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開學之後, 班裏的學習氛圍明顯緊張了起來。追進度、趕課程,即便是剛剛高一下學期,但是各科知識點的講解和總結已經奔着高二而去了。
雖然高中階段的教育模式和高考體制逐年改革, 已經不再統籌文理分班,但即便是“3+1+2”考試模式, 對于一中的學生而言也并沒有輕松多少,畢竟相較于傳統的分科考,這樣的形式排列組合下, 學生相當于多了十幾種選擇, 選擇越多, 對于學科內容全面掌握的要求也就越高。
關鍵一中還是全省有名的“競賽校”,五大學科競賽并駕齊驅, 江湖學子人送雅號“五大競”。
五月底, 又一次月考結束, 普通班級的課程已經到了高二上學期末尾, 五大競賽小組也要換血更新,去粗取精。林簡高一開學的時候進入數學競賽組, 而用秦樂的話說就是“無論再怎麽末位淘汰也換不到林神身上, 他屬于造血幹細胞級別”。
林簡要參加9月中旬的全國聯賽,所以課業時間上比其他同學還要緊張, 但他似乎沒有什麽形勢緊迫的自覺和焦慮感, 每天依舊按部就班, 上課、競賽小組加課練習、和許央搭夥吃午飯, 回家。
這天晚上自習結束,林簡收拾書包準備回家的時候, 發現一張競賽練習卷不見了,想了想, 應該是中午時候沒留神忘在了許央那裏,而鑒于他同桌整個晚自習不知所蹤,林簡也只能給他發了一條微信,問人在哪裏,放不方便他過去拿卷子。
微信剛剛發出去,那邊就有了回複。
【未央:我和卷子都在家,來拿。】
【:好的,十分鐘到。】
【未央:橋豆麻袋!同桌,順手把今天的作業卷給我打包帶來哈!】
【:……逃自習、私自出校的人,居然還惦記着作業卷?】
【未央:嗯嗯,我逃課、早戀、不學無術,但我想做個好學生!】
林簡沒了脾氣,只說十分鐘後讓他帶着卷子下樓,兩人交換一下,省得麻煩。
五月的天氣,晚間時分的微風已經褪去了涼意,不急不躁,吹在身上是很輕柔的舒服。
林簡人高腿長,走到許央租住的小區門口也就四五分鐘的時間,沒成想許央已經在路燈下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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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快?”林簡将卷子遞給他,又将自己的競賽卷拿過來,裝進書包。
許央滿不在意的擺擺手:“就從樓上下來走到小區能有多慢,總不好讓你等我。”
林簡沒說什麽,只是問:“明天去上課?”
“去不了啊……”許央長嘆一聲,笑道,“知識誠可貴,生命價更高,我這不是要抓緊一切時間賺錢,免得喝西北風嘛。”
許央家庭背景幾多複雜,看上去人也是個沒什麽正形的,但從很早的時候,他便不再向“那個媽”或者“那個爸”拿一分錢的生活費,之前在游戲圈陪玩代練賺過一筆比較客觀的存蓄,這學期突然轉行,憑借自己優質的外形條件做起了網店模特,依舊不是什麽輕松的工作,但用許央自己的話說就是:“再累也不會比坐在電腦前不眠不休堅持十二個小時,其中有八個小時以上都在和煞筆對噴難熬!”
林簡向來說不出什麽好聽的勸慰人心的話,只是曾經在許央最捉襟見肘的那段時間裏,承包了他一個月的夥食費,等許央渡過那段艱難時期,又大手一揮,免了林簡一個月的搭夥菜錢,而借錢這種事,許央從沒提過,林簡也從未主動開口。
少年人的自尊從沒有誰比誰更高貴,許央掩映在不以為意的笑容背後的堅持是什麽,林簡大概能清楚,所以有些事,他從不過分越界,擅作主張。
老舊小區的路燈昏黃,交換完試卷,兩人在夜風中閑聊幾句,林簡便要去等公交,而剛轉身沒走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突兀的聲響。
林簡轉身回頭,看見還沒來得及走進小區大門的許央,已經被幾個人團團圍住。
林簡眼皮跳了一下,快步折返。
剛剛走近,就聽見對罵聲傳來,一個穿着技校校服上衣的黃毛青年大概被許央手裏那疊作業卷紮了眼睛,叫罵道:“哎呦我擦,還真尼瑪把自己當根蔥了,居然還特麽做上卷子了,咋的你特麽還要考清華啊。”
許央譏诮道:“我不做,拿回家給我兒子也就是你爸爸燒紙用的。”
林簡止住腳步,不太理解這幫小混混大半夜來找事,卻不動手幹打嘴仗的行為。
這是有病吧,确實是有病吧?
黃毛青年接着罵道:“說話挺硬氣啊,你勾搭我對象的時候也這麽硬氣來着?”
林簡微微挑眉,沒成想事情竟然是這麽個走向,原以為又是許央那個二世祖的哥哥喊人來找麻煩,不料竟是他自己惹下的“桃花債”。
林簡透過眼前幾個人站立的縫隙,歪頭朝許央看了一眼,許央明顯也看見他去而複返,此時頗為無奈地沖他擺擺手,意思是快走,不叫事。
林簡沒動,只聽許央譏笑道:“我勾搭你大爺。”停兩秒,忽然斜着眼角上下打量黃毛一番,諷刺道,“老子要真勾搭了,你對象可能不行,你嘛……操,也不行,我還是挑點食吧。”
這話一出,在場的技校青年們都蒙了一瞬,唯有後方的林簡聽明白了,沒忍住偏過頭“撲哧”笑了一聲。
于是等衆人都反應過來時,林簡也因為這句沒忍住的笑聲,不太無辜地卷入其中,被迫打了高中生涯的第一架。
三對二,對方沒占到什麽便宜。打架的間歇林簡還得分神控場,畢竟許央動起手來雖然不至于下死手,但是狠手卻不留情面。
因着這樣一群人,大小都是不不值當。
莫名其妙的打了起來,又以對方戰損後留下一句“你等着!”結束,等林簡和許央回到出租屋時,已經快九點了。
兩人都沒受什麽嚴重的傷,唯有許央的左臂在推搡中被路燈杆劃了一下,蹭破點皮冒幾滴血珠,林簡看上去除了T恤和牛仔褲沾了土外,其餘無恙。
林簡去洗手間洗手,許央在客廳扭着胳膊給自己消毒塗碘伏,等林簡甩着手上的水珠出來,兩人對視幾秒,都沒忍住,各自轉頭笑出了聲。
許央邊笑邊說:“诶我林,看不出來啊,身手可以啊你!”
林簡:“謬贊了,你也不差,就是被路燈杆影響了發揮。”
說完許央一愣,緊接着笑得更停不下來了。
“我走了。”林簡從沙發上拎起書包,出門前沒忍住回頭吐槽了一句:“長點心吧,你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和人結仇動手的原因?”
“我靠,沒原因,今天這事我就是個純純的大冤種。”許央将手中的碘伏棉簽扔進垃圾桶,又拿一根,無語道,“那女生就是上星期兼職的時候認識的,趕上過兩次在一個棚裏拍照,結果前兩天突然說喜歡我這款的弟弟,要不要和她試試……我試個屁!開玩笑,我這款的弟弟我自己也很喜歡啊!當時我就跟她說明白了,我和她性別不同沒戲,誰知道今天這幾個煞筆是從哪跑出來的。”
林簡也覺得比較無語,這樣都能莫名其妙的打一架,究其原因,許央的毒嘴也算是功不可沒,于是沒再說什麽,關門下樓了。
到公交站點的時候已經九點半,等了幾分鐘後,公交車駛來,林簡上車刷卡,二十分鐘後下車,走了一小段甬路,就站在了花園別墅的大門前。
透過院子,能看見書房的燈亮着,這就說明沈恪今晚在家。
林簡推開院門進來,走過院中的噴水池,繞過小徑花廊,最後在主樓門前停下來,手指懸在指紋鎖上方,卻遲遲沒有按下去。
這幾個月以來,他和沈恪相處的方式有些矛盾怪異,不過矛盾的是他自己,怪誕的那個也是他自己。
少年情衷可釀酒,可燎原,可比拟七月天裏一場悶而不落的大雨。
他沒辦法忽視自己隐匿于心底的渴望,但每每眼神觸及那個人的時候,又開始難以自抑地自我厭棄。
糾葛又矛盾,想離他更近一點,又踟躇着不敢上前。
每當他以為自己藏得夠好、埋得更深,可以裹着一層自我僞裝的利甲若無其事地靠近沈恪時,結果無一不是功虧一篑。沒有別的原因,只因那個人溫沉的目光看向他時,所有的設防和尖刺都會變成綿軟溫柔的棉線,将他層層裹緊,寸寸沉溺。
他作繭自縛,自我拉扯,掙不脫,救不得,于是不得已将自己割裂成完全相反的兩個人,一個冷眼旁觀,一個清醒着沉淪。
林簡深深呼出一口氣,而後“叮”的一聲,解鎖進門。
偌大的一層客廳空無一人,只有暖黃的壁燈和牆腳的燈帶亮着,林簡沒開主燈,徑直在玄關低頭換鞋,如果可以,他沒有和沈恪碰面的打算。
然而等他換好鞋準備直接回卧室的時候,一道微啞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林簡腳步一頓,下意識回頭,就見沈恪站在樓梯口的位置,随後拍亮了一層的吊燈,問他:“怎麽回來也不吱一聲?”
林簡沒回答,注意力全部被他的嗓音吸引,半晌,眉心不由得皺了起來:“你生病了?”
沈恪走道飲水機前面,自己接了杯溫水,潤了潤嗓子才回答他:“沒事,就是話說多了有點啞,你——”他視線落到林簡沾了塵土的衣服上,卡了一下,像是有點意外,“身上怎麽回事……打架了?”
林簡心中一怔,想說沒有,但是鑒于從小到大他從未有過對沈恪撒謊的經歷,所以導致這項技能十分欠缺,于是原本要說的話臨到嘴邊就變成了一句非常生硬的“沒……事。”
沈恪放下水杯,兩步走近他,林簡看着他投射在牆面上的影子漸漸覆蓋在自己身上,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沈恪原本要拉他的胳膊的手就頓在了半空中。
沉默像是躲不過的潮水,湧上來,無聲蔓延,就在這安靜得落針可聞的兩三秒裏,林簡沒來由的,感到一股巨大的悲哀。
但頃刻,沈恪便自然而然地垂下了手臂,語氣也并沒有什麽訝然,只是問:“怎麽回事,受沒受傷?”
“沒有。”林簡保持着半邊身子靠在牆上的姿勢,眉心擰起一個煩躁的結:“我同學和別人出現點誤會,動手了,我幫忙,沒什麽大事,現在誤會也解開了。”
沈恪将眼前少年人的躁郁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地看他片刻,忽然問:“是那個和你關系很好的同學?一起午休搭夥吃飯,上次在他家小區門口見過的那個?”
林簡垂着眼皮,悶悶地“嗯”了一聲。
“原來我總以為,即便是朋友,能和你親密到那個程度已經是極限了,沒想到……”沈恪頓了頓,很輕地笑了一聲,“還有讓我更意想不到的事。”
可能是林簡這段時間對“親密”兩個字過于敏感,再度勾起一絲他極力隐藏的、不足以為外人道的心思,沈恪話音剛落,林簡便擡頭直白地打斷他:“是,所以你能不能不管我了?”
這下,沈恪的眼底終于飛快地閃過一絲訝異。
而林簡的後悔來得只比他的眼神晚一秒。
他心想,我在幹什麽?
無聲的沉默像是裹着一千根無形的針,每一根都精準地紮在林簡心髒的位置,他幾欲開口,想說不是這樣的,說自己口不擇言,說自己慌不擇路,但最終也只是動了動唇,沒說出一個字來。
就讓他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吧,林簡自暴自棄地想,讓他知道我再不是他心裏那個标準的“好孩子”模樣,讓他知道我有多不堪,又有多龌龊。
林簡以為沈恪會沉默不再理會他徑直離開,或者會低聲斥責他的乖張無禮,但實際上,他都沒有。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有須臾,林簡只等來了對方很輕的一句笑聲。
他怔然擡頭,就看見沈恪對他彎了一下眼尾,用很溫和的、還帶着一絲啞意的嗓音說:“叛逆期的中二少年,原來是這樣啊。”
林簡:“……”
沈恪似乎是想擡手揉一下他的發頂,但看着面前清冷高瘦的少年,那只手還沒有伸出去就頓了下,随即又垂落在身側。
也對,馬上要十七虛歲了,十七八歲的心性最是桀骜難馴,遑論林簡這樣孤拔冷冽的少年。
沈恪微微嘆了口氣,眼中的笑意居然夾雜着幾分悵然,他擡了擡下巴,示意道:“雖然你不小了,但是離成年畢竟還有好幾百天,知道你們這麽大的人都不愛聽家裏唠叨,那我以後也盡量少說,不過什麽事你自己心裏還是要有個分寸。”
“……”剛剛紮進心髒的那一千根針此刻全部化為絲絲纏繞的棉線,一圈圈箍緊,密密匝匝勒得人喘不過氣。
“行了,去洗澡睡覺吧。”沈恪說完便轉身上樓,林簡在燈影中擡起眼睛,看着他挺拔高大的背影在視線中漸行漸遠,最終順着樓梯,消失在二樓轉角處。
他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許久,半晌,低頭自嘲一笑。
看,即便你突然在他面前打滾撒潑、蠻橫發瘋都沒有關系,他依然會溫和地包容那個渾身帶刺的你。
因為在他眼中,你永遠是那個他看着長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