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這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場景,事發突然,房間中的大人們一時都愣住了。
就連沈恪都有些始料未及,他回身,垂下頭,用疑問的語氣喊了一聲:“小孩兒?”
林簡擡起頭看他一眼,而後又很快地垂下眼睛。
叢婉走過來,打量了片刻小林簡拉住沈恪衣擺的姿态,試探着問道:“小林簡,你這是……想跟着小叔叔一起嗎?”
小叔叔——
這個稱呼讓當事人雙方都愣了愣。
但轉念一想也是情理之中,沈長謙讓林簡叫自己“爺爺”,那“爺爺”的兒子,可不自然就是叔叔了。
可能是鑒于這個“叔叔”的年齡也着實年輕,于是叢婉勉強加上了一個“小”的定語。
林簡依舊沒有回答,但是攥住沈恪衣擺的手卻稍稍加重了一點力氣。
大人們面面相觑,錯愕之餘,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叢婉足夠耐心,彎腰到可以與林簡平視的高度,輕聲道:“可是,小叔叔要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他一個人住,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可能沒辦法好好照顧你的。”頓了頓,又笑着輕聲哄道,“爺爺奶奶家裏的房子很大,一定會有你喜歡的地方,而且這裏人多,大家可以把你照顧得很好,哦對,不是還有一個小姐姐……”
說罷,沖着中廳的艾嘉招招手,小姑娘便放下手裏的樂高模型圖,噠噠地跑到姨媽身邊,得到鼓勵後,笑着就要去拉林簡的手:“你好呀,我是——”
話沒說完,手也沒碰到,林簡動作很快地往沈恪身後避了一下。
對于林簡而言,所有的人、景、物都全然陌生,置身這樣的環境中,相比較之下,唯有一個沈恪算得上是他熟悉的,小孩子不會考慮那麽多,在這種情形中,只能遵循趨利避害的天性,向自己熟識的人靠近。
與其說是任性,更像是某種程度上的尋求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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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的讓他跟着沈恪走,看上去似乎更加不可能。
一個二十歲的青年,根本無法照拂一個八歲的孩子。
沈恪微微皺眉,他用手碰了碰林簡伶仃突兀的腕骨,輕聲道:“你先放開,我跟你說。”
林簡的小手哆嗦了一下,卻自動屏蔽了他這句話。
沈恪似乎有些無奈,想了想,只好伸手将他拉住自己衣擺的手拿開,被拉開的時候林簡擡頭看了他一眼,嘴角繃得很緊。
沈恪在他面前蹲下來,還是林簡那個熟悉的姿态,試圖和小孩子講道理:“我平時工作會很忙,經常不回家,有時候連自己都顧上,又怎麽能顧得上你呢?”
陳述完事實,沈恪又開始循循善誘:“這裏人多,管家、阿姨、爺爺奶奶還有小夥伴,你——”
而還不等他說完,小林簡忽然開口插話打斷他:“那你把我送回去。”
沈恪的臉色微微變了。
而林簡說完這句就再次閉緊嘴巴,黑沉的眼睛望着沈恪,不大的小臉上,是單純又固執的倔強。
這時,靠在床頭的沈長謙叫了一聲沈恪的名字,沈恪擡頭看過去,只一眼,就讀懂了沈長謙眼神的深意。
某一個瞬間,沈恪忽然從心底升出一種莫名的滑稽之感,覺得眼前的情形着實讓人啼笑皆非,荒誕之中還夾雜着一絲隐約的無奈。
讓他來照顧一個八歲的孩子?
即便沈家與他之間的羁絆再深,也不免覺得強人所難。
可沈長謙說:“聽孩子的,先讓他安心住下來——如果實在不行,再送到這邊。”末了,又補充一句,“你也一道回來。”
沈恪已經要脫口而出的話,就這樣凝滞在了嘴邊。
從沈家大宅出來的時候,已經将近七點,沈恪這次沒用司機送,自己從停車坪開車出門,他坐駕駛位,而後排座椅上坐着的,一個是林簡,一個是在沈家大宅工作了近十年的阿姨。
沈恪的居所是一座二層花園洋房,靠近市中心,寸土寸金的CBD地段,出門步行不到十分鐘,就到達城市商務中心街,而房子附近卻又難得清幽,像是在喧鬧繁華的都市中央,生生開辟出一方淨土。
房子旁邊有一片人工湖,圍繞人工湖四周依水建了一座面積不大的小公園,而公園再後面,則是一座小山丘。
林簡和裴姐被沈恪帶回了家。
停好車進門,裴姐不等吩咐便先去整理小林簡的物品,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畢竟林簡的随身物品除了書包就只有一個小包裹。
沈恪在一樓的客廳沙發坐下,頭仰着靠在沙發背上,從沈家出門到現在,他始終沉默。
而林簡在說完那句“那你把我送回去”後,更是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哪怕在大宅吃晚飯時,艾嘉曾多次主動地向這個新朋友示好,但他一律沒有什麽回應。
若要比起沉默不語,小林簡恐怕比沈恪更多了些天分。
偌大的二層洋房中安靜得仿若無人,只有裴姐一趟趟的腳步聲,不多時,腳步聲在沙發前停住了。
沈恪睜開眼睛,就見裴姐手裏拎着幾件衣服,欲言又止地站在那裏,似乎不知怎麽開口。
沈恪深呼了一口氣,生生壓下心裏那點疲憊,問:“怎麽了?”
“少爺,您看這衣服……”裴姐臉上的神色也有些猶豫,“天這麽涼了,但這孩子帶的還都是單衣,天氣預報說,可能下個禮拜就要下雪了,這……”
她這樣說,沈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裴姐手上的那幾件小衣服上。
從新舊程度上來,似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衣服了,有幾件袖口和褲腿的位置已經開了線,雖然沈恪沒養過孩子,沒有任何育兒經驗,但是小孩子都是“随風長”還是聽說過的,那麽眼下林簡這幾件好幾年前的,卻仍然到現在還合身能穿的舊衣服,就只剩下一種來歷——
這是別人之前穿過不要的,可能是他那個表哥,甚至……是表姐。
一時間,沈恪心裏的感受有些矛盾難言。
一方面,他對于将林簡帶回自己這裏照顧的這一決定抱有消極态度,但另一方面,透過這些不需要言說就能被一眼洞察的細微之處,他又難免為這個孩子心酸。
林簡也微微仰着頭,看着裴姐手裏的衣服,沒出聲。
最終還是後者占據上風,沈恪坐直了身子,偏頭與林簡商量:“這幾件衣服太薄,以後沒法穿,不要了可以嗎,明天我讓人帶你去買新的?”
林簡此時的狀态似乎要比在沈家好了一些,似乎是因為面對的人讓他感到熟悉,眼中的防備也沒有那麽深了,過了好一會兒,他點了點頭,只是小聲強調了一句:“書包不能不要。”
“行。”沈恪答應得很幹脆,“書包給你留着。”
沈恪的卧室和書房都在二樓,一樓有保姆房,而林簡住的房間也在一樓,與客廳隔了一個小吧臺,還配有一間單獨的起居室。
裴姐幫他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上了新的床品後,就回到客廳喊林簡:“小乖來,跟姨姨洗澡去。”
林簡還坐在沙發上沒有動,沈恪已經從他身邊起來,往樓上走了,走了幾步後又想到什麽,便在木質的旋轉樓梯上停下,回身囑咐了一聲:“從衣帽間找一件我的T恤,先将就一晚,明天我讓人帶你們去買生活必需品。”
雖然沈恪在國外留學這兩年不常回家,但每每回來時,若是與家中的傭人們說話,永遠是這副和緩的姿态與語氣。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年紀不大的青年,配上這樣清清淡淡的口吻,卻讓人莫名産生無法拒絕的壓迫感。
沈恪說完沒再停留,徑直回卧室洗澡了。
林簡則跟着裴姐回了房間。
裴姐去沈恪的衣帽間裏找了一件新的T恤,當做小林簡今晚的臨時睡衣,繞過小吧臺走到卧室門口,進了門右手邊就是浴室。
林簡站在浴室門口,裴姐從浴櫃裏拿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擠好牙膏後便招呼他先去刷牙。
浴室裏的白熾光明亮卻不刺眼,林簡站在洗漱臺前,用新的牙刷刷了牙,漱完口一擡頭,就在牆上的浴鏡中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
裴姐已經給浴缸放滿了水,此時看着小林簡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還想擡手摸摸他的頭頂,卻被林簡一歪頭躲開了。
裴姐只道是小孩子認生,用手指了指鏡子裏,笑吟吟地說:“看看這個小朋友,小臉兒都成小花貓啦,姨姨瞧瞧……哎呦,小脖子也一圈黑,多久沒洗澡啦?”
林簡愣了愣,依舊沒有搭腔,但眼神卻有些飄忽,顯然是不好意思了。
“哎喲還臉紅了?”裴姐打心底喜歡這個安安靜靜不言不語的小孩子,語氣慈愛得仿若對待自己的小孫子,“沒事,咱們在浴缸裏泡一泡,等小肉皮兒泡得軟了,姨姨再給你好好洗一洗,洗完咱們就香香的啦。”說完就要拉林簡的小手,往浴缸那裏去。
林簡迅速地躲了一下,裴姐的手抓了個空。
林簡擡頭看了一眼裴姐略帶訝異的表情,抿了抿嘴唇,輕聲說:“我自己會洗。”
“自己能洗呀?”裴姐更驚訝了,現在的年輕人不比她們過去那老一輩,家裏的孩子養得都嬌,她小外甥比林簡還要大兩歲,別說洗澡還要爸爸洗,就連平時自己的內務都還整理不好。
林簡點點頭,重複了一遍:“能洗。”
“那行……”裴姐将沈恪那件大T恤挂在浴巾架上,又仔細教了林簡一遍冷熱水如何調節,最後指着浴缸上方的淋浴花灑說,“洗完了再沖一沖,洗發水了沐浴露都在這裏,一會兒我給你吹頭發。”
林簡不作聲,但是心裏卻認真記下了裴姐剛才的話,畢竟他之前從沒用過這樣的浴缸和淋浴,怕自己因為弄不好會出醜。
林簡一直看着裴姐走出浴室,關上門,才慢慢脫掉了衣服,擡腿邁進浴缸中。
浴缸很大,瓷壁潔白光滑,水稍稍有些燙,小林簡謹慎地抓着浴缸邊緣,一直等自己适應了水溫,才慢慢半蹲在水中。
水面剛好齊到林簡肩膀的位置,林簡保持這個姿勢大概有五分鐘時間,才試着在浴缸裏坐了下來。
熱水沒過孩子瘦弱的身軀,小林簡舒服得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他多長時間沒洗澡了?想一想,上次洗澡還是十月一放假的時候,林江河從工地回來,帶他去鎮上的澡堂子洗的。
那時候林江河還對他說,等春節回來帶他去一趟縣城,縣裏的澡堂子還能泡澡,他兒子洗得白白淨淨的,穿上新衣服就過年喽。
而現在,不過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再也等不到林江河帶他去縣裏的澡堂子,而林江河,也再等不到今年的除夕夜。
小林簡拿着海綿塊給自己搓澡,悄無聲息的,小胳膊上黑泥兒被搓下來,露出原本奶白色的膚色。
在熱水裏時間久了,身上就開始有一陣沒一陣的疼,尤其是後背,熱水一蟄疼得厲害,林簡好歹忍着洗完了,從浴缸裏站起來,打開淋浴,頭上和身上的泡沫剛沖幹淨,就聽門口“嘎達”一聲。
林簡吓了一跳,慌亂之下想關上熱水重新泡進浴缸裏,可手忙腳亂之中不小心擰錯了開關,水溫陡然變冷,林簡被涼水沖到,猝不及防“啊”的一聲喊了出來。
而裴姐的驚呼聲比林簡還高,甚至連坐在書房的沈恪都聽得一清二楚。
沈恪“啪”的一下合上筆電,穩步從二樓下來,走到一樓林簡的房間,一進門就見裴姐站在浴室門口,一手拿着一條新浴巾,另一只手指着浴室裏的小林簡,嘴唇哆哆嗦嗦的,卻說不出話來。
“怎麽了?”沈恪皺眉問了聲,一擡頭,竟也愣在原地。
瘦弱的孩子正背對他們半蹲在浴缸裏,而蒼白消瘦的脊背上,盡是被打出來的,一道道紫青的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