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十一月末的傍晚時分,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去。遠處橫亘綿延的群山只餘下一道蜿蜒逶迤的剪影,籠罩在一片墨色蒼穹之下,像是一道隔絕了塵世人間的天塹壁壘。
凋敝寂靜的小山村,朦胧沉默的姿态,像是亘古而孤獨的等待。
深秋的夜風已經寒意凜然,從臨時搭起的靈棚縫隙處灌進來,冷意順着袖口褲管一路漫上四肢,跪坐在祭桌前的小林簡狠狠打了個冷顫。
他吸了吸鼻子,擡頭看了看香爐裏的祭香,香火沒斷,還亮着,便又默默地移開了眼睛。
更年幼一些的時候,同村有人去世,他騎在父親脖頸上被帶着去看發喪,山村地區,尤其是像他們這種發展緩慢、現代經濟高度欠發達的小村子,遇到這種白事會,總歸保留着一些舊時風俗,老例頗為講究,白幡銅錢、紙人招魂,神鬼之事對于四五歲的林簡來說,懼怕大于敬畏。
然而今天,那個曾将他舉過頭頂坐在肩膀上的人成為了那些讓他驚懼的民間故事裏的主角。于是,八歲的小林簡跪坐于靈棚之中,在夜風徹骨之時,好像忽然明白了一個從前誰也沒有教過他的道理。
如果靈棚中祭供着的那個人是自己的至親,其實是不怕的。
哪怕他已經被火化成了一抷骨灰,被裝在一只方正的木匣之中。
夜風徹徹,将院子裏昏暗的光影吹得零亂,也将周圍聞訊湊過來“看熱鬧”的鄉鄰竊竊私語的聲音吹到耳邊。
有人低聲說:“這大林命苦,剛三十六,本命年都沒過,就這麽沒了……啧,造孽呢……”
還有人附和着:“可不是,聽說從工地拉到醫院的時候就已經咽氣了,救都救不得……本來應該當天就火化,結果硬是在太平間停了半個月,今兒上午才送的火化場……哎……”
這話一出,旁邊有個不了解前情後果的老嬸子忍不住問了一句:“哎唷!咋就在那地兒停了那麽久呢?”
老嬸子旁邊的一個大姨抻了抻她的袖口,下巴往正站在靈棚旁邊和幾個本家親戚說話的女人方向努了努,悄聲說:“還不是大林他姐,說人是在工地上沒的,算是什麽……哦,工傷,這些天見天兒往大林那個工地跑,找老板要賠償,說是錢不給到,人就不下葬,再拖,就直接把大林從醫院擡到工地上,這工程他們也別想幹了……”
“這話……說得也沒差頭兒啊……”
“理兒是這麽個理兒,不過這賠償款好像要走保險,保險公司那套手續走下來,哪是十來天就能給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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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人最後怎麽還是火化了?”
忽然一陣凄厲的哀嚎聲傳來,打斷了周圍人的低聲談論,林簡的脖頸和雙腿跪得已經有些麻木,他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看見大姑領着幾個面熟但是叫不上稱呼的親戚走到祭桌前,親戚們并排沖着桌上的遺像鞠了三個躬,臉上看不出特別哀傷的神色,倒是一旁的大姑,再次“噗通”一聲往祭桌上一趴,對着他爸的那張黑白照片,又哭嚎着重複了一遍今天已經不知道喊過了多少次的話——
“大林哎——我的弟弟啊……三舅他們送你來了,你睜眼看看哎——再看看你兒子吧……你一走倒是輕巧了,把這麽半大的孩子扔給我,讓我怎麽辦啊——大林哎……”
被林江月這麽一哭一嚎,四周圍觀的街坊們才像是如夢初醒一般,将目光轉到靈棚裏的小林簡身上。
“哎呀……大林這麽一走,剩下這孩子可怎麽辦啊……才七八歲,狗都嫌的歲數,媽走了爸沒了……這才是造孽啊!”
“孩子以後還不跟着他大姑,本來這麽些年也是他姑給大林養着呢?”
“聽話兒得聽全的,可別說林簡跟着他姑過,這些年大林拼死拼活的掙錢,可到手裏卻一點兒沒攢下,都是給了他姐了,要沒大林月月上供似的給錢,她那樣的人,咋可能白給弟弟養孩子……”
前來吊唁的這波親戚被“大操兒”領着去了後院,家裏請了包廚的師傅,正架鍋點火準備做席,小林簡依舊跪在草團墊子上,保持了大半天的跪姿,膝蓋骨硌得生疼,他稍稍松了一些力氣,伸手給自己揉了揉。
林江月趁着靈棚前沒人的空檔,一彎腰鑽進棚裏,在小林簡身邊蹲下,刻意壓低了聲音,嘟囔着訓他:“往這一跪別跟個傻子似的,你也是機靈着點兒!我讓你在你爸照片旁邊當吉祥物呢啊?有人來了該哭兩聲哭兩聲!不是親戚就是街坊的,保不齊誰看着可憐就塞給你一頭二百的呢!咋的,你爸都沒了,還不值當你掉兩滴眼淚兒?真當自己眼眶子裏的是金豆呢!”
小林簡緩緩擡頭,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烏沉沉的,看向林江月的眼神毫無波瀾。
“嘿……瞅我幹啥,跟你說的記住沒啊!啧,別這麽看我,這眼睛……長得跟那個你媽一樣,看着是個沒心眼的,心裏指不定多少算計!”
小林簡聽她這麽說,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只是錯開了眼神。
大姑看他幾秒,又讨嫌地“啧”了一聲,除了靈棚往後院去了,邊走邊嘀咕着——
“這個傻勁兒倒是随了你爸了,替個不認識的老頭子擋了災星,把自己命都給搭進去,這麽個大小子留我這兒……誰可憐我這一家子以後怎麽過喲……”
前院湊熱鬧的人也漸散,四周重新安靜下來,後院有人張羅着親戚們落座開席,不過沒人來喊林簡,他不指望這個時候能有人記起自己來,況且他也不能走。
聽大姑說,今天晚上他得在靈棚裏待一宿,陪着他爸沒走的“魂兒”,還得守着香爐裏的香不能滅了,看着哪一根香燒到了頭兒就得立刻續上,要不就是“斷了香火”,犯了大忌諱。
周圍沒了人,林簡慢慢坐到草團墊上,把已經麻了的兩條腿伸到身前,自己一點一點地捶着。
他知道大姑說爸爸“替人擋災”是什麽意思。
十幾天前,他從學校被姑父火急火燎地接出來,直接帶到縣裏中心醫院,從鎮上到縣城的路途不算近,姑父破天荒地打車來又帶着他打車走,同行的還有同村的一個叔伯,一路上兩個人不停交談,林簡擠在後排靠車門的位置,在他們雜亂無章的談話中,一顆心惶惶下墜。
林江河所在的工地發生事故,由于塔式起重機安拆人員違規作業,導致頂升橫梁一端承重後失穩,最終塔式起重機上部結構墩落。
而事故發生的當時,一個省級走訪團正在工地現場進行項目觀摩。意外突襲,地面作業的工人驚叫着四散,塔吊動臂斷裂,巨大的鋼鐵橫梁斜插墜向地面的千鈞一刻,奔逃中的林江河突然将身邊一個人奮力一推!
巨響轟然,震徹大地。
13死25傷,屬于重大安全生産事故,事故現場血腥而狼藉,而壓在橫梁下的人,從現場擡出來時,已經沒法看了。
其實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林江河所在的位置導致他跑脫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可是這個厚道善良、沉默寡言的年輕漢子,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粗糙的雙手迸發出人性中深藏的至臻純良。
或許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是本能之下的反應,可那絕境深處的一推,卻救了另外一個人的命。
小林簡跟着大人,幾乎是渾渾噩噩地走進醫院,周圍人聲鼎沸,雜亂的人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漸漸彙聚成一面鋪天蓋地的音浪,在尖銳而持續的耳鳴聲和周身彌漫的消毒水氣味中,八歲的孩子被迫接受了自己失去父親的事實。
這些天裏,歇斯底裏的哀嚎聲、聲嘶力竭的哭吼,斷斷續續卻始終萦繞,而小林簡就像一個斷線的木偶,被人麻木地從這個人面前推到那個人身邊,沒有人教過他要如何面對這種場面,就像沒有人教過他,在失去至親之時,若是害怕,其實是可以任性的、不管不顧的哭出聲來一樣。
後院的飯席正在進行時,有提前吃完的人陸續準備離場,經過前院的靈棚時,免不了會多看那個瘦弱的孩子一眼,然後卻也只能重重嘆口氣,搖着頭,像是目睹一場悲歡離合,無奈至極之後再離開。
大姑一家四口送客到院門,折返時,他聽見大表哥嘟囔着,說是剛才的條肉吃多了難受,問姑父家裏還有沒有消食片。
姑父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跟你姐要,別問我。”
表姐說就在電視櫥下面的抽屜裏,讓他自己去找,表哥往屋裏走,大姑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在他身後嚷嚷:“抽屜裏有我放的零錢,你拿藥就拿藥,錢別動!”
“知道了!”何舟不耐煩地揮揮手,“一共就那麽幾十塊錢,誰稀罕!”
“完蛋玩意兒,不稀罕你少拿了?”後院又有客人出來,大姑低聲罵了句兒子,換上笑臉又迎了上去。
林簡跪了大半天,饑寒交迫之下,周圍人的交談聲已經不甚清晰,可恍惚間,卻聽到一陣汽車引擎聲從院外傳來,短暫的機械轟鳴聲停留一瞬,而後熄火。
沈長謙的私人助理從副駕推門下車,走到後排拉開車門,掌心向下虛扶于車頂處,“少爺,咱們到了。”
坐在後排的年輕人不過二十歲的模樣,車頂的內飾燈落下清輝,勾勒出他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面部輪廓,鼻梁高挺,眉骨深刻,下颌線條利落且堅毅,眸色明明很深,但那雙眼睛中流露出的神态卻多了一抹平和從容,故此中和了一些整個人散發出來的鋒銳之氣。
沈恪點了點頭,躬身下車,擡頭望向院門的方向時,靈棚前的白熾燈光在他眸底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