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暑假趨近尾聲, 高中開學報道的前一天晚上,林簡洗漱完盤腿坐在二樓書房的地板上練字,半幅字帖還沒臨完, 書房門就被不輕不重地敲了兩聲。
練書法講究一個“入帖出帖”,林簡握筆時心無旁骛, 聽見聲響筆下一頓,擡眼看見門口站着的人還有些恍然:“……你怎麽回來了?”
沈恪外套搭在臂彎,聞言有些好笑:“這是什麽話, 說得好像我千八百年不着家一樣?”
人雖然是笑着的, 但是眼底的那絲疲憊與倦意卻遮擋不住。
林簡看他片刻, 眉間微微皺着,将紫毫筆放回筆架上, 從地板起身:“你先去洗澡休息一下?我去熱個牛奶。”
林簡臉上沒什麽情緒, 但沈恪太了解他, 一般情況下, 林簡說“熱個牛奶”就等于“你看上去很累所以我給你熱杯牛奶喝了趕緊休息”。
于是林簡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毫不意外地收獲了一句帶着笑意的“真懂事”。
廚房裏的小奶鍋一直放在廚櫃下層, 林簡從冰箱裏拿出一盒脫脂牛奶, 等兩杯牛奶熱好,沈恪剛好從卧室洗完澡下樓。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家居服, 頭發擦得半幹, 坐在沙發上的姿态略帶懶散, 但就是這樣漫不經心地神态, 看上去才讓人莫名心安——那是沈恪在家裏完全松弛的狀态下,才會有的調調。
林簡端着兩個玻璃杯走到沙發旁, 将一杯牛奶放在沈恪面前,收回手時沈恪餘光瞥見他被燙得微紅的指尖, 淡聲道:“着什麽急,不能等涼一涼?”
“不燙。”林簡在他旁邊坐下,“太涼了會膻。”
而沈恪不喜歡膻味。
沈恪端起奶杯喝了一小口,垂眼時再次在內心感嘆,真是越大越貼心啊,這大概就是養孩子的樂趣?
兩人一人端着一杯熱牛奶小口啜飲,期間沒什麽交流,但奶香濃郁,溫度熨帖,這樣的夜晚時光,仿佛正是這些年相處陪伴的一個縮影。
繁華都市從來喧嚣鼎沸,來往人群匆忙無序,他們置身在凡俗紛亂之中,一個案牍勞形賺商賈利,一個不聞身外事讀聖賢書,但只要進了這扇門,回到這個家中,就能将周遭世界的所有雜音和繁蕪自動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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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會慢下來,這間屋子彷如一個魔法空間,連空氣都是安靜而從容的。
這個家,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獨有的舒适圈。
林簡一杯奶喝到還剩一個杯底,沈恪先把空杯放回茶幾上,問他:“明天報道了?”
“嗯。”林簡點點頭,“明天報道,後天開學。”
沈恪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忽然問:“我記得……一中高中部是住宿制的吧?”
林簡喝完最後一點牛奶,握着杯子回答:“是,但學校不強制住宿,也可以走讀。”
“那你……”
“我回家,不住校。”林簡似乎知道他想要問什麽,搶先一步回答道。
沈恪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下:“太折騰了,一中校園管理比較嚴格,時間很緊,哪怕是高一也不輕松,而且你——”
林簡淡聲打斷他,語調沒什麽起伏,卻平靜地不容置喙:“不折騰,而且校門口就有直達的公交,七站地,我上下學的時間剛好錯開了早晚高峰,單程二十分鐘就能回來。”
沈恪有些意外,沒想到他連公交站點都已經提前查好了,似乎已然預料到了會有今天這樣一場對話,所有做好了準備,游刃有餘。
沈恪嘆了口氣:“為什麽不想住校,新學校新環境,多一些和同學相處的時間和機會不好麽?”
林簡:“和同學相處在校時間就夠了,不耽誤我回家。”
沈恪無話可說,沉默半晌,忽然笑了一聲:“不是……為什麽啊林少,戀家?”
林簡終于放下一直握在手裏的牛奶杯,擡起那雙從來凝定安靜的眼睛,看了沈恪一眼,卻沒說話。
他從小就是這樣,安安靜靜,冷冷清清,看着是個情緒從不外露的孩子,但實際上只要他認準了或是不想說的事,那就誰問都沒用。
沈恪無奈失笑,捏了捏鼻梁,妥協道:“行,你說怎麽着就怎麽着吧,不過要是學校臨時有事,早了晚了的,要給司機打電話,不準自己瞎跑。”
林簡偷偷懸起來的一顆心這才默默歸于原位,見他答應,難得孩子氣地開了句玩笑:“不瞎,我睜着眼睛跑。”
“能耐了你。”沈恪被這句冷笑話凍得笑出了聲,而後從茶幾抽屜裏拿出一個未拆封的包裝盒,遞給林簡,“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林簡接過來,一邊拆外殼的塑封包裝,一邊淡聲說:“還能有高中生不喜歡最新款的頂配iPhone?那得什麽審美啊。”
“怎麽貧起來還剎不住了?”沈恪也笑,眼神落在林簡拆包裝的手上,故意悵然道,“一點也不驚喜,看來我這開學禮物是沒送到心坎上。”
深空黑的機身,握在手裏質感不錯,不過林簡确實算不上驚喜,之前在附中的時候沈恪說過幾次要給他配個手機,以備遇到突發情況聯系方便,但是林簡都以沒有必要為由拒絕了,所以他一早就知道這次高中開學沈恪一定會送他手機,算是意料之中,驚喜談不上,尤其想到還要去辦手機卡選套餐就覺得很麻煩。
“那這個呢?”
沈恪忽然伸手,瘦白修長的兩根指間夾着一個小小的磁片,林簡視線在沈恪手上停留一秒,愣了愣,而後飛快地擡眼看向他。
沈恪嘴角噙着一點笑意,将他手裏的手機拿過來,用取卡器彈出卡槽,将手機卡裝進去,開機進入設置界面,一邊給他開機設置,一邊漫不經心道:“知道你懶得去營業廳,就順手給你辦好了,手機卡是你的名字,號碼比我尾數後四位多一個數,前面都一樣。”
沈恪手機號碼的後四位尾數是“1111”,那麽林簡的尾數就是“2222”……
林簡接過調制好的手機,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默默皺眉吐槽了一句:“到底能有多二呢我……”
“這是讓你凡事別太激進,總當第一沒意思,偶爾第二也灑脫。”沈恪笑着擡手在他頭頂呼嚕了一下,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慢聲說:“行了,早點睡吧,養足精神,明天元氣滿滿地去報道。”
家居服的衣擺随着沈恪伸胳膊的動作揚起來寸許,一截肌理分明的勁瘦腰身在視線中一閃而過,白、瘦,卻又隐含着勃發的勁道。
林簡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等到沈恪走上樓梯,才輕輕“嗯”了一聲。
腳步聲消失在二樓卧室門口,門關上之後,林簡又在沙發上安靜坐了頃刻,而後重新按亮手機,打開通訊錄,存下了第一個那串尾數是“1111”號碼。
從小到大,林簡素來淺眠,偶爾深夜夢魇,通常都是一個夢還沒做完,大腦便瞬間清醒過來,無論夢境大喜大悲,他總能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及時抽身。
然而這晚的夢境深重,林簡惶然失措,卻沉溺其中,沒能驟然清醒。
他夢到了前不久生日那天,沈恪帶他去馬場。
像是記憶回溯,前半段是情節重放,畫面一轉,忽然就跳幀到了林簡從馬上摔下來的那一瞬間。
夢中的他依舊沒有摔進沙土中,一雙手穩穩環住他的腰身,他跌入一個堅實溫熱的懷抱之中,有淡淡的水生木質香調萦繞在狹小的空間內,伴随着激烈的心跳聲,他視線朦胧的擡眼,就看見那人耳後的那顆小痣。
後半段夢境逐漸偏離既定事實,現實中那一天,沈恪問他的是“想什麽呢,”而在夢中,林簡聽見低沉磁性的男聲在他耳邊低語,聲中帶蠱地問:“為什麽不願意住校?”
心跳越來越快,血液流經心髒後噴薄到四肢,夢中的林簡像是被無形的繩索困住,牢牢嵌在那人懷中一般動彈不得,喉嚨仿佛被堵住發不出聲音,林簡額頭浸出細密的薄汗,卻始終不敢擡頭看他的眼睛。
緊接着,溫熱的呼吸落在自己耳畔,他似乎聽見那人輕聲笑了笑,而後低聲說:“我知道你為什麽。”
林簡頓時驚慌失措,像是無法言說的心事被當衆剖開,他倉惶中夾雜着莫名悲涼的難堪,只能在心底一遍遍祈禱,不要說出來,你千萬不要說出來……
萬般慌亂中,林簡猛地發力,想要從他懷裏掙開,但推拒的雙手堪堪落到他的腰上時,原本周正的騎馬裝卻在霎時消失不見,掌心所觸的,竟是一片滾燙的肌膚。
林簡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去——
視線中,徒留一截白皙勁瘦的腰肌。
下一秒,床上的人猛地睜開了眼睛。
心跳依舊如夢中一樣猛烈無序,靜谧的房間中似乎能聽見自己狼狽的喘.息聲。
林簡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身上的睡衣已經被薄汗浸透,額頭的汗滴順着眉心流下來,林簡後知後覺地眨了眨眼睛,整個人終于慢慢回神。
太詭異了,怎麽會做這樣荒誕的夢?
林簡躺在床上平複了半晌,直到呼吸慢慢平穩下來,才發覺浸濕的睡衣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想起床去衛生間沖個澡。
然而他微微一動,整個人又猛地僵住了。
身.下的觸感冰涼滑.膩,他當然知道眼下是什麽情形。
林簡保持着躺屍的姿勢将近一分鐘的時間,終于臉色鐵青地暗罵了一聲。
算起來,林簡的青春期似乎比同齡的男孩子來得稍晚一些,大多數男孩子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有過初次夢.遺的經歷,但是林簡卻未曾有過這樣的體驗。
沒想到。
他姍姍來遲的第一次夢.遺竟然會這樣驚心動魄。
并不旖旎秾豔,甚至稱得上驚慌失措。
大夢晚醒,但夢中激烈到幾乎失控的心跳,和睜開眼睛那一瞬間脫力的虛空,都讓他久久無法回神。
最難以接受的,是他夢中的那個人。
無論如何,不管怎樣,都不應該是沈恪。
那是……沈恪啊。
林簡平板地躺在床上愣神,直到床頭鬧鐘響起,才在亂成一團細麻的情緒中抽身而退。
這一瞬間,除了晦澀難明之外,他在酸澀的情緒餘韻之中,依稀辨別出了一點別的味道。
是不能言說的羞愧與難堪。
林簡木着一張臉起床,從衣櫃裏找出一件幹淨的內褲和睡衣,嘴角繃得死緊,進了衛生間沖澡。
溫熱的水流順着少年肌骨汨汨而下,林簡沒忍住,在氤氲的水汽中低聲罵了自己一句“瘋子”。
洗完了澡,林簡從卧室出來,宕機了一早晨的大腦終于複工,他本想給自己簡單弄個早餐,走到客廳時猛地想起來,那條內褲還在衛生間的髒衣簍裏,于是一下子剎住腳步,轉身又紮進衛生間裏。
——只能手洗,連內衣專用機都救不了他。
“一大清早,洗什……”
好巧不巧,當林簡黑着臉把滿是洗滌劑泡沫的內褲放到水龍頭下沖洗的時候,沈恪的聲音忽然在房門口響起。
聽見這聲音一瞬間,林簡一顆心猛然提到了頭頂!
他保持着沖水的動作猝然轉頭,就看見沈恪站在衛生間門口,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手上。
無處遁形。
沈恪看見他手上洗的東西時,先是怔了怔,瞬間明白過來後只是很輕地笑了一下,随即若無其事地挪開目光,神色自然地對林簡說:“阿姨知道你今天報道,一會兒會過來做早餐,吃完我送你去學校。”
林簡三魂七魄已經零亂到天外不知哪個犄角旮旯了,這一早上的震蕩太大,以至于夢中的那個影子此時化作實質地站在自己面前時,他幾乎懷疑是不是另一場斑駁陸離的夢境。
林簡久久不回應,加上那凍住了一般半點不動的眼神,讓沈恪此時也難免有些納悶……怎麽了這是,不就是洗個內褲被他看見了,至于吓成這樣?
對于正值青春期的男生來說,這不很正常的麽?
兩人相視無言,場面一度凝固。
半晌,直到林簡沖在冷水中的手背都被冰得泛紅,沈恪才低咳了一聲,沖他擡了擡下巴,試探道:“那個……洗幹淨了。”
林簡猛然回魂,而後迅速關水,兩三下擰掉內褲多餘的水分,繃着臉一言不發地走出衛生間,直奔晾衣房而去。
直到吃早飯的時候,氣氛依舊沉默古怪,連阿姨都看出今早林少心情欠佳,做完飯半刻不敢多留,立刻走人了。
林簡垂着眼睛,默不作聲地握着瓷勺往自己嘴裏送粥,整個人明晃晃地散發着“低氣壓”三個字。
沈恪坐在餐桌對面眼觀鼻鼻觀心,卻暗自揣度,覺得這樣下去不行——這不對,男孩子怎麽能在這些事上耿耿于懷呢?
中學生物課睡過來的,沒聽講嗎?
對于青春期的男生來說,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啊,可是……要是真的這部分沒聽的話,那當初是怎麽考滿分的呢?
于是,本着“自己養的孩子自己開導”的原則,沈恪整理了一下表情,放下筷子,嘗試為面前的黑了一早上臉的少年補補課:“那個……沒什麽不好意思的,男孩子青春——”
“沒不好意思,閉嘴。”誰料話剛開頭,就被青春期少年無情打斷。
沈恪吸了口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琢磨了片刻,悟了。
既然沒不好意思,那就是——
沈恪再次試探道:“唔,這是……夢到的不太滿意?”
“……”
沒成想,此話一出,林簡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更沉了幾分。
青澀青春期秒變暴躁叛逆期。
“……”
還真是啊。
沈恪找到破題法門,循循善誘:“其實這種事情吧,是很抽象的,夢到的不一定就是你——”
“啪”的一聲輕響,林簡直接把瓷勺拍在桌子上,沈恪聲音一頓,非常識趣地适時閉嘴。
“我吃好了,院子裏等你。”
林簡咬牙撂下一句,沉着能滴水成冰的臉色大步離開,出門時頭都沒回一下。
“啧……”沈恪看着面前幾乎沒怎麽動過的大半碗瘦肉粥,不明就裏喃喃自語道,“真這麽不滿意?”
“……這到底是夢見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