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林簡怔怔坐在沙發上,意識發懵,心跳飛快,手腳霎時冰涼,腦袋裏所有的念頭一時間褪得幹幹淨淨,反複萦繞盤旋的只剩下一句話——
他看出來了,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林簡嘴唇微張,顫顫巍巍的,卻發不出聲音,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竄到腳跟,不多時,整個人居然有點瑟瑟發抖。
這明顯就是吓着了,但是原則問題,沈恪沒想慣着他。而且能被吓到說明還有救,要不才八歲就敢伸手往刀刃上攥,真到了十四五歲叛逆期怎麽管,長大了又會魔怔成什麽樣?
“讓我猜猜你怎麽想的。”沈恪擡手揉了揉僵硬的後頸,慢條斯理地剖析他,“在學校和同學發生沖突了,動手了,對方受傷了,所以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比他傷得更重,這樣不管占不占理,不管矛盾的起因是什麽,最後受到更多指責和懲罰的那個,就一定是對方,是不是?”
林簡倉惶地移開眼睛,咬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沈恪诘問道:“你這叫什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還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
“是不是覺得自己真挺聰明的,劃道口子就能騙過所有人?”沈恪聲調不高,嗓音也算不得嚴厲,但說出的話卻句句直戳要害:“收起你這幾天從書上學來的那點舊時俠氣,告訴你,以傷害自己作為代價去懲罰別人,無論什麽原因,都是愚不可及。”
可能是見識過了工作狀态下沈恪的冷硬果決,眼下他訓自己的語調算不上兇,但是林簡就是從心底感到不寒而栗,畢竟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平日裏裝得再堅強,此刻也還是惴惴發慌。
他眨眨眼睛,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發抖,帶着誠意重新認錯:“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
沈恪問:“還敢嗎?”
林簡飛快地搖了搖頭。
沈恪長長地嘆了口氣,而後起身接了杯溫水,放在林簡面前,長腿一邁,自己徑直坐到了他身邊,淡聲吩咐:“喝口水,喝完接着挨罵。”
竟然沒完,還有後續。林簡哆哆嗦嗦地用右手端起水杯,不敢委屈,乖乖喝了大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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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看着林簡不敢擡起來的眼睛,沒忍住“啧”了一聲,他捏了捏皺了大半天的眉心,只覺得疲憊萬分,連續工作三十六個小時都沒現在這麽心累——商海裏的爾虞我詐波雲詭谲算什麽,和帶孩子一比,根本不值一提。
林簡垂頭不語,一幅聽之任之乖乖等罵的姿态。
沈恪看他幾秒,忽然問:“是不是之前在學校過得不開心?”
林簡先是一怔,而後眼睫迅速忽閃了幾下,但是帶着熱意的水汽這次卻沒能被逼退,反而有漫上眼底的趨勢,他稍稍擡頭,終于敢直視着眼前的人,而就在兩人安靜的對峙中,眼眶竟然慢慢發紅。
明明挨訓的時候都能表現的矜持又淡定,一句算不上溫和的問句,卻徹底擊垮了小孩兒的心理防禦。
“跟我說說,為什麽不開心了。”沈恪擡手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算不上什麽安撫,但是語氣卻輕緩了少許。
林簡吸吸鼻子,咽下嗓子中的那抹酸意,将自己這些天在學校的境遇,一點點說給他聽。
說自己轉學第一天做自我介紹時的窘迫,說與同學之間的格格不入,說這段時間裏那些看似輕巧實則蓄意的排擠,也說前些天發生在游泳館和今天中午出現在食堂的欺負。
沈恪安靜聽着,原本已經松弛平整的眉心,卻又一點一點地皺了起來。
林簡都沒想過自己真的會有一天能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他一邊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緊緊攥着衣角,一邊斷斷續續地道:“之前我都不搭理他們的,但是今天他搶我的小刀,那是我爸給我買的,我讓他還,他還說那是……是垃圾……”
沈恪面色凝重,卻并未打斷他,他知道這個孩子心重,能這樣類似于“告狀”一般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必然是憋在心裏很久了。如此也好,讓他全部倒出來,省着這些爛事屈在心裏上火。
再後來的時候,林簡似乎已經沒有多餘的話要說,只是再次低下頭不去看眼前人的表情,沈恪同樣安靜不語,只是在林簡沉默低頭的那幾秒,擡手在他背上慢慢順幾下。
等到手掌下瘦弱的身軀不再顫抖,徹底平靜下來後,沈恪才再次起身。辦公室裏還有一間休息室,裏面有一個面積不大的洗手間,沈恪偶爾工作到深夜不願意折騰了,就在休息室裏湊合睡一夜,所以日常用品還算得上齊全。
林簡沒管沈恪去了哪裏,他手上的傷口疼,又說了許久的話,此時精疲力盡,薄薄的眼皮垂下來依舊覺得沉重,幹脆就閉了起來。
過了片刻,腳步聲響起,沈恪重新在他身邊坐下,林簡先是聞到了一股水汽蒸騰出來的味道,緊接着,就有溫熱的毛巾覆上了自己的臉。
林簡懵然地睜開眼睛,纖長的睫毛上确實帶着一點極難察覺的水汽,透過水霧看去,旁邊的人身形也是朦朦胧胧。
沈恪給他擦臉的手頓了一下,而後嘆了口氣,說:“我像你這麽大時候正調皮,招貓逗狗上牆爬寨,摔着了還總要扯着嗓子嚎上一場,每次哭的時候,我爸就說‘讓他哭,不哭不長記性’,但每次哭完,又總會讓我媽浸一條濕毛巾來給我擦臉。”
在這個時候突然提到了父母,林簡本就發紅的眼底再次聚起熱意,他偏頭躲了一下,哽着嗓子低聲說:“用不着,我沒哭——而且我爸他——”
“你爸爸是不在了。”沈恪一根手指抵着他的側臉,将人轉回來,毛巾重新覆上去,說,“但你不是沒有家。”
——但你不是沒有家。
林簡愣住了。
沈恪沒再說話,直到将那張小臉上的塵土和狼狽一并擦去,才一邊擦手一邊慢條斯理地繼續道:“還記得剛才讓你繼續挨罵的話麽,我接着說,你認真聽着,往心裏記。”
林簡怔怔地看着他。
“小孩兒,我把你從你大姑那裏帶出來,領回家,不是讓你來這兒受委屈的。”
“你爸爸不在了,但你別以為自己就是個沒家沒人管的孩子,沈家就是你的家,沈家人就是你的依仗。在我這裏,只要是原則之上,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林簡一顆心簌簌發顫。
沈恪說:“兩個多月,在學校受委屈,被同學欺負,回家卻只字不提,最後還得把自己劃個口子報複回去——我還真不知道哪家的小孩子能這麽撐事。”
沈恪慢慢轉頭,擡手揉了他發頂一下,神色中帶了一點無可奈何的憐惜:“……誰家的孩子像你似的啊?”
林簡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就是……怕給你們添麻煩。”
“這破毛病從今天就給我改了。”沈恪無奈般嘆了口氣,語氣終于溫和如常,“我不管你之前過得是什麽日子,但從現在起你記住了——”
“家就是你可以任性哭鬧的地方,而家人,永遠都不會嫌你是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