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冬(已替換
第23章 冬(已替換
栗昭怔愣一下, 感受到他語氣裏壓抑着的情感,濃烈到幾乎要将她淹沒。
他這是,把她當沈阿姨了?
想到這, 栗昭掙紮的動作一頓, 呼吸也不自覺放輕。她側過頭,鼻尖嗅到梁西檐身上清淡的草木香。
一時無話,四周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 栗昭聽見他規律綿長的呼吸聲,來自頭頂上方,拂過她的耳側。
栗昭覺得很癢。
她試探地動了下, 梁西檐已經脫力, 栗昭掙脫他的桎梏,手撐着沙發縫隙, 支起上半身觀察他:“梁西檐?”
他閉着眼睛, 這次好像真的睡着了。
栗昭翻個身從他身上爬下來, 在沙發邊沿找了個位置, 靜靜地瞧了他一會。
梁西檐靠坐在沙發上,一條腿伸直, 另一條腿彎曲着。別扭的姿勢,虧他也能睡得着。
即使在睡夢中, 他看起來也心事重重, 長睫覆蓋的眼皮下,一雙眼珠動了動,似乎是在閃躲些什麽。
栗昭心裏很不是滋味。
其實沈阿姨去世後的這幾年, 她一直都盡量避免在他面前談論相關話題, 而他也從不主動提起。
他向來是個內斂的人,喜怒不形于色, 時間久了,她便也慢慢忘卻,以為他是真的愈合了。
可有些傷口是不會結痂的,只會暗自潰爛、流膿,永遠長不出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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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長久以來遮遮掩掩的傷疤,突然就這麽堂皇地在她面前揭開。
栗昭的情緒頓時被苦悶淹沒,像是她的心也泡進了他腐爛的肉裏。
她在沙發上呆坐很久,久到快要忘了時間。
直到梁西檐一個翻身打斷了她的思緒。
栗昭回神,打量起梁西檐,心想他這麽大個人,她應該也搬不動。
思考了一會,她轉身去了卧室。
片刻後,又抱了床被子出來。
梁西檐還維持着平躺的姿勢沒動,栗昭給他蓋上被子,仔細看了會他的臉。
房間陷入寂靜,過了很久,才發出一道清淺的嘆息,恍若幻聽:“你是不是其實過得還挺不開心的,這幾年。”
……
大概是因為折騰得太久,這一晚上,栗昭難得失眠了。
醒來時頭比鉛球還重,她按着太陽穴從卧室出來。
梁西檐已經醒了。
他換了身衣服,姿态悠閑地在吧臺泡咖啡。
沙發上東西也都收拾妥帖,一切都很規整,如果不是記憶深刻,栗昭甚至會以為昨晚這裏什麽都沒發生過。
她眼底發青,不大自在的走到吧臺另一邊站定,故作輕松地說:“給我也來一杯。”
梁西檐擡頭看一眼她:“加蜂蜜嗎?”
栗昭:“……”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她想起昨晚給他特意調制的蜂蜜水,莫名有點心虛。
對視幾秒,栗昭別開眼,刻意岔開話題:“你頭不疼?”
梁西檐“哦”了聲,“還行。”
栗昭仔細瞧了瞧他,見他臉色正常,沒有那種宿醉後的蒼白感,沒說什麽。
沉默了會,看栗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梁西檐手頓了頓:“我昨晚發酒瘋了?”
那何止是發酒瘋。
栗昭回想起他昨晚的所作所為,那簡直是大型社死現場。
她矢口否認:“沒有。”
見梁西檐面露質疑,栗昭語氣誠懇地說第二遍:“真的沒有。”
一整天的上班時間,栗昭都跟條霜打過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
她神思渙散,下午在客戶群裏讨論方案時,還差點發錯了文件,幸好司蔓眼尖,及時制止了她。
“你怎麽了?”司蔓擰眉,“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沒睡好。”
“你這結婚以後,怎麽天天都睡不好?”
栗昭沒搭腔,把到嘴邊的呵欠咽了回去。
司蔓猶疑:“你跟你老公吵架了?”
“沒有啊。”栗昭困惑,“你怎麽會這麽想?”
“就是覺得你今天,還蠻反常的。”司蔓想了想,說,“總感覺,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沒。”栗昭否認得很幹脆。
但過了會,她像是自言自語,又說:“只是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
-
其實在栗昭的記憶當中,梁西檐還醉過一次。
在沈阿姨剛過世的時候。
梁西檐的母親是因為癌症去世的,應該是在大二那年的寒假。
不知道是不是栗昭的記憶出了差錯,那一年蕪城開春似乎格外的冷。新年伊始便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雪花洋洋灑灑的下了近半個月才消停。
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也是持續低溫,積雪難融,逐漸凝結成了冰。
不少人因為地面打滑失足摔跤,各大醫院的骨科門診外都擠滿了人。
梁西檐母親就是蕪大附二院的骨科醫生,那段時間她忙得頭腳倒懸,醫院仿佛成了第二個家,就差直接把床搬過去了。
任誰都想不到,整日裏泡在醫院裏盡職盡責救死扶傷、看起來總是精力滿滿的沈大夫,其實已經到了癌症晚期。
噩耗傳來的那一晚,栗昭還在和陳柏川吵架。
記不清是因為什麽原因了,總之那一架吵的格外兇。
他們戀愛半年,之前也不是沒吵過,但都沒那次激烈。争執到最後,栗昭心累到極點,冷冷撂下一句分手吧,随後便挂斷了電話。
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她大腦疼得發脹,仿佛有無數蜜蜂在腦海裏工作,嗡嗡作響。
所以在得知沈阿姨病危的消息時,栗昭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黃玫面容悲恸,對着已然呆滞的女兒重複第二遍:“西檐他媽,在醫院走了。”
“铮”的一聲,腦海裏緊繃的琴弦斷掉了。
她回神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去找梁西檐,立刻,現在。
可打開翻到他的聯系方式時,她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經和他冷戰好幾個月了。
應該是在和陳柏川确認戀愛關系後不久,她和梁西檐約了頓飯。
期間兩人為了件小事莫名吵了起來,飯沒吃上兩口便不歡而散,之後就再沒聯系過。
她點開梁西檐的頭像。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發過微信了,元旦、聖誕、中秋,通通沒有任何消息。最後一次聊天記錄,日期顯示是去年的九月份。
或許也正是因為冷戰,她刻意屏蔽了和他有關的信息,所以才會對他的事情毫不知情,才不知道他那段時間過得有多艱難。
梁家的親戚沒幾個,但梁西檐父母都是街坊鄰居中很受尊敬的人,所以那次葬禮來吊唁的人很多,擁擠如潮的人聲之中,梁西檐的身影顯得很單薄。
他穿着黑衣黑褲,面上放不下任何表情。少年從不肯松懈的脊背,此時像湖面的蘆葦,随風彎折。
旁邊人來人往,不時有人走近勸他節哀。
栗昭随父母一起站在門邊接待,隔着攢動的人頭,她側頭望向他。
他站在喧鬧的人潮中心,周身卻被落寞籠罩。人們善意的關心,其實是壓向他的稻草。
而在葬禮過後,熱鬧的人群也一個個離場,世界恢複成原本冷清模樣。
又或許是,比原本更冷寂。
葬禮結束後,梁西檐突然消失了整整八個小時,栗昭是在一個大排檔裏找到他的。
已至深夜,店裏除了老板便只剩他一個人。
梁西檐就呆在酒館的最角落裏,他從前那些龜毛的潔癖在此刻煙消雲散,油膩膩的桌椅,被煙熏火燎烤的漆黑的牆面……他好像全都看不見,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滿目頹唐。
看到他這個樣子,栗昭鼻尖不可遏制地泛起一股酸澀。
見她這模樣,店主人便知兩人是認識的,他嘆口氣,好心告知:“喝了一晚上了,怎麽拉都拉不住。他這副樣子我也不好把他往外趕,萬一出事怎麽辦……還好你來了,快帶回去吧。”
栗昭道了聲謝,腳步沉重地向走到他身邊:“梁西檐——”
他舉杯的手停在半空,反應遲緩地擡起頭。
兩人四目相對。
随後,他又面無表情收回視線,将一整杯酒仰頭灌下。
然後才冷笑着問:“你來做什麽?”
“同情我嗎?覺得我很可憐?”他輕嗤一聲,“我不需要你的可憐。”
栗昭渾身顫了下,伸手去搶他的杯子:“你別喝了。”
他一把揮開她的手:“松開。”
她沒松,半點都沒退讓:“你不能再喝了。”
“你管我?”
他紅着眼,大聲質問她:“你憑什麽管我?你有什麽資格管我?你是我的誰?”
栗昭僵住了,兩人無聲對峙,最後她敗下陣來。
拉過旁邊的椅子,她一屁股坐下,拿過桌上的空杯也給自己倒了杯酒:“行,咱倆一起喝,我陪你喝個夠。”
梁西檐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別開了臉。
他好像懶得再管她,只顧悶頭喝自己的,也不去看栗昭被酒精染得緋紅的一張臉。
又沉默下來。
桌上只剩下酒杯碰地的聲音,相顧無言,也無人打擾。
這張桌子在這時變成了只容得下他們兩人的離群孤島,島上漆黑冰冷,他們只能依偎着取暖。
平衡止于一個外來者的入侵。
“栗昭。”一道愠怒的聲音。
栗昭以為自己聽錯,可擡眼,卻确确實實看見了陳柏川。
他看起來風塵仆仆,周身挾着寒氣,面色難看至極,像是覆了層冰霜。
栗昭一愣,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梁西檐忽然動了下,怒目瞪着來人。
來不及思考,栗昭下意識按住他的肩膀:“你等我一下。”
随後她起身,離開了這張桌子,離開了他們的島嶼。
她走到陳柏川跟前:“你怎麽來了?”
她表情看起來沒有任何驚喜,有的只是訝異,或許還夾雜些不可置信的荒唐。
陳柏川不答反問:“我怎麽來了?你說我怎麽來了?”
栗昭異常冷靜:“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沒同意。”
“用不着你同意。”栗昭說,“你走吧。”
“你讓我走?”陳柏川像是不肯相信耳朵裏聽到的,瞪大了雙眼,“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栗昭,我從港城到蕪城,搶不到高鐵和飛機,只有火車站票,十四個小時,我站了整整十四個小時來到這兒,結果你呢。”
他握住栗昭的肩膀:“你一邊鬧着要和我分手,一邊陪他在這裏喝酒,你把我當什麽了?你把我當什麽了!”
栗昭揮開他的手:“你冷靜一點。”
她一把扯過陳柏川的手腕,想拉着他去店外,可兩人力氣懸殊,她沒辦法撼動他一分一毫。
梁西檐依舊坐在老位置,手裏還拿着杯子,就這麽無波無瀾地看着他們兩個吵架。
“我怎麽冷靜?你讓我怎麽冷靜?你們倆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只是個外人,是這樣嗎?”
陳柏川擡手指向梁西檐,“是因為他,你為了他不要我了?你為了他要和我分手?”
“你胡說八道什麽?你瘋了嗎?”
“我是瘋了!”他忽然一把抱住她,語氣也驀地變軟,“我是瘋了。”
栗昭氣極,擡手使勁推他,卻被他抱得更緊。
陳柏川緊緊摟住她,他丢盔棄甲,低如乞憐:“我不分手,我不想分手。
“昭昭,你別不要我。”
栗昭怔了一下,有什麽濕熱的東西落在她脖頸處,是陳柏川的眼淚。
她終于還是心軟了,推拒的手漸漸落下,就這麽任由他抱着。
她沒注意到的是,安靜待在角落裏的人兀自笑了下,擡手抹了把臉,然後起身,步履踉跄地離開了這間大排檔,再也沒有回過一次頭。
那天之後,兩人再次遇見,已經是臨近開學的時候。
梁西檐把自己關在房子裏好幾天,誰來也不見。
栗昭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都無人接聽,去敲他家的門,也無人應答。
最後一次,她頹喪地站在門外,語氣裏帶了點哭腔:“梁西檐,你還好嗎?我……我很怕你出事……如果你沒事,就敲兩下門,行不行?”
她以為這次依舊會石沉大海,可門卻緩緩打開了。
梁西檐站在門後避光的位置,他似乎大病了一場,胡子拉碴,面容憔悴。
“我很好。”
他冷漠地注視着她,聲音嘶啞,“你以後都不要再來找我了。”
那天之後,栗昭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明明大學城就這麽點大,明明兩人學校緊挨着,明明他們兩家就住隔壁。
可整整一個學期,他們竟然再沒見過一次。
一次都沒有。
再後來,栗昭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路口等紅綠燈時,她從兩個素不相識的女生八卦聲裏,得知了他已經去英國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