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寧靜的午後, 老舊的居民區,兩個少年沉默地并排而坐,因為幾分鐘前一個突然出現的并不太合時宜的問題, 這樣的沉默更像是一場無聲的僵持。
許央的剛才的話仿佛一顆嶙峋的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林簡心底的那片湖泊中央, 力道不重,卻仍不免激起層層漣漪,無端亂了幾分春水深沉——然而也正因如此, 才讓林簡猛地窺探到了一絲長久以來暗藏在湖面下的、那些他自己都想不清楚看不明白的端倪。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 幾乎瞬間就想到了之前那個荒誕無稽的春.夢。
林簡想, 竟然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嗎?
“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畢竟是初初相識, 哪怕自己就是覺得和林簡天生投緣, 但是這樣直戳對方最為隐秘的性向, 确實是一件非常不妥的事情。
許央終于在林簡的沉默中體會出了一絲尴尬, 他擡手摸摸鼻子,試圖将話題拉回正軌, “還是說我吧。”
他不再主動探究, 轉為投石問路,自覺遞上試圖交好的投名狀, 總可以了吧。
林簡看他一眼, 沒有應聲, 表情看上去大概像是再說“随意”一般。
他沒有探尋別人隐私的偏好, 今天幫忙也無非是剛好遇見了而已。
“啊……從哪裏說起呢……”許央靠上沙發背,四肢舒展完全放松, 悠悠道,“這可真是小孩沒娘, 說來話長啊……”
林簡:“……”
歇後語是張嘴就來啊。
“不過非要說的話,确實得從娘說起。”許央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眼神莫名變得挂單而自嘲,“開學這麽長時間,你也應該聽說過我的事吧?”
林簡語氣很自然地回答:“一點,不多。”
“嘁,不用說我都知道是哪一點。”許央說,“反正十四中那幫人永遠那麽沒新意,傳來傳去也無非是我因為和男生談戀愛複讀那點陳芝麻爛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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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媽冤枉啊!”說完,許央忽然坐直了身體,大拇指對着自己的臉,信誓旦旦道:“老子是同性戀沒錯,但是——我複讀不是因為搞對象,老子誰也沒搞……哦不,是沒搞上。”
林簡眼皮不自覺地跳了跳,神色複雜地看向旁邊的人,一時間不知道是該誇他一句“您還真坦蕩”,還是該損他一句“那您可真廢物”。
“我是喜歡男生,之前初三的時候看上同校的一個人,而且直覺告訴我,他對我也不是沒那個意思。”
那既然你有情他有意,怎麽就沒搞上呢——林簡用眼神詢問。
許央笑了一聲,悵然道:“沒辦法,最終還是輸給了純情啊!”
許央和那個男生雖然不同班,但都是一個興趣小組的成員,後來漸漸發展着,兩人的關系就逐漸變了味,然而畢竟是十幾歲的男生,少男情懷釀成酒的年紀,情愫朦胧之時,兩個人開始寫信——每周兩封,周三興趣小組活動時互換,周五總結時,再從對方那裏拿自己的回信。
——非常幼稚,也非常純真。
而意外也出現在這每周兩份的書信上。
據說是那個男生周假回家,他媽媽無意中想幫他刷個書包時,發現了前一天許央交給對方的那封信——好巧不巧的,最後那封中,許央問“要不要在一起”。
而後就是天雷勾動地火一般的爆發,對方家長找老師找學校,歇斯底裏不依不饒,一口咬定是許央蠱惑了自己兒子,才讓自家孩子“誤入歧途”。
如果是正常早戀,那麽分別讓家長帶回家教育一段時間也就算了,畢竟是畢業班的學生,學校考慮衡量最多的還是孩子的學業,但偏偏,這當事人是兩個男生。
許央說:“當時在校長室,兩個班主任、年級主任和校長都在,當着家長的面,他一句話都沒說,我忽然就覺得挺沒勁的。”
林簡眉心微微皺起:“所以?”
許央:“當時他家長的意思是,我必須離開學校,可我們那些信就擺在明面上,只要不瞎都看得出來,這事不是我一頭熱,所以學校的意思就是,要留一起留,要走也得一起走。”
但是對方家長不幹啊!
“啧,最後吧,我還是心軟了。”許央捏捏鼻梁,笑容寡淡了幾分,“關鍵他當時看了我一眼……嘶,就那一眼,我就覺得……算了,老子就傻.逼這麽最後一次,反正我媽也不管我,更不會來學校鬧。”
“……”
林簡心說看不出,你還有情聖潛質。
“哎,你那什麽眼神?”許央忽然笑了一下,“是不是好奇為什麽我沒人管,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家裏也不鬧?”
林簡:“我說沒有你信嗎?”
“信不信的,我都坦誠到這個程度了,也得告訴你啊!”許央非常自覺地接續道,“我媽呢……年輕的時候跟了個人,沒名沒分的,生了個我,我親爹是挺牛逼,名字我就不說了,畢竟我也不是那麽熟,這麽多年就一直在外面養着我們倆,總的來說就是那種——錢,管夠,但是家門不讓進的狀态。”
林簡垂下眼睛,半晌輕聲笑了一聲,“豪門恩怨,還挺複雜。”
“其實一點不複雜。”許央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媽這麽多年謹小慎微的,也沒那個争搶的心思,就覺得反正生了我了,只要他給錢管養就行——複雜的是我那個同父異母的豪門傻逼哥哥。”
提起這個大自己三歲整天不知道想什麽的腦抽二世祖,許央就一臉牙疼的表情:“應該是從小學四年級開始,這個貨知道了還有我和我媽這麽一號人的存在,于是就開始三天兩頭地找我麻煩,小時候是隔幾天就喊幾個同學搶我書包撕我作業,後來長大了,就開始找社會上的小混混,接茬堵我——我他媽也是服氣,總覺得這個貨有被害妄想症,該不會以為我順風順水地長這麽大,是為了以後跟他競争家業吧?”
林簡一秒抓住這段吐槽的重點:“所以今天這幫人,也是他找的?”
“還能有誰?”
“那你……”
“随便他們鬧,總歸也不敢真的把我怎麽樣。”許央說,“而且也不知道這位傻逼大少每次找的都是些什麽人,有時候誰吃虧還不一定呢。”
“……”
林簡有些無語,所以幹脆沒有應聲。
“但是不管怎麽說,今天真的要謝謝你了。”許央慢慢收斂了無所謂的表情,神色真誠道,“那同桌……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了,以後……多指教?”說完,向林簡伸出一只手來。
林簡視線低垂,落在面前的那只手上,半晌勾了勾嘴角,擡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淡聲道:“不打不相識是這麽用的?以後還是少逃然姐的課吧。”
少年人的情誼總是開始得猝不及防,而像林簡和許央這樣,完全身處兩個世界的人能成為朋友,又或許算得上是最為特別的一種緣分。
午休時間快結束了,林簡準備回學校,走之前問許央:“下午還不去上課?”
“明天!”許央揉着已經腫起來的肩膀保證,“明天開始,我肯定披星戴月風雨兼程,一節課都不落了,立志做個像我同桌一樣的好學生,真學霸!”
林簡無言看他兩秒,搖搖頭失笑一聲,轉身走了。
關門前,許央忽然舊事重提,站在門口對着林簡下樓梯的背影喊了一句:“嘿哥們兒!”
“嗯?”林簡回頭。
“你這人吧……真的不錯。”許央說。
林簡目光平淡地看他兩秒,問:“你這個語氣……是有什麽難以啓齒的想法嗎?”
“……卧槽!”許央愣了兩秒,驚了,“不不不不!沒那個意思啊我,我雖然喜歡男的,但是從不對自己哥們兒下手,朋友就是朋友,比男朋友靠譜多了!愛情在友情面前一文不值!”
林簡好整以暇地發問:“所以呢?”
許央揉揉鼻子,似乎對于這樣和旁人推心置腹也有些不習慣:“我就是覺得吧……你這人好像心裏的事藏得太多了,如果嘴巴閉那麽緊什麽都不說,那麽有些東西就會從眼睛裏跑出來。”
林簡微微一怔。
“我就想跟你說一聲,就是……如果以後有什麽事或者什麽話是你想說,卻不知道和誰說的,可以告訴我,畢竟我比你大一歲呢,也算是……那個……”
“什麽?”
“過來人。”
“……”林簡短暫地愣了一下,而後嘴邊緩緩蕩起一點笑痕,點了點頭,轉身下樓。
“收到,感謝許導師。”
*
回到學校後,整個下午加晚自習時間,林簡始終心緒難平。
即便別人從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是他自己清楚,中午和許央那段意外的交談,像是一雙無形的手,沉緩地、铿锵地,推開了自己心底那扇塵封的暗門。
他站在門口,看着門裏門外光影交際之處,躊躇也徘徊。
到底該不該走進去一探究竟?
門裏門外是否真的是兩個世界?
以及,門的那一側,到底站着誰。
一中高一年級不需要上第二節晚自習,八點二十,放學鈴響起,林簡簡單收拾好東西,去校外公交站等車回家。
九月的夜晚,夜風褪去了白日的燥熱,溫溫涼涼的吹在身上,非常舒服。
林簡進院門的時候是八點四十五,一擡頭,看見一樓大廳的落地窗裏竟然亮着燈,林簡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之前在家裏做鐘點工的阿姨合約到期,主動提出不再續約,因為林簡上了高中之後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學校解決,而且這位小少爺實則自理能力超強,阿姨覺得自己确實沒有什麽用武之地,于是說不做了。
所以林簡每天這個時間回家,房子裏都是黑着燈的。
而眼下,落地窗內的燈光明亮溫馨,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沒來由的,林簡的心忽然狂跳起來。
他刻意放緩了步子,走到門前,輕輕一推——門開了,果然沒有鎖着。
沈恪穿一身純黑色的綢質居家服,手裏正端着一盆丸葉烏木,看樣子是剛從“落趣園”那邊帶回來,要養在家裏的陽光房裏的。
看見林簡站在門口,沈恪停下上樓梯的腳步,站在三層臺階的位置上,笑了一下,說:“回來了,還真不晚。”
林簡只覺得自己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接一句什麽。
這麽多天了,這還是他開學以來第一次見沈恪回家。
“傻站着幹什麽,進來啊。”沈恪口吻自然地招呼他進屋,自己又端着花往樓上走,邊走邊問:“晚飯食堂吃的?”
林簡堪堪從混亂中回過神,剛想“嗯”一聲,轉神看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話到嘴邊又一頓,變成了一句反問:“你呢?”
“剛進屋,還沒來得及。”沈恪的聲音從陽光房的位置傳過來,低低的,很好聽,帶着一點笑意,他問,“要不,林神賞碗飯吃?”
林簡将書包放到沙發上,直接進廚房洗手,問:“小馄饨行不行?”
腳步聲由遠及近,是沈恪走了過來,站在廚房門口看見林簡真的要去舀面粉,登時笑着阻止:“別,大晚上的折騰什麽,我煮個泡面就行了。”
林簡一只手已經打開了盛面粉的儲糧盒,聞言不贊同地皺眉,原話奉還:“別,大晚上的吃什麽泡面,怕自己不夠胃疼?”
“那就速食粥。”沈恪非常好說話,也不挑,“我記得家裏還有,就那個吧。”
林簡還想說些什麽,就被沈恪一句“林神行行好,我這還餓着呢”給堵住了嘴。
海鮮速食粥,連燃氣都不用開,直接熱水沖泡就行,林簡最多也就是将凍幹的食材塊從包裝桶裏倒進了家裏的瓷碗中。
等待的五分鐘間隙裏,林簡靠着廚房流理臺一臉麻木地想——左右都是泡,這玩意兒和泡面能有多大區別?
沈恪去衛生間洗了手,看見林簡還站在廚房裏,一臉苦大仇深地望着那個粥碗,不免覺得好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這碗是長了腳會跑嗎?”
手臂上溫涼的觸感轉瞬即逝,林簡怔了一下,轉頭,一臉“你在說什麽冷笑話”的表情。
沈恪笑着上前一步,從他身側走進廚房,随口問:“作業做完了?這麽閑在這盯着一碗粥。”
林簡:“……你知道高中的晚自習是用來幹什麽的嗎?”
“那就先去洗澡。”沈恪沒回頭,但語調中還存着依稀的笑意,“明天不是還要早起?”
林簡心說,又來了——
這好像是一種非常莫名其妙的催化反應,尤其是當林簡心底那些亂成一團的聲音和畫面,每每對上沈恪這副漫不經心的調調時,總會讓他無端覺得煩悶,像是兩個人同時做一套試題,但是看不懂題目解不出答案的人,卻只有他一個一樣。
對方永遠雲淡風輕,甚至不求甚解。
林簡站着沒動,到了嘴邊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沈恪這時候又忽然出聲:“要是不困的話,一會兒就過來陪我喝碗粥,畢竟我這剛下飛機連時差都沒倒,立刻折騰回來安撫一中新晉小林神的精神,也還挺讓人感動的,是不是?”
“……”林簡瞬時收聲,張張嘴,半天沒能發出個音節來。
怪不得那麽久沒回來,原來是處理境外公務。
而……剛下飛機、立刻、回來、安撫,這些詞彙串聯在一起,尤其是對象是自己的時候,更讓林簡久久失神。
“等我一下。”
半晌,林簡擡手揉了揉發燙的臉頰,一言不發地快步回房間沖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