後是一層暗暗的譏諷浮出眼底:“你還在?”
燕流哀道:“少廢話。我問你,你爹在哪?”他撥開自己的柳葉刀,對着鄭祁冰下巴上的胡子刮擦了一頓,直接給他剔禿嚕了,還在他下巴上留下王八兩個小字的血痕。鄭祁冰只感覺到疼,不知道他刺的什麽字,憤張着眼瞪燕流哀道:“蠻夷之子!呸!”鄭祁冰本要朝着燕流哀那張臉吐出痰來,卻被燕流哀扼住喉嚨,讓他自己把痰一卡一卡地吞咽了回去,吞得差點斷氣。于是鄭祁冰不敢造次了,只能用惡毒的眼神盯着燕流哀。
一旁的方沉走過來對着燕流哀耳語道:“他沒有那麽怕我們。有陰謀。”燕流哀看了方沉一眼,拉住方沉的手。方沉一驚,燕流哀居然在用內功傳聲入定:“我被人算計了,你現在馬上離開這裏。”方沉愣住,對着燕流哀直搖頭,燕流哀讀懂他的意思,是要走一起走。燕流哀沒想到方沉是真的仗義,也感嘆了一會這人的死心眼:怪不得能死心眼地喜歡那木頭這麽多年。燕流哀繼續用着傳聲入定對他說:“我不是要你逃走,我是要你在我被堂審的時候,也來做參我一本的人。”方沉覺得自己聽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牙齒差點咬到舌頭了,呆呆地看着燕流哀,覺得眼前的人腦袋應該是有問題。
把方沉勸走後,燕流哀居高臨下地看着綁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鄭祁冰。他手上的柳葉刀還在旋轉着,刀光似風車一般,越轉越有動能,空氣凝固起來,成了它的磨刀石一般,又被它切割數片,繼續流動。鄭祁冰心裏閃過一絲淩遲的恐懼,想起那個微笑着的黑衣人跟自己擔保的事情,又覺得眼前的羅剎已經是一只腳踏在烈火油鍋之上還不自知,而自己雖然被縛,卻是在看他笑話。
“我問你,前戶部侍郎的死,跟你父親有沒有關系?”
鄭祁冰眯着眼道:“你是那老迂腐的什麽人?他死的時候,你怕還是個毛毛。”
“前侍郎清正廉潔,是難遇的好官。他把你首鼠兩端的父親當成至交好友,把自己的妻兒托付給你父親。而你父親卻把這消息當成獻給新帝表達忠心的祭品,害死他們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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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蠻夷之子管我們這麽多閑事,”鄭祁冰扭曲地笑起來,“那個老糊塗活該!他高雅,他高風亮節,他發現我父親有不臣之心,還想要出賣我父親呢!是他先背叛的我父親!”
“他是百般勸解你父親不要參與造反,何談背叛?”
鄭祁冰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一樣,笑得咳了起來:“太傅大人,你真是好笑。立場不一樣還算什麽朋友。那頭驢當了那幾年官真是白當,最後還相信我父親真的會補償他,給他妻兒一間草房安置哈哈哈哈哈……”
卻不是草房,而是一張草席!
鄭祁冰的笑聲還沒有停止,忽然咳出一口黑血來,他眼珠子撞在眼角,表達最後一絲不甘心似的,像一顆子彈出不了膛。燕流哀方才掐他喉嚨的那只手,就已經給他下了一種新毒藥。
燕流哀這時臉上挂上優雅的笑,他心情不是特別好,卻沒有特別差。至少,他幫那傻木頭殺了一個仇人。這下,林琴薦沒有理由再拒絕他的友誼了吧。
他走上前去,看着鄭祁冰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念着句話道:“畏罪,自盡。”
第二天,燕流哀回到宮裏,果然有刑部的人來押他去問審。只是,當他看到訴狀的一排手印底下有着林琴薦的手印時,他全身的血液都涼了下去。
為什麽……
我已經選好了控訴我的證人,為什麽變成你……
堂審的時候,方沉在人群中間看着他。他也看見了方沉。但是方沉沒有站出來,沒有按着燕流哀想讓他做的那樣做。方沉甚至沒有站到大喊嘲諷着他蠻夷之子身份的那群人裏。
燕流哀本來是要用方沉來代替林琴薦在王輔成手中棋子的位置的,可是林琴薦順利頂上了,他便不用找個替補了。他覺得好笑,他刻意善待的人,只要遇到危機,随時都能抛棄他,置他的安危于不顧,而他無意施恩的人,卻給了他意想不到的忠誠。
燕流哀當夜被關進慎刑司裏。
可是獄卒發現,這人第二天就不見了。獄卒報告給刑部尚書,刑部尚書報告給皇上。皇上拟出聖旨,全城通緝此人,懸賞五百兩銀子。京都有的高官好奇地探聽東宮那頭的動靜,卻打聽不到。太子殿下只是停了半個月不上朝,半個月後,上朝時容光未見褪色,談吐間也不再涉及燕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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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方館辦了件喜事。
林璃笙出嫁了。
林毓不在場。館中以林琴薦為最大。他把師妹送出門,交到了燕流亭的手上。他是不願意多看燕流亭一眼的,但還是對着燕流亭交代了好多話,說得自己泣不成聲了,才放師妹跟他走了。林璃笙做不了燕流亭的正妻,只能當燕流亭的一個侍妾。從中原嫁去北疆,那苦十師妹可從沒吃過。林琴薦擔憂得一個月都沒睡好過覺。
林之晴在林璃笙出嫁後七天就不再經常提起十師姐的名字了。她每日除了坐診,都會在城裏瞎逛,好像是要尋覓誰。林琴薦不想管她。他和他這個師妹,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不夠坦誠了,從噓寒問暖的親人變成噓寒問暖的同事。幸好,方沉有回來幫他。他決定放棄把館子交給林之晴這種想法,開始盡全力栽培方沉。方沉學得很認真,比林之晴迅速多了,從只能給他打下手變成有時候能代他出診了。
他發現,不管那個他莫名在意着的人出不出現,自己的責任和使命都不會有多大的改變。每次那個人出現,他便要經歷一些風波,生活變得有波瀾。他不喜歡不确定性,他不喜歡給他帶來不确定性的人。
他想起自己十八歲的時候,思念是很輕盈的,像空氣。因為習以為常,所以他不覺得這是自己擁有的實物,更不覺得是自己的精神負擔,沒思考過自己離開這種心情會怎麽樣。他總會在京都進入流感爆發期的時候,派之晴去送藥餅盒子給宮裏。宮裏的貴人很多,他就做很多,送很多。
二十歲。宮裏來人巡查城防,林琴薦去門檻處把淘氣好奇的師妹抓回房間乖乖待着,卻正好看見遠處馬上熟悉的人。鮮衣怒馬,正韶華。他的心思就此變成靜靜燃着的藥燭,半是清光半是淚。她心想:我是那種人嗎?我是不是有了為多數人所不齒的那種情感?
二十四歲。真的和那人面對面相見時,他覺得飄忽忽的,覺得自己像幹煸後的一螞蚱,看着那人的身影,便自慚形穢。
他還是貪心。他控制不住自己閑下來時腦子裏閃過的纏綿畫面。病人曾經為了瘾症,問過他:“我臆想他,算不算亵渎神靈?”林琴薦無法回答。
他不把他當神看的。他總能回憶起多年前和那人分別時,那人看着自己背叛離去時眼中的失望。他在腦海中無數次地回到那個場景,與那人進行對話,解釋自己是不得已,并不是想要抛棄他。林琴薦在夢裏含住那人顫抖哆嗦的唇,以自己二十餘的年歲。年齡,或許是他在那個人面前唯一的權力了,淡漠,或許是能夠在他面前維持自尊的唯一捷徑。
病人們治好病後,總會對林琴薦表示感謝。林琴薦聽着形形色色的人對着自己說謝謝,這些聲音常在深夜裏,在他耳邊依次響起,最後彙成異口同聲,像一場聯歡。他任眼角的淚淌出,覺得這就是自己生命的意義了。
他心想:你們不知道,我不是大善人,我的心也很壞,我喜歡不該喜歡的人,對他動我不該擅動的念。
他偷偷溜出杏方館看過那人馬場比賽,明明有奪冠的實力,礙于身份他總是遷就別的富侯子弟。
他悄悄塞給侯府家小姑娘一顆糖,叫她把膏藥遞給比賽下場的小哥哥。
林琴薦知道自己是飲鸩止渴。可是他不把這心事說與旁人擾人,林毓對他知而不提,只是每月檢查他的醫書溫故情況時會偶爾突然嚴厲。師傅又怎麽會知道,他看着人體的圖,會想着哪些物事。他想一頭撞死。
就這樣過了兩年。
林琴薦覺得,自己應該沒有機會再見到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