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後院的飯席到了尾聲,吊唁的賓客又陸續聚到前院,再戚哀的情緒也能被一頓餐飯沖淡不少,何況這些所謂的“親鄰”本就并不相熟。
虛掩的院門被毫無征兆地推開,聚在靈棚邊上的人群齊齊回望,而後驟然安靜下來。
沈恪人高腿長走在最前面,身邊跟着沈長謙的私助宋秩,身後則是沈氏集團的兩名高級法務。
在衆人死寂一般的注視下,沈恪走到靈棚前,視線在方桌的遺照上停留幾秒,而後緩慢地低垂,最終落到跪坐在火盆旁邊的小林簡身上。
瘦小而單薄,這是沈恪對八歲的林簡的第一印象。
小林簡警覺地擡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而此時,沈恪的視線卻從他身上移開,轉向一旁的林江月,還沒來得及開口,先被林江月口吻不善地先發制人:“你們誰啊?”
宋秩替沈恪回答道:“林女士,這是沈董事長的公子,代表沈氏集團和沈董前來吊唁,您節哀。”
事實上,宋秩一個“沈”字剛剛出口,林江月就如同被人按下了一枚隐形的發動鍵一樣,整個人先是猛地一顫,而後突然向沈恪撲過來,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沈恪的胳膊,随即哀嚎聲響徹院落:“就是你們!就是因為救你爸,我兄弟搭上了一條命哎!”
眼淚真真假假,卻永遠不吝啬于在該出現的時候登場,經她這樣一嚎,周圍的人也逐漸明白過來——
原來林江河在最後關頭推開的那個人,就是眼前這個青年的父親。
守在院門口的保镖第一時間聞訊而動,在林江月撲搡過來的一瞬間就沖到沈恪身邊,就連身後的兩名高級法務在愣了片刻之後,也試圖将挂在沈恪臂上歇斯底裏的女人拉開,宋秩一手拎着一個黑色密碼箱,另一只手也去扶人:“林女士,您先別激動,我們來就是——”
“這可叫我們一家子怎麽活啊!”林江月幾乎是瘋魔癫狂的,拽住沈恪的手臂不放手,只顧扯着嗓子哭嚎,“這可是一命換一命啊!我弟弟咋就這麽命苦,成了你爸的替死鬼了哎!大林啊——你睜睜眼,把姐也帶走吧……我的弟弟哎——”
沈恪随行的保镖都是專業出身,要拉開一個農村婦女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沈恪卻稍稍偏頭,用一個很簡單的眼神作為制止。
來之前他未必沒有想過現在的場景,盡管此時不算體面,但在他看來,相較于對方失去至親的痛苦,這些發洩都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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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發生後,沈氏派出私人醫療團隊開赴偏遠的地級縣,和當地政府一番協調後,用最快的速度将沈長謙接回市內。
沈恪接到消息從國外飛回來時,沈長謙已經轉入監護病房,雖然手術及時高效,醫療資源頂級,但為沈氏服務多年的私人醫生還是惋惜表達:“就算日後恢複的再好,恐怕沈董下半生也離不開輪椅了。”
而病房中,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過後,渾身插滿導流管的沈長謙虛弱卻低沉地對沈恪說:“找到那家人,去看看吧。我只是下半輩子站不起來,但這條命卻是人家給的。”
盡管宋秩帶來的事故調查報告和工地監控視頻表明,林江河所在的現場位置和逃生方向從根本上就決定了他本無可幸免,但沈家在某些方面和林江月的認知卻高度一致——
林江河自己跑不跑得開是一回事,但他救了沈長謙一命,卻是不可争辯無可厚非的事實。
院子裏圍觀的人原來越多,原本的竊竊私語變為不加掩飾的議論,林江月還在聲嘶力竭地叫喊着,沈恪眉目沉沉,終于在雜亂的喧鬧中低聲開口:“林女士,請先讓我上柱香。”
他反手托住林江月的胳膊,稍稍用力将她從地上拉起來,而後虛扶着将人交給旁邊離得最近的一個嬸嬸:“麻煩您,受累照看一下。”
從進門的那一刻到現在,從始至終沈恪的态度都是溫和克制的,帶着溫沉疏朗的君子之姿,但與此同時,這個人本身所帶來的那種無法忽視壓迫感又極強,這就使他産生了一種矛盾又渾然天成的氣場。
如皓月隐匿着冷峰。
林江月停止了哭鬧,和衆人一起愣着,看着一身黑色西裝的沈恪在祭桌上取了三根香點燃,他退回到遺像前,手持細香三鞠躬,而後很輕地擋開了宋秩伸過來的手,邁步向前,親自插在香臺之中。
稍作停留後,沈恪彎腰進了靈棚,在小林簡面前蹲下來。
在場的所有人中,有人腰系白孝帶,有人身別白紙花,唯有這個孩子,從頭到腳一身重孝喪服,整個人像被裹進一個白色的套袋之中,獨自跪在火盆旁邊。
眼前的光亮被遮擋住,林簡慢慢仰起頭,看着身前的人,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紙錢燃燒後落下的灰塵,混着不知是汗還是眼淚流過的水跡,在額前臉頰蜿蜒留下暗痕。
太瘦了,臉又小,以至于顯得五官比例中,那雙眼睛亮得出奇。
兩個人就這麽對視了幾秒鐘,一個眸光深沉,一個冷眼防備。
半晌,沈恪放輕了聲音,問他:“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林簡先是看了一眼大姑,但是光線被擋住,他看不清此時林江月臉上的神色,過了好半晌,才回答:“林簡,八歲了。”
沈恪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他發現這個孩子說話聲音在抖。
孝服寬大,看不出裏面穿了多少衣服,但顯然是凍得不輕。
沈恪只考慮一秒,而後就解開了西裝外套的扣子。
林簡只覺得眼前一黑,完全的黑暗只停留了一瞬,下一刻,他便被殘留的體溫裹住,視線向下,他看見一雙白且瘦的手,指骨分明卻并不突兀,但手背上青色的靜脈卻又像蘊含着沉穩的力量。
那雙手為他将外套的衣襟攏起來,室外的寒風霎時被隔絕,他整個人陷入柔軟的屏障。
一個深秋的寒意都被抵擋,這是小林簡在失去爸爸後,漫長黑夜所饋贈的第一份溫暖。
林簡戒備地擡起眼睛,而後眼前的青年靜默片刻,低聲說了一句。
“小可憐兒。”
林簡嘴唇微動,沒出聲先猝不及防吸入一口冷空氣,林江月尖銳的嗓音再度劃破冷空氣傳來——
“可不是可憐咋的!他媽早就跑了,現在他爸又沒了,把這麽個半大的孩子扔給我,孩子可憐,我們一家子就更別提了——往後的日子怎麽過呀,沒法活了哎!”
沈恪有些詫異地看了小林簡一眼,雖然來吊唁前他想過會出現的不可控情況,包括但不限于家屬的失态、指摘甚至怨毒,但是這家的現實情況顯然是他沒有料到的第一個意外。
這個家,甚至這個孩子在家裏的處境,似乎和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樣。
沈恪起身走出靈棚,經過宋秩身邊時,對方非常有眼色地跟上,沈恪将宋秩手裏的密碼箱接過來,交到對面的林江月手上,在對方瞬間止住哭喊的那一秒,溫聲說:“林女士,對于這場意外我和我父親來說都十分痛心,失去親人的痛苦太巨大了,我不敢說感同身受,但卻理解您和家人的悲痛,但是逝者已逝,生者還要向前看,雖然現在說這些話的意義可能不大,但是……”
沈恪微微停頓,盡量溫和道:“這是沈家的一點心意,是感恩更是虧欠,說彌補分量太輕了,只是希望您和您的家人以後能生活得好一些。”
林江月愣住了,手裏捧着那個黑色的密碼箱,過了好久才像是回過神來一般,她遲鈍地轉過來,沖自己老公招呼了一聲,顫巍巍地聲音暴露着緊張:“他爸,你看這……”
從沈恪一行人進門到現在,何國棟全程沒有出聲,此時卻按捺不住似地撥開人群,兩步跑過來,奪過那個密碼箱在摟緊懷裏,像是被從天而降的驚喜砸得暈頭轉向:“這、這是……”
宋秩走過來,将一張紙條和一張名片遞給林江月,低聲說:“算是為您和幾個孩子今後的生活做得一點鋪墊,紙條上面是密碼,另外這是我的名片,以後您家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其他方面,只要遇到困難,可以随時聯系我。”
那是滿滿一箱的現金,原本沈長謙給的是一張支票,但是車子駛離市區前,沈恪忽然吩咐司機掉頭去了趟銀行,兌換成了鈔票。
畢竟根據助理提供的居住地址來看,這戶人家大概沒有去銀行進行大額支票兌換的經歷,他不想因為這些細節瑣事,再為對方平添不必要的麻煩。
林江月此時已經被這筆天降橫財砸懵了,只會跟着宋秩的話遲緩地點頭說好,而宋特助何等人精,這短短幾十分鐘已經将這家人的真實情況看得清楚透徹,此刻瞥了一眼沈恪的臉色,不免擅作主張地補充了一句:“讓孩子過得好一些,他爸爸也能安心了。”
事情至此應是告一段落,離開前,沈恪再一次走進靈棚中,林簡以為他是要拿回自己的外套,擡手就想脫下來還給他,沈恪卻再次蹲下來,說:“穿着吧。”
頓了頓,又道:“要好好長大。”
然而,讓沈恪始料未及的第二個意外,就這樣驟然出現。
在他準備轉身走出靈棚時,剛剛收下一筆巨款的林江月夫妻突然堵在面前,依舊是凄厲嘶啞的語調,喊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你們不能就這麽走了!要走,也得把這孩子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