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浴室的門開着,剛才氤氲了一室的水霧很快蒸發消散。
浴缸裏的水有些涼了,又有過堂風從浴室門口流淌進來,林簡抱着胳膊蹲在水裏,不一會兒就開始覺得冷。
門齒無規律地輕微打顫,但他卻沒有站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從身後靠近,下一刻,林簡露在水面上的上半身便被柔軟的浴巾包裹着,裴姐的聲音随即出現在耳邊,依舊溫和,仔細聽卻稍稍有一點抖:“來來來,洗完了咱們就出來,水裏呆久了要感冒的呀。”
小林簡還沒做好準備,整個人便被裴姐用浴巾裹着,從水裏抱了出來。
裴姐體型微胖,但是個子不高,林簡從她懷裏愣怔地仰起臉,想不到這個阿姨竟然這麽有力氣,更沒想到他一擡頭,視線剛好撞上裴姐噙着笑的,慈愛的眼神。
可能是這個阿姨的笑容太過溫暖,小林簡張張嘴,心裏無端的排斥與抗拒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整個人就被另一雙更加沉穩有力的雙臂接了過去。
“哎少爺……”裴姐懷裏一空,忙道,“我抱就行,哪能讓您——”
“沒關系。”沈恪抱着小林簡出了浴室的門,往卧室裏走,淡聲道,“把T恤拿過來,再給孩子拿條擦頭發的毛巾。”
裴姐忙不疊地應了,沈恪抱着林簡走到床邊,掀開被子一角把他放在床上,抽走浴巾後又将被子扯了過來,往林簡身上一圍,就把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孩兒裹成了一個松軟圓呼的棉花卷。
裴姐拿了衣服和吹風機過來,就讓林簡這麽裹着被子,先給他擦了擦頭發上的水,又給他把頭發徹底吹幹,吹風機關上,确定林簡不冷了之後,才讓他把被子蓋着腿,套上了沈恪的那件大T恤。
裴姐收了吹風機,看着此時床上那個白淨孱弱的小人兒,忍不住笑着逗他:“哎呦,這個小乖洗完澡之後原來這麽漂亮呀,這大眼睛小臉,長得雪白雪白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小姑娘喲!”說完又嘆息搖頭,輕聲嘟囔了一句,“這麽乖的小娃娃,怎麽下得去手……”
裴姐自顧去浴室收拾殘局,沈恪一直站在床邊的落地窗前,此時走過來在林簡旁邊坐下,林簡依舊垂着頭不說話,小手卻攥着被子的一角,指腹在水一樣的布料上摩挲。
半晌,沈恪似乎是嘆了口氣,問他:“是你姑姑打的?”
林簡飛快地擡頭看了他一眼,而後移開視線,目光落在藏藍色被套的暗紋上,過了片刻,才搖了搖頭,低聲說:“我姑父,還有何舟。”
Advertisement
其實大姑偶爾也會打他,但是下手沒有這麽重,疼是疼,但是不至于讓人看出傷來。
沈恪眉心皺出一道淺淡的褶痕:“你爸爸知道他們打你嗎?”
林簡住的這間卧室裏有一個小書架,林江河的遺照就擺在上面,林簡聞言擡起頭,看着照片中林江河的臉,好半天才又搖了搖頭。
沈恪卻問:“不知道,還是知道也不管?”
“不知道。”林簡這次回答得很快,只是聲音依舊很輕,說完這句話,徑自偏頭移開視線。
沈恪垂着眸光沒有說話,但顯然對這個“不知道”的說辭抱有懷疑态度。
透過這兩天這家人的種種表現,再加上今晚親眼所見的林簡身上的那些傷,他有理由對林家所有人的品行重新再做評估考量。
“真不知道。”小林簡似乎洞穿了沈恪此時的想法,難得話多了一點,更像是替林江河辯解,“我爸……常年在工地上幹活,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
而且,就算是挨打,林簡也沒有受過非常重的傷,更沒有過傷處流血的情況,不管是何國棟還是何舟,打他的地方通常都在背上或者屁股上,一般都是用竈臺旁邊那根燒火棍,打兩下解了氣也就過去了,而林簡挨打雖然疼,但是傷處卻也只是腫幾天,打重了再紫幾天,差不多小半個月的時間,顏色就由紫轉青,再到後來就完全看不出來了。
即便是林江河會突然回家,不經意間發現過兩次林簡身上的痕跡,何國棟也只是說小孩兒淘氣,不小心磕的撞的,也就敷衍搪塞過去了。
沈恪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家庭,童年時期更沒有過相同的經歷,因此在這件事上理性要遠遠大于共情,他無法理解林簡的想法:“那為什麽不告訴你爸爸?”
林簡瞪大了眼睛看了他一會兒,發現他在問這句話時臉上的神情嚴肅端正,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于是反問道:“告訴了有什麽用呢?”
沈恪一時語塞。
是了。這樣畸形的家庭環境,如此病态的成長氛圍,這麽小的孩子,自我保護的能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再或者,未必沒有向林江河吐露過在家中所經受的遭遇與對待,然而面對無能無力的生活窘境時,恐怕那些苛待也只是被一句輕描淡寫的“聽話點”就草草帶過。
至此,沈恪似乎也霎時明白過來,為什麽這個小孩子會對日常中他人不經意的觸碰而顯得格外敏感抵觸。
大概就是本能的應激反應,或者更嚴重一點,已經形成了某種心理防禦。
時間已經很晚了,經歷了兩天一夜地折騰,現在孩子最需要地是好好睡一覺。沈恪從床邊站起來,垂着目光問:“自己一個人睡害怕嗎?”
林簡搖了搖頭,畢竟之前在老家的時候,也是他自己睡在西廂房。
沈恪微皺的眉頭有了少許松弛,難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來:“那好好睡一覺,明天帶你去買衣服。”
林簡忽然問:“你也去嗎?”
“我不去,不過也都是你認識的人,不用害怕。”沈恪知道這是孩子離開熟悉的環境安全感缺失的表現,“這兩天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宋叔叔,還有裴姐……哦,你得叫阿姨,他們和你一起去。”
于是小林簡就不吭聲了,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又變成了一個安靜沉默的雪娃娃。
可能真的是太累了,加上這兩天一直過得渾渾噩噩,林簡在陌生的家中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居然神奇的沒有任何擇席的表現。
這一覺睡得黑甜無比,若不是早上被裴姐的敲門聲喊醒,恐怕會直接睡滿一圈。
林簡穿着大T恤下床,沈恪家中沒有他能穿的拖鞋,裴姐又不敢給他穿大人的,怕是走路不小心絆到,就從林簡的小包裹中翻出一雙襪子,急忙讓他套上,說是小孩子不能光腳踩地,會着涼,而實際上,房間裏的地暖很足,即便赤腳踩在地板上,暖意也會從腳底順着小腿往上漫延。
他不需要誰特意囑咐,自己去浴室洗漱,而後聽見裴姐招呼他到餐廳吃早飯。
餐廳的位置在一樓小吧臺後面,單獨隔出來的一處錯層玻璃暖房,三面用落地玻璃圍起來,坐在餐桌邊可以遠眺洋房後面的小山,此時陽光透窗而入,一室光耀。偌大的餐桌上擺着中式和西式兩種早餐,林簡下意識地以為還會有人來,可裴姐卻笑眯眯地問他是想喝牛奶還是要一碗小馄饨。
林簡沒想到,面前擺放的這些看上去既好看又好吃的盤盤碟碟,竟然都是給他一個人準備的。
而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裴姐并不和他坐在一起吃早餐,而是在他開始吃飯時,就自己盛了早點,用餐盤端着,回到了保姆房裏。
林簡想不出這個舉動的緣由,卻莫名的,在心底生出一股古怪而別扭的不舒服。
盡管林簡吃飯的速度不算慢,可裴姐還是先他一步吃完,等他放下筷子,裴姐已經将昨晚他穿的那身衣服拿了過來,笑着與他商量:“我看了看,只有這兩件勉強還能穿,還好昨晚洗過烘幹了,咱們再将就着穿半天,行嗎?”
這有什麽不行?在林簡看來,這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他接過衣服,順手放在一邊的椅子上,剛想和裴姐一起收拾餐桌,一個碗還沒端起來,就被裴姐“哎呦”一聲,眼疾手快地搶了過去。
裴姐:“小乖,你這是幹什麽,哪就能讓你收拾了?”
林簡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去,一下子怔在了那裏,片刻後,他忽然說:“我會的,洗碗刷鍋都可以,不會打碎。”
“那也不能讓你做這些呀。”裴姐笑眯眯地說,“你是小東家,哪有東家親自做這些事情的,你怕是想讓姨姨失業走人喲?”
林簡明白“東家”這個稱呼的含義,剛想搖頭否定,裴姐已經端着碗碟進了廚房。
眼下的局面讓林簡有些不知所措,他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這樣盡心盡力的照顧,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呵護,然而這份無微不至卻又讓他覺得惶然不安,就像是一個長期長時間處于饑腸辘辘狀态下的人,看見一桌玉盤珍馐,第一反應必然不是不管不顧地撲上去大快朵頤,而是拘謹忐忑,不知道吃完這一餐之後,還會不會有下一次吃飽的機會。
等裴姐從廚房收拾完走出來,林簡已經自己換好了衣服,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等着,見她走過來,忽然問:“他呢?”
從早上起床到現在,沈恪都沒有出現。
裴姐反應了兩秒鐘才明白過來這個“他”是指誰,便回答說:“少爺天不亮就出門啦,他走的時候你還在睡覺呢。”想了想,又笑着糾正,“不過小乖,可不好這樣稱呼少爺的,按歲數說,你應該叫他一聲大哥……”
林簡無動于衷地看着她,半晌,搖了搖頭。
應該是“小叔叔”,他在心裏糾正,爺爺的兒子,要喊叔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