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從小到大, 林簡不管是與誰相處,總是冷冷淡淡的樣子,極少會對旁人表現出如此親昵的姿态, 所以當他蜷蹲在沈恪身邊,拉着他的一根手指喊人的時候, 沈恪着實愣了愣。

林簡仰着頭,黑亮的眼睛在暖黃的燈影下宛若琉璃,沈恪不說話, 他便又輕輕晃了晃自己拉住的那根手指, 口吻近乎于安慰和安撫之間, 綿軟輕緩:“不要難過了啊。”

沈恪從躺椅上坐起來,片刻後忍不住笑了一聲, 用沒被拉住的手揉了揉他的發頂, 聲中帶笑:“安慰我呢?”

林簡就很乖地點了點頭, 承認。

“小破孩兒……”沈恪失笑, 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別蹲着了, 坐這。”

林簡從地上站起來, 坐到他身邊去,沈恪很自然地收回了被他攥在手心的手指。

“沒什麽難過的。”沈恪捏捏眉心, 帶着一點自嘲的笑意, “就是心裏稍微有點不痛快, 結果還讓小孩兒看笑話了, 啧……”

林簡安靜片刻,搖頭低聲道:“可是, 每個大人曾經都是小孩子。”

又是很長時間的一段沉默。

沈恪的視線從中廳大門望出去,今夜月朗星明, 水鑽般的星子浮于黛色天幕中,光芒耀眼卻溫柔,半晌,他輕聲說:“小孩子可以選擇想走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強,但是成年人不一樣。”

林簡轉頭看他:“哪裏不一樣?”

沈恪笑了一下:“成年人要選擇的是該走的路,做應該做的事。”

心裏突然像是被塞進了一塊吸飽水的海綿,酸脹又悶堵,林簡重重呼出一口氣,像是辯駁他的說法:“憑什麽?你原來教過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應該擁有獨一無二的思考能力、判斷能力以及選擇的能力,不受客觀幹擾,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

憑什麽呢?憑什麽這些道理,到了沈恪這裏就統統不适用了?

“記得這麽清楚……”沈恪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染上笑痕,“我教你這些的時候,你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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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簡沒想到他問這個,下意識回答:“十歲。”

“啧,時間過得真快……”沈恪眉目間有疲憊後的釋然,“今天再教你一件事,聽聽就行了,也不必記得那麽牢……”

“什麽?”

沈恪說:“取舍。”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經歷取舍,不管是小孩子還是成年人,每一次的選擇背後,都是取舍的博弈,小孩子可以随心所欲,但是成年人不行,因為……”沈恪頓了頓,才說,“要衡量代價。”

月色溫柔,星光燦爛,林簡怔怔看着沈恪輪廓深刻的側臉,好半天,默默将視線移開,低聲說:“明白了。”

“怎麽這麽喪?”沈恪笑了笑,聲調是如釋重負的輕松,“小小年紀別想那麽多,才十五歲,未來的路長着呢,有無數種可能讓你選,而且——”

沈恪擡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補充:“成年人做好該做的事,就是為了能讓小孩子自由地選擇自己想做的事啊。”

就像他年幼之時,從未像那些世家子弟一樣,被長輩強行扔進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上流社會交際圈,沈長謙夫婦對他格外寬松,想做什麽就去做,不喜歡什麽也從不勉強。

不必接觸他不喜歡的你來我往,不必被俗世繁蕪所累,所以沈恪才能夠懷抱着他的雲林之志,恣意生活了二十年。

而同樣的,當沈氏的重擔毫無預兆地壓下來時,他也責無旁貸,必須報之以瓊瑤。

林簡怔然看着他:“你……”

“小林神,不用有那麽多顧慮,我原來就說過,在我這裏你想怎樣都沒問題,想做什麽就做,想要什麽就說——小叔叔給你兜底呢。”

小叔叔……

方才積攢的厚重情緒,感動也好,震蕩也罷,都随着這聲帶着笑的“小叔叔”,慢慢煙消雲散了……林簡眨眨眼睛,耳後緩緩騰起熱意,原本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赧然之下故作威脅。

沈恪笑着說:“我都多少年沒聽你這樣叫過我了?我想想啊……頭一次喊人還是上五年級的時候吧?大夏天上完游泳課回來又吃了冰激淩,結果腸胃炎發高燒,家裏醫生開的藥也不肯好好吃,急得得裴姐團團轉……”

最後裴姐沒辦法,只好聯系宋秩,托他轉告沈恪,結果晚上沈恪趕回家的時候,林簡燒得小臉紅撲撲的,看見他回來居然撇撇嘴,委委屈屈地喊了他一聲“小叔叔”。

林簡:“……”

“第二次叫人是初一畢業,你自己做主找老師說要跳級,不念初二直接上初三,跳級考試都考過了才告訴我,怕我生氣,上來就先喊了句‘小叔叔’堵人……啧,我怎麽就沒看出來你還這麽怕我呢,你這——哎,去哪啊!”

林簡聽不下去了,小時候做過的那些蠢事被沈恪如數家珍一樣絮叨,少年耳後的薄紅漫上耳廓,冷着臉站起來就走。

“哎——”沈恪忙不疊地笑着跟上,和他一起出了邊樓,往園外走去,“怎麽還生氣了?不對,害羞了?”

林簡:“……”

“不至于啊林神……”這麽多年,沈恪逗孩子的本事越發得心應手,“要不你再喊兩聲試試?多喊幾遍就習慣了,沒事我不嫌吃虧。”

“……”林簡頭也不回,語氣板硬,“不愛占你那便宜。”

月清如水,夜風習習,那些深藏于心底的渴望也好,無奈選擇之後的悵然也罷,似乎都随着那夜的晚月清風消弭無蹤。一周之後,沈氏集團召開股東大會,全體股東在變更公司法定代表人的決議上簽字,并于當天接續舉行集團董事會,沈恪正式當選沈氏集團董事長,接過了這個龐大商業帝國薪火熊燃的接力棒。

林間并沒有覺得中考之後這個暑假與平時有什麽不一樣的,除了不需要每天到學校上課,屬于自己的空閑時間一下子多了起來。

他還是原來的作息時間,每天按時起床,看書練字,無聊了就去圖書大廈買了一套高一各科輔導書,在家做做題,興之所至還會跑到山上,擺弄一番沈恪的那些花花草草,這兩年他跟着沈恪學到了不少花木培植的手藝,雖然不太專業,但也沒什麽關系,畢竟就算真的不小心弄傷了哪棵株苗,還有沈恪妙手回春。

沈恪之前說暑假帶他去騎馬,但是沈董日理萬機,眼看林簡就剩半個月的假期,也沒能抽出時間。林簡倒也不在意,在他看來,這些都是無所謂的小事,他得到的已然夠多,足夠知足,并不糾結細微。

結果周末的一天晚上,林簡練字有些入迷,沒留神就到了半夜一點多,他從書房回到卧室,本來已經準備睡了,結果剛躺下就聽見門響,知道是沈恪回來了,就又從床上爬起來擰開了卧室門。

“還沒睡?”沈恪站在玄關處換鞋,回頭問了一句。

“就要睡了。”林簡倚着門框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客廳的時鐘,問,“怎麽這麽晚還回來?”

林簡睡眠極輕,是很小的時候在那個“家”養成的習慣,哪怕隔着一間起居室,一點兒動靜都能讓他醒過來。後來沈恪發現了,就很少在後半夜的時候回過家,大概是怕打擾他休息。

沈恪換了鞋進屋,站在林簡卧室門口,笑着說:“提前趕了兩天的工作安排,明天不去公司,就回來了。”

林簡微微站直了身體,沈恪這才發現,原來只到他腰部上方一點的小豆丁居然已經長這麽高了。

“是要出差嗎?”林簡問。

“不是。”沈恪此時頗有些“我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嘆息笑道,“出差哪有給你過生日重要。”

林簡慢半拍地琢磨了一下,突然睜大了眼睛。

對啊,他的生日在八月中旬,可不就是明天。

原來在老家的時候,林簡幾乎對于“過生日”這件事沒有概念,畢竟那樣的家庭環境,不會有誰記得特意記着他是哪月哪日生的,而且老家的孩子養得糙,別說他,就算是何舟和何溪似乎也沒怎麽特意過過生日。

但是自從來了林家,每一年的生日,都有人為他慶祝。

“我……”林簡頓了一下,“我都忘了。”

“你就沒記得過。”沈恪手掌撫住他的後腦,輕輕旋着将人轉了個面,“去睡覺,明天回大宅過生日,然後帶你去騎馬。”

林簡被他推着進屋,邊走邊小聲絮叨:“……你還記得啊。”

“答應你的事我什麽時候忘過。”沈恪手指搭在頂燈開關上,看他在床上躺好,才說,“閉眼,關燈了。”

林簡非常配合地閉起眼睛,而後聽見“啪”的一聲輕響,房燈被沈恪關上了。

林簡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姨過來給林簡做早飯,一進門居然看見沈恪正站在廚房裏低頭擺弄着兩棵小油菜,頓時大驚失色,立刻換了鞋跑過去。

“沈先生,今天您在家啊……”阿姨盯着沈恪手上那兩棵快要被“薅禿”的菜心,誠惶誠恐地問,“您這是……在幹什麽?”

沈恪沒回頭,語氣自然地回答:“摘菜,煮個面條。”

“……”阿姨于心不忍,想要接手,“還、還是我來吧……”

畢竟沈恪親自摘菜這件事真的很“禿然”。

“沒事。”沈恪笑笑,對于自己“辣手摧菜”的行為沒有絲毫自覺,“今天小孩兒過生日,給他做個壽面吃。”想了想,自言自語一般笑了一聲,“順便彌補一下不會用洗碗機的過錯。”

最後,沈恪慢條斯理地摘出了三個嫩綠嫩綠的菜心,給不粘鍋裏倒了點他認為适量的油,潇灑地将菜心抛了進去,連鏟子都沒用,端着鍋颠了兩下,之後就嘩啦一下,又加了半鍋水,最後蓋上了蓋子。

整套動作完成得合宜養眼,阿姨站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

蓋子蓋上了也不走,一米八八的大高個就往廚櫃邊上一靠,雲淡風輕地垂眸瞅着那個白釉陶瓷鍋。

阿姨汗都要下來了:“您……您還有什麽沒幹的,我、我我來就行了。”

“沒別的。”沈恪神情難得專注,“等水開,下面條。”

阿姨:“……”

那你知道這大半鍋水能放多少面條嗎?

很顯然,沈恪并不知道。

水開之後,沈先生動作敏捷地一手揭開鍋蓋,另一只手拿起早就準備好的一大包雞蛋龍須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全部倒了進去。

全部,倒了,進去。

阿姨:“……”

造孽啊!

“沈先生,面條下鍋之後等一會兒就能吃了……”阿姨猶猶豫豫地措詞,絞盡腦汁地想讓這個“廚房殺手”離開自己的主場,“剩下的我來就行……”

“嗯。”眼見龍須面在鍋裏煮出了濃白的湯汁,沈恪滿意地點點頭,邊往外走邊吩咐,“再做點別的吧,小孩兒正是長個子的時候,省得不夠吃。”

阿姨:“……”

那得多大的胃啊。

林簡昨晚睡得晚,早晨很罕見地睡過了頭,快到八點的時候才起床,結果一開卧室門,就看見沈恪端坐在餐桌旁,沖他擡了擡下巴:“趕緊去洗漱,過來吃飯。”

“哦。”

不想讓沈恪多等,林簡很快洗漱完從洗手間出來,走到餐桌旁邊一看,人就傻了。

餐桌上四周擺放着盛着吐司沙拉雞蛋水果等七八個餐盤,而正中間的位置,則擺着一個超大號的瓷盆,裏面盛着滿滿登登的一盆……呃,應該是面條吧?

這個大盆幾乎占據了餐桌多一半的位置,林簡不由回憶了一下,要是沒記錯……這瓷盆好像是阿姨平時洗白菜用的那個……

林簡拉開椅子在沈恪面前坐下,指了指那盆……嗯,面條……确認道:“這是……”

沈恪笑了一下,居然親自起身給他用大湯勺……呃,舀了一碗,放在林簡面前,含笑說:“我做的,小壽星,給個面子?”

林簡:“……”

小壽星拿起手邊的筷子,猶豫了一下,又換了一把勺子,舀了一坨,送進嘴裏。

“……”

與此同時,坐在對面的沈恪笑着說了一句:“小孩兒,生日快樂。”而後又像是第一次下廚需食客反饋體驗一般,追問了一句,“好吃嗎?”

“……”林簡被這句“生日快樂”蒙蔽了味覺,咽下嘴裏不僅忘了放鹽,同時忘了放任何調料的“面糊”,成熟穩重地回答,“好吃。”

沈恪“嗯”了一聲,點點頭,心滿意足地端起咖啡杯:“好吃就多吃點。”

林簡猶豫再三,試探問他:“……你不來一碗嗎?”

沈恪喝了一口咖啡,拿起餐碟裏那塊一看就是出自阿姨之手的三明治,沖他晃了一下,善解人意地說:“壽面是壽星專屬福利,我吃這個就行。”

林簡:“……”

行。

壽星謝謝你。

他們和沈家大宅那邊定的是午餐,吃過早飯時間還早,林簡去書房做題消磨時間,而沈恪而在書房外間線上處理公務,快到中午的時候一起出門。

沈家宅邸面積頗大,生日宴場地定在了“啓軒堂”,既是家宴,賓客依舊是沈家親眷,沈恪的姨妹艾嘉也随父母到場,這些年林簡和她見面次數不多,原本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已經長成娉婷的少女模樣。

林簡和沈恪進了門,禮貌地和一衆長輩打過招呼,到艾嘉這裏時,輕聲喊了句“艾嘉姐。”

“哎?這輩不對吧?”艾嘉笑吟吟地看向姨夫沈長謙,又指了指沈恪,說:“你跟我姨夫叫爺爺,管我表哥叫小叔叔,怎麽到我這就是姐了?我不應該是小姑姑嘛?”

長輩們不理會小輩間的玩笑,林簡也聽出她只是揶揄打趣,于是嘴角微抿,輕笑着說:“咱們各論各的,還是小姐姐吧。”

沈恪的小姨叢琳溫聲問:“小簡開學也要上高一了,咱們的小狀元去哪所學校?”

林簡說:“一中。”

“那正好,這下真成了艾嘉的學弟了。”叢琳囑咐女兒,“小簡年紀比同年級學生要小,開學了以後你要知道照顧他啊。”

“什麽學弟啊,人家跳了一級,開學和我都是高一好不好?”艾嘉胳膊一揚就挽住沈恪的手臂,笑着撒嬌,“不過我在一中初中部都念了三年了,學校門兒清——開學了小姐姐肯定好好照顧他呀,到時候還要跟他小叔叔讨賞!”

衆人忍俊不禁,沈恪屈指彈了一下艾嘉的額頭,笑着打趣:“你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輩分。”嫌棄完又許諾,“好好表現,給你買娃娃。”

“林簡!”重度.BJD娃奴.少女嘉先是一愣,而後迅速放開沈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林簡摁到座位上:“一會兒想吃啥就跟姐說,我給你夾菜,姐從今天開始就服務你一人了!”

林簡好脾氣地随她鬧,也跟着大家一起笑起來。

已經這麽多年了,哪怕當初他來到沈家是因為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情”,但是幾年間,這家人待他如至親一般,給予他的一切,更是遠遠超乎尋常家庭的溫暖。

午宴開始時,由于沈長謙行動不便,就由叢婉親自将蛋糕車推出來,對林簡說:“小簡,這是你在家裏過的第八個生日,暑假結束之後你就要念高中的,以後還會去更遠的地方讀大學,但是不管你今後走得多遠,生日這天一定要回家來,我們希望你今後的每一個生日,都能陪你度過。”

林簡眼光粼粼,抿着唇角說不出話,唯有重重點頭答應。

沈長謙坐在輪椅上,擡起手,林簡下意識地伏低身體,溫暖而寬厚的手掌就落到了他肩膀上,沈長謙說:“今天在啓軒堂給你過生日,也是圖個好寓意,希望咱們小簡陽和啓蟄,鴻軒鳳翥,越來越好!”

林簡說不出感謝,畢竟與這樣多年的厚愛與呵護相比,那兩個字屬實言輕,只能慢慢在沈長謙支在輪椅踏板的雙腿邊蹲下,仰頭承諾:“我會的……等我長大了,以後……我來照顧您。”

最後一道菜上桌,宴席開始。席間溫情脈脈,林簡知道沈長謙喜素食,便将手邊的那盤沙茶雙菌移到了他面前。沈恪無意間一瞥,又想到剛才林簡伏在沈長謙腿邊的那一幕,不禁湊過來,偏頭小聲問他:“又是換菜又是說以後照顧老爺子的,咱們小簡這麽懂事的?”

林簡回了他一個“不然呢?”的眼神。

“啧。”沈恪笑了一聲:“跟我怎麽沒見你這麽貼心?”

林簡心說我早上吃了你兩大碗面糊糊就已經是貼心的最高級別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也六十多歲?”

沈恪不以為意地笑問:“我六十多歲的時候,你也照顧我?”

“……”林簡握着筷子忽然沉默了一瞬,而後輕而鄭重地和他耳語,“會的。”

就如同你陪我長大,我也願意陪着你,陪着所有珍視我溫暖我的人,看四季花開,年歲枯榮。

吃過午飯,林簡又陪沈長謙說了一會兒話,沈恪上樓叫他,說是去馬場,下樓時艾嘉多問了一嘴,立刻表示自己也想沾沾壽星的光,去溜達兩圈。

沈恪想了想,就把兩只小的一起打包帶走了。

馬場開在郊區,離市中心一個小時的車程,到了之後幾個人先去換衣服,誰料剛出換衣間,就碰到了熟人。

程佑鈞,沈恪的發小兼高中同學,大學畢業之後拒絕回家繼承皇位,自己弄了個軟件公司,苦過幾年之後終于甘來,這些年也算是行業翹楚了。

林簡之前也見過程佑鈞幾次,這人也不知道什麽毛病,看着儀表堂堂風流不羁,每次偏愛大侄子長大侄子短的逗他,半點IT精英男的穩重都沒有。

果不其然,程佑鈞從更衣室門口出來,看見他們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哎呦”一聲,立刻小跑過來,揚聲喊道:“兄弟!我恪!”

沈恪笑着把他從身上扒拉下去,問:“程總今天這麽閑?”

“我陪女朋友啊。”程佑鈞煞有介事地擺擺手,“在程總心裏,事業在愛情面前不值一提。”說完眼光一轉,看見旁邊的林簡,“哎喲!我大侄子!”

“……”林簡木着臉,非常有禮貌地颔首打招呼,“程總好。”

“哎不是……咱們家孩子什麽情況?”程佑鈞用手肘杵沈恪胳膊,“不叫叔就算了,這怎麽還跟我‘總’上了?”

“少占我們家孩子便宜,喊你程總是客氣。”沈恪拍了一下程佑鈞肩膀,推着人往外走,“走,跑兩圈障礙場,讓你跪下喊爹。”

兩撥人在草坪彙合,程佑鈞給雙方做了簡短介紹,幾個教練就牽着他們各自的馬過來了。

“林小白”已經十二歲了,剛剛過了全盛的壯年期,肌肉能力也趨于下降,看見林簡,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用頭輕輕蹭他的側臉,表現得溫情又親昵。

一開始,幾個人騎馬在沙地跑了幾圈,等熟絡之後,艾嘉便說想去跑一跑坡地,程佑鈞的女朋友是個非常氣質的禦姐,聽聞欣然同行,林簡學習馬術也好多年了,坡地對他而言不構成什麽難度,想了想,決定和她們一起。

畢竟沈恪日常工作繁忙,難得出來散散心,他不想讓對方始終顧着自己。

兩個場地之間有很長一段距離,要穿過一片樹林,郊外的空氣很好,三個人騎馬不緊不慢地溜達過去。

路上,程佑鈞的女朋友好奇地問旁邊的艾嘉:“我看你們兩個年齡差不多,你叫沈總哥,那林簡是他年齡比較小的弟弟嗎?”

艾嘉說:“不是哦,我雖然只比小簡大一歲,但是卻長了他一輩呢。”

“……”

林簡沒法否認。

禦姐美女果然吃驚,詫異地看了林簡一眼,林簡還以為她要問為什麽或者家裏的關系,沒想到美女一甩壓在馬帽下的長發,對林簡飒氣地說:“那咱們也各論各的吧,你還是叫我姐姐得了,被這麽帥的弟弟喊阿姨或者嬸嬸,我容易懷疑人生。”

林簡沒忍住笑出了聲,點頭說好。

另一邊,工作人員正在檢查場地障礙設施,程佑鈞百無聊賴地等了一會兒,忽然對沈恪說:“哥們兒,你覺得我女朋友怎麽樣?”

“嗯?”沈恪疑惑地看他一眼,“你這話問的,讓我産生了一點不太适宜的臆想。”

程佑鈞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後笑罵一句:“滾蛋!我是問你覺得她人怎麽樣。”

“挺不錯的。”沈恪笑道,“配你綽綽有餘。”

“那必須。”程佑鈞道,“我就愛和自己配不上的人在一起,刺激。”

沈恪無語:“什麽毛病。”

“哎……”程佑鈞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悠悠道,“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是玩笑,從我爸媽嘴裏說出來,才紮心。”

沈恪擡手捋了捋馬鬃:“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呗。”程佑鈞聳聳肩,無奈道,“不過我爸媽說得和你正好相反。”

沈恪沉吟一瞬,懂了。

“我女朋友其實超厲害。”程佑鈞說,“名牌大學畢業,畢業之後就進了我公司,從程序員做起,一步步到部門主管,我們公司好幾個大項目,都是她負責完成的,個人能力相當強,我們在一起三年多,她獨立又自強,基本沒怎麽花過我的錢……你說這樣的好姑娘,是不是打着燈籠難找?”

沈恪點點頭,無法不贊同:“女生做程序員比男生辛苦,是很了不起。”

“對吧,其實從她做程序員寫代碼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沒辦法,誰讓她漂亮呢,結果看過她寫的程序之後,卧槽,我才發現我膚淺了,人家代碼寫得更漂亮,公司上下都知道,我追她追了一年多,最後好不容易追到手了,容易麽我。”

“不是……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麽?”沈恪好笑道,“訴苦?秀恩愛?”

“你聽我說啊,別打岔。”程佑鈞說,“結果到了我爸媽那裏,就變成人家別有用心,放長線釣大魚,說人家就是沖着我家業來的,也就騙騙我這種沒腦子的二世祖,哎兄弟——”程佑鈞指了指自己,“你看我像嗎?”

“……”沈恪目光複雜地看着他,沒說話。

“操,懂了。”程佑鈞氣笑了,“我是有時候有點犯蠢,但是大事上沒糊塗過啊,我自己的女朋友什麽樣的人,這麽多年我還不了解嘛?”

沈恪點點頭:“所以呢?你這是愛情路上遭遇不順,希望我去程叔那給你當說客?”

“那倒不用。”程佑鈞擺擺手,“雖然有波折,但是兄弟還是乘風破浪一往無前的,而且如果順利的話,年後你就能喝訂婚酒了。”

沈恪被他繞無語了:“那你跟我嘚啵半天到底什麽意思?”

“咳,我吧……我就是想說……”程佑鈞騎馬湊近了一點,低聲道,“近朱者赤你懂得吧?你看我女朋友這麽優秀,那她的閨蜜什麽的,是不是肯定也錯不了?我跟你說,她有個好姐妹——”

“打住。”沈恪微微眯起眼睛,審視般看他一眼,“敢情在這等着我呢?你給我唱了半天單口苦情戲,最後繞這麽一大圈就為了給我介紹女朋友?”

程佑鈞懇切道:“這不是怕直接說你煩麽!”

“晚了,已經煩了。”

“哎哎哎!見一面呗,對你又沒什麽損失啊,實在不行就當多認識個朋友,也不錯啊!”程佑鈞循循善誘,“再說你都二十七了,沈叔叔和阿姨不着急啊,不催你啊?”

沈恪沉默半晌,低聲道:“沒那個閑心。”

“你必須得有!”程佑鈞不肯放棄,“要是去年你跟我說這話我還信,可今時不同往日了,前些天沈氏集團董事長變更都上財經新聞頭條了——沈董,立業之後咱也該考慮成家的事了吧。”

“我爸媽都沒替我操這份心,你怎麽皇帝不急太監急?”

程佑鈞不吃他損人這一套,反正這麽多年也習慣了,孜孜不倦道:“皇帝太監都不急,兄弟替你着急啊,而且就你這人吧,就适合找一個溫柔似水的姑娘,嬌嬌柔柔地沖你一笑,損人的話看你還能不能說得出來……哎正好,我女朋友那個閨蜜——哎卧槽!”

沈恪沒再讓他廢話,看見工作人員檢查完畢後從場地裏撤了出來,擡腳一踢程佑鈞的馬屁股,自己也随即拉起缰繩,兩匹馬幾乎同時竄了出去!

沈恪壓低身體,勁瘦修長的身軀繃緊了力道,被高速帶起的熱風從耳側擦過,在駿馬飛躍橫木障礙的一瞬間,額前的碎發被烈風揚起,露出英挺犀利的眉目。

程佑鈞稍稍落後他兩步,此時居然還不肯放棄:“不是你真不考慮一下?哎那麽好一姑娘……卧槽該不會你對姑娘沒興趣,等着兄弟給你介紹小夥子呢吧!”

沈恪壓根不搭理他,娴熟地駕馬翻越一組三橫木,程佑鈞的語調已經從驚疑變成了驚恐:“卧槽真的假的啊?小夥子雖然也不是不行,但是你這款就很不好搭啊……哎操,兄弟你這麽多年不談戀愛,難不成……不是對我有什麽意思吧?!”

沈恪:“……”

一圈障礙場地跑下來,沈恪氣定神閑,只是微微見喘,程佑鈞上氣不接下氣,還順道吃了一嘴沙子。

工作人員遞上純淨水,程佑鈞漱了漱口,指着沈恪的手指微微發抖:“你不說話是幾個意思,被我猜中了?”

沈恪瞥他一眼,覺得好笑,故意問:“猜中哪句?是喜歡小夥子還是對你心懷不軌?”

程佑鈞哆哆嗦嗦,不敢随便搭腔。

“放心吧。”沈恪将馬繩遞給工作人員,接過水喝了兩口,随意玩笑道,“我就是真喜歡小夥子,肯定也不打你主意。”

程佑鈞又不服氣了:“憑什麽啊!兄弟哪兒讓你看不上了?”

沈恪“啧”了一聲:“我喜歡的東西你沒有。”

程佑鈞:“啥?”

沈恪:“腦子。”

“……”

說話間,林簡他們三個人從山坡那邊慢悠悠地踱了過來,見到女朋友,程佑鈞立刻從無腦總裁變身無腦大型家犬,苦着臉求抱抱,要貼貼。

程佑鈞女朋友好笑地推他一把:“別鬧,還有小朋友在呢。”

“沒關系沒關系。”艾嘉立刻笑眯眯地表明立場,“高中生哈,都到了早戀最适宜的年齡了,不是小朋友啦。”

林簡前兩年剛剛接觸障礙賽,此時看着重新墊沙的場地有些欲欲躍試,沈恪看出他的心思,走到“林小白”旁邊,問:“跑一圈?”

林簡點點頭,翻身下馬,準備換沈恪的愛駒進場。

正當這時,程佑鈞的女朋友擡手蹭了他下巴一下,笑着問:“剛才聊什麽呢,怎麽弄得嘴角都是沙子,你張着嘴跑的啊?”

“別提了,委屈!”程佑鈞說,“給咱們沈董介紹對象來着,結果——哎小心!”

沈恪的馬是匹純血漢諾威,高大強健,林簡不知是走神還是沒注意,上馬時腳下突然一滑,沒踩住馬镫,半個身子直直從馬背上淩空摔了下來!

心電轉瞬間,沈恪快人一步,一手攬住他的腰,一手從腋下穿過,牢牢抱住他的上半身,穩穩将人圈在了懷裏!

心髒跳動激烈而紊亂,砰砰砰撞擊着胸腔,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彼此。

林簡在驚愕間擡頭,倉促慌亂的視線沒有歸屬,最後竟然落在了沈恪的左耳上,他在急促的心跳中懵然發現,沈恪耳廓靠後一點的位置上,竟然有一個很小的小米粒般的痣,從前他們不曾如此親密相擁,所以從未察覺。

沈恪保持着抱着人的姿勢,顯然也吓了一跳,片刻之後才放緩了聲音,微微低頭,問:“有沒有事?”

溫熱的呼吸落在林簡側臉,他聞到沈恪身上有很清淡的水生木質香,混合着一點冰冷清涼的尾調,像是凜冽的海水中糅雜了薄荷的氣息。

那是沈恪常用的男士香水味。

林簡很快回過神來,抿着嘴角搖搖頭。

沈恪這才放心,将他放下來,皺眉低聲問:“剛才想什麽呢?”

“沒什麽。”林簡垂着眼睛,心裏盤旋萦繞起不可名狀的煩悶,“不小心踩空了。”

出了這樣的小意外,幾個人都無心再多留,原本的那個話題也就不了了之,在馬場外分別後,沈恪先将艾嘉送回了家裏,又載着林簡回了家。

林簡一路都緘默不語,額頭靠着車窗,看着霓虹夜景在眼前飛速後退,心底的盤問卻間續不斷。

程佑鈞在馬場的時候說要給沈恪介紹對象,沈恪答應了嗎?其實算一算,沈恪已經二十七歲了,雖然在他們這些豪門巨賈之家,這個年齡還沒有成家的公子哥遍地皆是,但是……不成家不代表不談戀愛,所以,就算沈恪答應,也不足為奇。

那麽會是什麽樣的人呢?能和沈恪比肩而立挽手相依的人,會是什麽樣子?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出現,是不是……是不是沈恪回家的時間就更少了?或者說……會不會原本他們兩個人的安樂窩,會在某一天突然變成“三口之家”?

林簡根本無法想象那樣的畫面。七年的時間裏,他早已經習慣了和沈恪單獨生活在一起,他不能想象有一天,沈恪帶回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站在自己面前說,這個要叫小嬸嬸哦。

他更不能接受,原本兩個人的靜谧生活,突然闖入第三個人的身影。

更或者——如果沈恪真的有了女朋友,是不是他在住那那幢花園別墅裏就不方便了?是不是要回到沈家大宅去,将時間和空間都交給沈恪和那個女孩子,自己不便登門,不多打擾?

其實,沈恪這樣的人,如果交女朋友,也一定是一個各方面都出類拔萃的女孩,心地善良,溫婉娴靜,或者可愛活潑,靈動有趣。這樣的女孩子,必然不會在意他這個從小被養在家裏的孩子“鸠占鵲巢”,但是……只要想到曾經屬于兩個人的安穩時光會被驟然打破,林簡心中還是騰起一陣難言的、細密的煩躁。

而且,沈恪那樣的人,又有誰能配得上他呢?

林簡在心底冥思苦想了半晌,最終得出了一個讓自己都心驚的答案——

沒有人……在他心裏,根本沒有人能配上的沈恪。

回到家,阿姨已經将晚飯做好離開了。林簡沉默地進門、換鞋,然後去浴室沖澡。

少年白皙勁瘦的身軀站在水流之中,溫熱的水沖下來,林簡苦思一路的大腦才得以休息片刻,而後就感到左上臂有一點疼,擡起胳膊側頭一看,才發現左臂正下方有一點擦傷,應該是下午從馬上摔下來時,不小心蹭到了馬鞍的金屬條。

林簡沒在意,洗過澡後穿上浴袍走出浴室,卻看見沈恪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手邊放着家裏的醫藥箱。

見他出來,沈恪擡了擡下巴:“過來。”

林簡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當時都沒在意的事,卻被沈恪看在眼裏。

碘伏藥水擦到傷口上并不疼,只是有一點絲絲的涼,沈恪眉心微皺,低聲道:“剛才忘說了,沖澡之前應該讓你先裹一下的。”

“沒事,就擦破點皮。”林簡猶豫頃刻,忽然問,“你是要談戀愛了麽?”

到底是少年心性,心裏的話藏多了,難免有不小心外溢的時候,可說完他就後悔了,又緊緊抿起唇,垂着眼睛不去看人。

“……想什麽呢。”沈恪顯然也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麽問,但也只是神色微怔,而後又恢複正常,變成了在家時一貫懶洋洋的語氣,“生日還沒過完呢,怎麽智商還不進反退了?”

但是……這樣的态度算怎麽回事呢?沒承認卻也不否認,模棱兩可反而更讓林簡心亂。

他似乎是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肯定的答案,是不是都好,好像只有聽見沈恪親口說出來,自己堵在心底的慌亂無措才能找到一個出口。

“那你——”林簡再次鼓起勇氣,然而剛口,沈恪的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

沈恪将棉簽扔進垃圾簍,起身接起電話,應該是業務上的事,挂斷電話後,沈恪回頭對他說:“我要去一趟公司,你自己吃晚飯?”

林簡張張嘴,未竟的話被堵在喉嚨裏,但是卻再也攢不起一份孤勇,片刻後,點點頭。

他沉默地看着沈恪回房間換衣服,下樓,在玄關換鞋,而在出門前,沈恪忽然回頭,笑着對他說:“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在書房,今天下午宋秩才送過來,自己去看看?”

沈恪走後,房間裏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林簡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往二樓走。

沈恪每年都會送他生日禮物,送過限量款的手表,也送過男孩子都夢寐以求的賽車模型,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林簡對于今年的禮物格外熱切,迫切的想知道沈恪送了什麽。

走進書房,開燈,林簡擡眼,随即愣住。

書房地板上豎立着一幅裝裱好的書法,筆鋒蒼勁淩厲,但收筆之處,卻又寫盡灑脫飄逸,林簡一眼便認出,這四個大字是出自沈恪筆下——

大道至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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