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這年的新年依舊是在沈家大宅過。或許是大家族的傳統, 每到年假這幾天,沈家人總愛接連幾天聚在一起,白天長輩們或是打牌出游, 或是聚着聊天,小一輩的消遣項目更是不勝枚舉, 沈家大宅那一層的娛樂室幾乎随時處于間間滿員狀态。
沈家素來家風雅正,也只有到了每年的這個時候,林簡才能從這群少爺小姐的舉手投足間, 體會到一絲所謂豪門貴族商界巨賈的玩世不恭。
但無論白天如何放松不羁, 初一到初五的晚餐時間, 小輩們必然按時進門,圍坐在長輩周圍, 同席同飲, 籌光交錯, 笑語晏晏。
而沈家從上到下, 從幼到老,都将林簡視為自家人一般, 所以即便這幾天沈恪偶爾因事無法到場, 林簡也不會過分拘束,對于他而言, 與沈家長輩相處的時光, 或多或少的彌補了他一些自小藏于心底的對于親情的渴望。
初五這天晚上, 沈家親眷十幾口人照例圍坐在一起, 開餐前沈恪姍姍來遲。
脫下大衣交給傭人,沈恪很自然地坐到了林簡身邊的位置上。
實際上, 按照他現在在沈氏以及整個家族中的分量,即便坐到沈長謙的主位上, 也無人敢有一絲異議。
後廚工作人員将菜品一道道端上桌來,新年節氣中的最後一頓團圓飯,席間氛圍格外松弛。
過了初五就算過完了年,席間有人提議,共飲一杯團圓酒,侍者端着醒酒器逐人倒酒,就連艾嘉的杯裏都被淺淺地斟上了一個紅酒底。
而走到林簡身邊時,侍者剛剛彎腰,就聽身邊的沈恪說:“這杯不用。”
侍者倒酒的手頓住,林簡也轉過頭來看向他。
沈恪将擦手的濕巾放下,眸光與身邊的人對視一秒,輕笑道:“生病剛好不久,計較一些。”頓了頓,又輕笑說,“而且小小年紀,學點好的。”
非常不巧,無論是前不久那場意外的生病,還是這句“年紀小”,都精準地砸在了林簡心底那個不能言說的點上,力道不重,卻不偏不倚地勾動雷火。
“早就好了。”林簡側臉和脖頸相連的位置繃起一道利落的線條,停兩秒,又皺眉低聲補充了一句,“而且不小了。”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而後“嗯”了一聲,便不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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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這幾句交談在先,侍者終是不敢像給沈家其他少爺公子們那樣給他倒滿整杯,而是和艾嘉那般,只點了一個紅酒底。
林簡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盈盈一泓暗紅,眉梢眼角俱都染上不明顯的躁郁。
關心也好,管教也罷,沈恪始終将他當做曾經的那個小孩子。
酒倒好,衆人共同舉杯,祝沈長謙夫婦年年順遂,亦祝沈氏如日方升。
放下酒杯,沈長謙笑着對身邊的叢婉慨嘆一聲:“到底是老了啊,越來越愛聽這樣的吉祥話了。”
叢婉亦笑道:“可不是,小簡都這麽大了,咱們是真的老了。”
“才過耳順之年,哪裏算年紀大了!”一位比沈長謙年紀稍輕幾歲的叔伯笑着接話道,“再說了,沈董都還沒成家呢,等您體會到了隔輩親的時候,再說這話也不遲。”
即便是長輩,哪怕是家宴,但沈家人對于沈恪的稱呼,卻大多仍是“沈董”,無他,沈氏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家族企業,錯綜連脈的親緣關系在沈氏并不存在,所以雖然是關系并不疏遠的親戚,在沈恪面前亦不敢托大。
“表叔。”沈恪極少飲酒,此時仍舊以水代酒,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沖他稍稍舉杯,“操心了。”
放下杯子時“嗒”的一聲輕響,林簡只覺得直接磕在了自己那根敏感繃緊的神經上。
“話說到這了,也別怪我多嘴。”和這位表叔一家的嬸嬸笑意盈盈地對叢婉說,“沈……小恪今年也二十八了吧,嫂子,您也真不着急啊。”
叢婉隔座看了自家兒子一眼,笑容溫和道:“他自己的事,自己都不急,我跟着費什麽勁呢。”
林簡稍稍擡眼,正巧瞥見她嘴邊的笑容,以及眼中一閃而過的……零星期待。
他垂下眼眸,只覺得剛才那口紅酒突然就在胃裏蒸騰着燒了起來,燙得心口處一片灼熱的難受。
許是此時氛圍正好,沒成想從不在沈恪個人生活上多說一句的沈長謙也道:“你別說不着急,上個月‘鴻泰’的張總兒子結婚,參加婚宴時你可不是這麽跟說的。”沈長謙拍了拍叢婉的手背,笑着複述道,“老友們的孩子成家的成家,有的連孫子孫女都抱上了,也不知道這樣的好福氣什麽時候輪到咱們啊……”
“诶你這人……”叢婉快速瞟了一眼對面沈恪的臉色,嗔怪道,“你怎麽給我說出來了,孩子們還都在呢……”
“也不怪舅媽着急,現在沈氏蒸蒸日上,我哥也确實到了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的時候了吧……”叢婉的外甥只比沈恪小不到兩歲,此時興沖沖地插話,“诶哥,要不給你介紹……”
“宇傑。”沈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明明還帶着一絲沒有消散的笑意,但是輕飄飄的眼神此刻卻如有實質般壓人,“食不言。”
方宇傑登時一噎,餘下的話咕嚕一聲就滾回了肚子裏。
沈恪雖然輕描淡寫地一點而過,但是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并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過多深談,于是有人很快找到話由,将這一段掀了過去,沒有冷場地一直到這一餐結束。
吃過晚飯,小輩們紮堆到娛樂室消食,艾嘉和一位堂哥下國際跳棋,連輸兩盤後,不依不饒地拽着林簡上陣,非要替自己報仇雪恨,林簡拗不過,只能答應。
另一邊,沈恪被沈長謙叫來書房閑談,他坐在寬大的中式沙發裏,摘了袖扣随手扔在茶幾上,沈灰色的襯衫袖口挽上一截,親自為沈長謙泡一壺工夫茶。
薄鍋沸清泉,罐幹茶雲熟。沈恪将茶杯遞過去,輕聲道:“爸,喝茶。”
沈長謙接過,啜飲淡品,道:“好茶。”
沈恪但笑不語。
一杯清茶喝過,沈長謙将涼了的茶底滴在指尖,指腹揉摁在眼皮上,又道:“茶能明目。”
沈恪垂眸失笑,指間拈着紫砂建盞,依舊不答話。
“……亦能清心。”沈長謙見他這副樣子,終于高深不下去了,嘆了口氣,說:“你多喝兩杯,壓一壓火氣。”
“不了,容易失眠。”沈恪仍是笑,“況且我哪來那麽大的火。”
“你說呢。”沈長謙搖搖頭,不贊成道,“大過年的當衆吓唬表弟,你也是越大越出息了,跟他較真幹什麽。”
吓得方宇傑吃完飯都不敢多留,立刻溜了。不過這句沈長謙只打了個腹稿,看見沈恪唇邊淡下去的笑意,到底沒說出口。
“提醒一下而已,不算吓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平日裏就怕你,你當是提點,在旁人看來就是敲打了。”
沈恪微微挑眉,語氣頗有幾分無奈:“沒這麽誇張,他們又不在沈氏任職,怕我做什麽。”
“你說呢。”沈長謙道,“這群小輩裏也就艾嘉敢在你面前放肆一些,那還是小時候,剩下的這些人,見了你比見了我還要規矩——你啊,看着是個随和脾氣好的,實際上和誰真的親近過?”
“那是旁人偏頗了。”沈恪慢聲反駁道,“而且也有例外,也不是誰都怕我吧?”
“誰啊?”
沈恪下意識回答:“林簡啊。”
“……”沈長謙愣怔片刻,回過昧來發現還确實如此,隔半天,只得說,“那能一樣嗎。”
“确實不一樣。”沈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來,垂着眼睛将挽上去的袖口放下來,慢條斯理地說,“我養大的,自然比別人親得多。”
時間不早了,沈長謙也該休息,沈恪準備帶林簡回家,出門前,沈長謙在身後叫住他,猶豫半晌,還是說了一句:“你也別太不當回事了,多想想你媽媽和我,我們畢竟年紀大了。”
雖然未曾言明,但是沈恪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确實,弄孫含饴,承歡膝下,頤養天年,這些樸素簡單的俗願誰家父母都有,不會因為你是掌勢千人的集團總裁,或是平平無奇的打工仔而有什麽區別。
沈恪的手搭在書房的門把上,停兩秒,卻一笑揭過:“真沒那個閑心,不過……”
沈長謙不自覺地從輪椅上直起腰背,期待道:“什麽?”
“您那麽急着要孫子幹嘛,眼前不就有一個現成的麽。”
沈長謙:“……”
沈恪笑着拉開門,留下一句:“我這孩子養了都快十年了,敢情這麽多年,您這爺爺白當。”
“……”
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叢婉重新推門進來,沈長謙才緩緩靠回椅背,半晌,低聲笑罵了一句:“混小子,好好的孫子再給我養偏了。”
夜幕如水,街道兩旁張燈結彩,入眼盡是一片喜氣的暖紅。
黑色轎車劃破夜色,林簡坐在副駕靠着窗,低頭劃看着手機屏幕,乍一看有幾分漫不經心的無聊,但沈恪只是不經意間一瞥,就看穿了這份無聊之下的心事重重。
拐過一個彎,車子停在紅燈前,沈恪随口問道:“上了車就一聲不吭,是晚飯太鹹齁着嗓子了?”
林簡劃動手機的手指頓住,過兩秒,才蹦出一個字:“沒。”
“少年人,別總這麽老成。”黑夜中的寧和放大了沈恪聲調中那一抹懶散,“想什麽呢,和我說說。”
林簡扭頭看向車窗外的萬家燈火,繃着嘴角沒有吭聲。
不敢說嗎?不是,怕是真說出口他不敢聽。
紅燈轉綠,沈恪重新踩下油門,似乎并不意外于他的沉默不答,只是半玩笑半感慨地說:“過一年大一歲,也會藏着心事了。”
林簡垂下眼皮,沒理會他這句打趣,而就在沈恪以為這個話題會被就此略過的時候,旁邊的人忽然問了一句:“你會談戀愛結婚的,對嗎?”
沈恪的側臉在窗外飛逝的流光中顯出幾分怔忪,像是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
明明是一個疑問句,但是林簡卻用輕而篤定地語氣說出來,仿佛不需要沈恪給出什麽明确的答案,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論。
而林簡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了。
應該再沉着一些的……起碼不要這樣冒失,這樣不合時宜……于是他在沈恪沉默的一兩秒間歇中,将視線轉到窗外,繃起唇角再次不吭聲了。
而沈恪怔然的時間并沒有多久,再開口時語調中也聽不出些許責備的意味,只是有些好笑地說:“今天這一個兩個的都是怎麽了,都操心起我來了,連你也跟着起哄麽?”
“沒有。”林簡這次應得幹脆,“你當我喝多了亂講話。”
聽完沈恪就笑出了聲,笑聲不重,有些短促地一帶而過:“就那麽淺的紅酒底,你還不如說自己酒精過敏。”
林簡搭在腿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眸光晃動間似是不經意地掠過沈恪的側臉,但轉瞬又移開,落到了別處。
“所以會的,是吧。”
“這是審起來沒完了?”沈恪不禁失笑,低低沉沉的笑聲有些模糊,但并沒有因着林簡自以為的逾越而顯出丁點的不快,反而夾雜了一點林簡非常熟悉的,無可奈何的縱容:“林神,這不是你該操心過問的事情。”
于是林簡果然沉默下來,沈恪也沒有幹脆直接的回答他是或不是,車裏再次陷入一中微妙的緘默之中。
像是沉默的、小心翼翼的拉扯試探,又像是某種無聲的無法言明的對峙。
夜間路況不錯,大概半個小時左右,他們回到家中。半路無話,下了車兩個先後進門,又一前一後的去一層的洗手間洗了手,出來時林簡徑直回卧室去洗澡,沈恪則順着樓梯走向二樓。
行至半途,身後有幾分聲響,緊接着,沈恪被叫住。
他在樓梯旋轉處轉身,垂眸看向身後,林簡站在卧室的門口,手中拎着浴袍,半倚着門框擡眼看着他,半晌,忽然說:“如果有那麽一天,你提前說。”
根本不需要細想,沈恪第一時間就明白過來他指的是什麽,兜了一大圈,間中斷續錯開,竟又繞了回來。
沈恪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很輕地打量了一下不遠處垂首站着的少年,低聲問:“怎麽,讓你過目把關嗎?”
沒成想林簡搖搖頭,而後極短地勾了下唇角,這個笑意非常不明顯,但是莫名的,沈恪居然在這樣轉瞬即逝的痕跡裏,看出看了一絲自嘲的意味,林簡說:“哪裏用得着我來把關,我……只是準備一下。”
沈恪問:“準備什麽?”
林簡終于擡起頭,目光不躲不閃,平直地看向他,嗓音清凜的幾乎不帶任何感情:“搬出去。”
這下輪到沈恪緘默下來,随之,眉梢眼角那些細碎的笑意也都淡了下去,隐于燈影深處。
林簡就保持這個微微仰頭的姿勢,看着他,眸光在他溫沉的眉眼逡巡而過,沒來由的,心中忽然湧起沉悶的難過。
他厭棄自己如此不講道理的咄咄逼人,單方面地為沈恪鳴不平,但同時又克制不住心底那些日益瘋長的藤蔓一般的念頭,不敢任其野蠻生長,只敢在這些悖德的肖想每每稍一冒頭的時候,就被自己手起刀落地攔腰割斷,一地狼藉之中,只剩下他最直白,也最難堪的獨自狼狽。
但踟躇錯亂也好,落魄惶然也好,都是他一個人的,沈恪這樣清風霁月的人,又憑什麽被他無端拉進這灘泥濘深澤之中。
他應該始終溫沉從容,磊落坦蕩,不染塵埃。
林簡後知後覺地提起眼皮,動了動唇,近乎找補地低聲道:“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怕不方便,不想礙事。”
更不想招人厭煩。
又是半晌沉默,在這樣的安靜相對中,沈恪從上而下的目光如有實質,明明不冷峻,但無端壓人,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開口:“我不知道你從什麽時候有了這樣的想法,就當是你從小就心重,今天吃飯時又聽到了幾句不該說的話,受了一點影響吧。”
林簡目光緩緩看向他。
沈恪居高臨下地審視,可能是視線下方的少年緊繃得太過于明顯,半晌,他眼底終于重新聚起一點溫軟的笑意,似是安撫,似是承諾,對他說:“別整天自己瞎琢磨,你想說什麽,想知道什麽,都可以直接來問我。”
林簡張張嘴,沒出聲。
沈恪說:“你是跟着我長大的,這裏就是你的家,沒人敢讓你搬走,也沒人能讓你離開。”
“無論我以後過什麽樣的生活,會不會和誰在一起,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所以,你哪裏都不用去。”
“小時候跟你說的話都忘了?無論什麽時候,沒人當你是障礙,更不是誰的麻煩。”
一字一句,沈恪結案陳詞——
“你是我的家人。”
心髒像是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又重又軟,惶然中夾帶着被安撫後的踏實。
有腳步聲漸漸靠近,林簡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沈恪從樓梯下走下來,一步步到他面前,擡手輕輕揉了一下他的發頂。
林簡嗓子像是被刀片刮着,酸疼腫脹般講不出一個字。
沈恪的掌心在他發停留一瞬,問:“我說清楚了嗎?”
不是問你聽明白沒有,而是問自己有沒有表述清楚,似乎如果林簡還有疑問和任何不安的顧慮,他便可以溫和的、不厭其煩地再将這些安撫人心的好聽的話重新說一遍一樣。
而林簡垂着眼皮,輕輕點點頭,只是說:“清楚了。”
說得清楚也聽得清楚。
密不可分,經久相伴——
他說他們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