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周五上午第三節課, 下課鈴響後不久,樓道裏盡是出來活動一下的學生,林簡将随堂筆記本收好, 門口的同學忽然沖教室裏喊了一聲:“林神,有人找!”

教室中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最後一排。

“哎呀哎呀, 剛開學兩個星期,這都第幾波了?”高崇凡回頭對林簡甩了一個“懂的都懂”的眼神,“同樣是高一新生, 怎麽差別就這麽大呢, 怎麽就沒人隔三差五地想和我認識一下呢?”

周岩附和着打趣:“怎麽, 羨慕啊?”

“嗐!”高崇凡捶胸頓足,“羨慕這兩個字, 臣妾都說倦了!”

林簡對這兩個活寶的對口相聲早已免疫, 扣上鋼筆筆帽, 一言不發地走出教室。

無論教室外面來找人的是誰, 這麽多同學看着,林簡不會冷冰冰地不理人, 那樣未免太不給對方留餘地——

如果是女生的話, 更不合适。

卻沒想到,帶頭來找人的竟然又是艾嘉。

見到林簡出來, 艾嘉似乎是暗自舒了口氣, 神情也放松不少, 笑着問:“林神, 中午我們幾個人出去吃,一起嘛?”

而艾嘉身後還站着另外兩個女生, 一個留着中長發,穿着藍白條紋裙的女生面色忐忑, 始終微垂着眼神,另一個紮着很清爽的馬尾,很乖地穿着一中校服裙,神色略顯緊張,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視線飄忽沒個着落,不經意間擡眼與林簡視線相撞,又趕快移開。

“不了。”林簡很淺地笑了一下,“中午時間太短,還要準備下午第一節課的溫習,我就不去了。”

“你都年紀第一了,還需要溫習什麽啊?”艾嘉秀氣漂亮的眉毛微皺,伸手拽了一下左邊那個穿着校服裙的女生,小聲嘀咕,“人給你叫出來了,争點氣啊姑娘!”

那個女生被她這樣毫不遮掩地一提醒,原本飄忽的視線更不知道要落到哪裏了,半晌,才像是鼓起勇氣,擡起頭,用很輕地聲音對林簡說:“不、不遠的,就在學校對面的那家港式茶餐廳,他家上菜也很快,不……不會占用你很長時間……林、林簡同學,一起吧……”話還沒說完,臉色已經紅透了。

這樣昭然若揭的心思,任誰都看得出來,本以為會被林簡生硬地拒絕,沒想到對面的男生只是安靜地想了幾秒,仿佛真的有在考慮一般,而後才擡起眼睛,又很淺地對她笑了一下,說:“謝謝,不過真的不用了,下次如果有機會,我請艾嘉姐吃飯,方便的話大家可以一起來。”

Advertisement

話音剛落,艾嘉非常反應過度地“哎!”了一聲,慌忙沖過來,幾乎要去捂林簡的嘴,還好被林簡反應更快地避開了,“在學校呢,喊什麽姐啊你!”

林簡眼角微微彎了一下,用食指和中指夾住艾嘉的手腕,俯身低聲說:“那以後就別幫着你同學找我約飯了,消停兩天?”

艾嘉擠出氣音:“……成交!”

林簡不着痕跡地放開手,退後一步,朝她們點了下頭,轉身回班。

再次約飯失敗,三個女生往自己班級走,十二班在三樓,上樓梯時,那個留着中長發的女生忍不住好奇,問艾嘉:“嘉嘉,剛才我好像聽見……林簡叫你……姐啊?”

艾嘉面色不由僵了僵,林簡和沈家的關系,和自己的關系,她從沒對別人說過,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按理說她也算和林簡從小一起長大,雖然見面次數不算很多,但是潛意識中,林簡就是沈家的人,那就和她的家人沒有區別,艾嘉從小就護短,總覺得林簡和沈家之間那些過往糾葛是屬于他的個人隐私,他不說,那任何人就都沒有權利往外嚷嚷。

艾嘉停頓不過兩秒,接着便神色自然地擺擺手,誇張道:“開玩笑,一中喊我姐的人還少嗎?東南西北四條街,打聽打聽誰是爹,喊姐算什麽,昨天高二那個傻大個體特不是還喊了我一聲‘姑奶奶’?”

走在另外一邊紮馬尾的那個姑娘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艾嘉收斂笑容,惋惜道:“不過人沒幫你約成,對不起啊悅悅。”

紮着馬尾辮的程悅很腼腆地笑了笑,輕聲說:“沒關系啊,我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而且……”女生頓了頓,有些釋然地呼出一口氣,“林簡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原本以為他這種看上去冷冰冰的男生,拒絕別人也會是那種不留情面的方式,但是……”程悅笑了笑,說,“雖然很幹脆,也不拖泥帶水,但是這大概是我能想象出的,最溫和的拒絕了。”

冷杉翠竹一樣的男生,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冷感,但偏偏,在面對女生的示好時,默默收斂了自身滿溢的冰冷氣質,用最柔和的方式,給對方留足了餘地與體面。

程悅說——外冷內溫,林簡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艾嘉上樓梯的腳步微微一頓,莫名的,心底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身影。

大概……真的是誰帶出來的孩子像誰?

這樣一說,林簡和那個人,真的好像啊。

午飯時間,林簡照例拿着從便利店買來的便當來到小公園,今天學校沒有什麽值得和沈恪分享的新鮮事,于是他速度很快地吃完了午餐,扔掉空餐盒,正準備帶上U型枕短暫休息一下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的滕香槐林中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

低俗不堪的叫罵聲,夾雜着拳腳到肉的悶響。

原本寧靜的午休時間被驟然打破,林簡不欲多管閑事,從長椅上起身,準備回教室湊合趴一會兒,可剛走兩步,猛地聽見一道低啞的聲音,獰笑道:“高一(1)班是吧?已經知道了你在哪班,找到你住的地方又能有多難呢?”

而後是一道算不上熟悉,但是也不陌生的聲音,譏诮着笑罵:“那你們動作可得快點,最好趕在我今天的傷好利索之前,要不下次再見……可能就是給你們燒紙了。”

“媽的,死基佬,嘴比幾把硬,不見棺材不掉淚!”

零亂的互毆聲接踵而至,林簡垂着眼皮沉默一秒,轉身走進樹林。

不遠處的角落裏,幾個年輕人正把一個男生按在地上,眼見旁邊一個人的腳馬上就要踢上男生的左臉,林簡皺着眉喊了一句:“喂。”

像是一場默劇忽然被按下了暫停鍵,幾個人動作一滞,紛紛轉頭看過來,就連許央也明顯狀況外,看見林簡的時候眼睛都微微瞪大不少。

“幹什麽的你!”一個按着許央胳膊的黃毛男破口大罵,“沒事滾遠點,傷着了概不負責啊!”

林簡從口袋掏出手機,點開攝像,鏡頭對着幾個人,泰然自若地走過來,邊走邊說:“一分鐘前我報的警,轄區派出所離這個小區不到一千米,按理出警速度在五分鐘左右,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分鐘,剩下三分鐘,你們是先跑呢,還是留下和我一起給民警看物證?”

這話說完,林簡已經走到人群旁邊,趁幾個人錯神的空檔,突然一把拽起地上的許央,沉聲道:“跑!”

許央此刻反應神速,顧不得身上隐約傳來的痛感,借着林簡的力氣從地上竄起來,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拔腿就往居民區裏跑!

身後的那幫小混混終于反應過來,有人叫罵,有人在他們身後追了小半截路,奈何這片居民區屬于典型的“老舊小”,居民樓排布密集且錯綜無序,轉過兩排樓口,人就被林簡他們甩掉了。

可兩人依舊不敢大意,又往小區更深處跑了一段,許央此時疼得有些受不住,邊跑邊喘着問:“哎!你不是報警了麽,咱們還、還用得着這麽跑啊?!”

林簡飛快瞥他一眼,快速奔跑中投來的眼神銳利帶風:“你跟那幫人倒是智商相當,怎麽還非得弄得你死我活,把手言歡多好。”

“……靠!”許央明白過來,也真的是跑不動了,猛地收住腳步,慣性之下整個人向前踉跄兩步,被林簡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襯衫後領。

“不跑了不跑了……”許央單手叉腰,另一只手沒什麽規律地擺了擺,“沒被打死,自己跑斷氣多、多他媽不值……”

林簡也停下來,微微見喘,神色複雜地看他一眼。

等許央終于喘夠了,林簡走過去兩步,平聲問:“需要去醫院嗎?”

許央直起腰,咧着嘴拍了拍身上的土,混不在意地搖了下頭:“用不着,這剛哪跟哪啊——嘶……腳腕好像崴了一下……”

林簡微微皺眉,問:“他們打的?”

“剛才跑的。”

“……”

許央原地活動了一下左腳腳腕,覺得痛感尚在忍受範圍之內,應該是剛才踉跄那兩步不小心別了一下,擡頭就看見林簡這副一言難盡的表情,頓了頓,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

“哎同桌……今天謝謝你啊!”許央非常自來熟地朝林簡伸出一條胳膊,“看不出來啊,我原來一直以為你只是個純粹的學霸,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還是個愛見義勇為的學霸,而且是個雙商都非常在線的學霸——厚了厚了,我這同桌濾鏡又厚了!”

林簡心說,他們剛才怎麽就沒湊巧給你打成啞巴呢?

見林簡站着不動,許央終于收起玩笑神态,沖林簡伸出一條胳膊,可憐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不過同桌你好事做到底,我家就在前面那樓,受累搭一下,我這慘狀,自己上樓真的有點費勁。”

林簡原地站了兩秒,最終什麽也沒說,虛扶住許央一條胳膊,慢慢往前排居民樓走過去。

不算遠的距離,兩個人各懷心事,誰都沒說話。

林簡此時不免納罕,開學那天聽周岩八卦,許央明明屬于家庭條件非常不一般的那種學生,這種家庭裏長大的孩子,又怎麽會和社會上的小混混糾纏不清?而且……林簡想起報道那天許央背的那個單肩包,非常不起眼的款式,卻是一個非常小衆的奢侈品限量款,能把這樣的包當做随身背的學生,按理說不應該會和眼前的“老破小”居民樓産生什麽聯系。

一陣沉默過後,許央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偏頭小聲問:“哎,你剛剛真的沒報警啊?”

林簡沒什麽表情地看他一眼,反問:“報了,然後讓民警去然姐辦公室找你做筆錄?”

許央愣了愣,明白過來後忽然就笑了,眼神不受控的上下打量了林簡一番,帶着一點探究的意味:“……我發現,你這人挺有意思啊。”

林簡沒說什麽,站在一幢居民樓前,問:“幾單元?”

“二單元,202。”

上了樓,許央艱難地找鑰匙開門,林簡覺得自己今天的閑事管得已經夠多,可站在門口,許央卻意外且難得認真地轉頭說了一句:“平時就我一個人住,不嫌棄的話進來坐坐吧,喝杯水,起碼別讓我欠你這麽大一個人情不是。”

好像此時扭頭走掉,就是坐實了“嫌棄”那兩個字,林簡挺無奈地看他兩秒,什麽都沒說,虛扶着門讓他先進了屋,自己随後入內,将門關上。

房子是典型的老小區中間戶,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結構,很意外的是,房子裏的陳設簡單質樸,是很久之前的木質裝修風格,而且看上去已經有了些歲月的痕跡。

客廳裏只有一張沙發和一張茶幾,許央進了屋真的先瘸着腿倒了杯水過來,放在茶幾上,然後指了指沙發,對林簡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沖個澡……媽的這群孫子,弄我一身沙子。”

林簡是目光從水杯轉到許央的身上,看了看他那一身顏色深淺不一的腳印,問:“能洗嗎?”

“沒事。”許央去房間裏翻出一身幹淨衣服,語氣滿不在乎,“沒有流血的地方,那幫人不敢,也就是腫兩天的事。”

林簡沒說什麽,也沒喝那杯放在面前的水,只是在許央去沖澡的時候,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已經中午十二點半了,距離下午第一節課還有一小時四十分鐘。

許央沖澡很快,大概只過了五分鐘不到,就換好了衣服擦着頭發從衛生間出來,帶着一身清爽的水汽。

他先去飲水機那裏給自己接了一杯水,走回沙發這邊的時候看見茶幾上那杯沒動過的水,先是愣了愣,而後微微挑了下眉,像是玩味般看了林簡一眼,口吻忽然變得有些嘲弄:“怎麽着,不敢喝啊?”

“嗯?”林簡一時沒反應過來。

許央大咧咧地在他身邊坐下,哼笑一聲:“放心,同性戀也不都是‘髒亂差’,我沒病,杯子很幹淨。”

林簡先是愣了兩秒,明白過來他這話的意思後,心裏忽然像是被刺了一下,泛起一絲難言的尖銳與不适。

——事實上,他沒碰那杯水,僅僅是維持着初次做客的禮貌而已。

然而林簡終究什麽都沒說,只是端起杯子,很平靜地喝了一口水。

“想多了。”

放下水杯時,許央的眼神明顯有了變化,剛才那些像是突然冒出來的酸刻與戒備霎時消弭不見,眼尾倏然一彎,眼神也重新亮了起來。

林簡掃量他一眼,淡聲問:“真的不用去醫院?”

“不用。”許央嘴角噙着一點笑,“早習慣了。”

林簡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

習慣了?習慣了什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拳腳相向,還是習慣了有傷自己內化?

許央握着水杯安靜片刻,忽然說:“不過你今天會幫我的忙,我是真的沒想到。”

林簡語調很平,敘述事實一樣,回答道:“換成另外一個同學,我也會幫,和是誰沒關系。”

“哇哦……”許央将水杯放在茶幾上,随即拍手稱贊他,“敢情是林神的俠義之風救我狗命,我還以為……”

林簡擡起眼睛,視線平而直地落在他眉心,淡聲問:“以為什麽?”

許央:“以為是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

“……”林簡忽然緘默,方才心底那股難以言說的不适感再次卷土重來,且來勢洶洶,僅僅幾秒鐘便席卷肺腑,“什麽意思?”

“別裝啊林神,自己人看自己人最準。”許央眼底含着一點顯而易見的笑意,眼神在林簡臉上游弋一寸,忽然篤定問道。

“你也是吧。”

那一瞬間,林簡握着水杯的手倏然收緊。

募地,他腦海中忽然想起報道那天,周岩在八卦許央過往經歷時,虛着口型說的那三個字。

——你也是吧。

是什麽?

同性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