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不必堅強的林簡同學接連兩天都有些沉悶。
從山上回來那個晚上的談話始終在腦子裏盤旋萦繞, 他當然能明白沈恪的意思,可能是這段時間他整個人的狀态太過于緊繃,所以不管是勸慰也好安撫也罷, 沈恪只是想讓他把長久以來拉扯得很緊的那根“弦”松一松,放一放。
但是對于心裏藏着額外心思的林簡來說, 這話聽進耳朵裏自然就變了個味道。
他哪裏敢“松一松”?他恨不得變本加厲地将那些晦澀難言的心意往心底壓一壓,再用粗粝的防護罩苫蓋嚴密,猶如在松軟新嫩的植被上厚厚鋪上一層碎石, 不讓別人窺探到半分潮濕又鮮活的念頭。
于是在這種自我拉扯的矛盾感的浸潤下, 少年的心情就格外煩悶不爽。
這種不爽一直持續到返校拿成績單這天, 可能是他身上的低氣壓太過明顯,以至于周圍的同學都不太敢過來和他搭話, 就連剛剛才問過林簡重難點題的秦樂都小心翼翼地和許央咬耳朵:“考出這種成績還不開心啊, 該不會林神的快樂是建立在科科滿分的基礎上吧?”
許央目光掃過林簡微蹙的眉間, 非常有眼力地食指抵唇, 對着秦樂“噓”了一聲。
成績單發完,各班又通過學校的視訊系統聆聽了一番校長的諄諄教誨, 終于挨到了放學時間。
林簡本來要直接回去, 可果然卻将他喊到了辦公室裏,從辦公桌裏拿出一疊材料, 推到林簡面前。
林簡掃了幾眼, 是往年各大高校提前批的招生簡章。
“坐下說。”果然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等林簡坐定後, 語重心長道:“不用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 也不是給你壓力,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
林簡垂下的眸光帶了幾分冷淡, 潦草翻閱過那些招生材料後,擡頭說:“您是想問我準不準備走提前批?”
面對得意門生,果然沒有一點架子,知心姐姐一般同他懇談:“對,其實你之前放棄競賽這條路我就覺得非常可惜,不過這幾年重點高校的提前批都擴大了招生專業範圍,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林簡沉吟片刻,說:“然姐,我不想走這樣的捷徑。”
“捷徑?”果然愣了一下,而後指尖戳着桌上的那一沓材料說,“你好好看看有資質招提前批的學校都是什麽等級和專業,全面考核、擇優錄取,這難度只能在統招之上,哪裏是捷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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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林簡抿了下嘴角,淡聲說,“那這麽難,我還是高考吧。”
果然:“……”
真的是,管不了一點兒啊。
在辦公室耽誤了一段時間,出來時,返校的學生幾乎已經走光了。
林簡穿過寂靜冗長的走廊,想着剛才果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不是……一開始是退賽,現在到不考慮提前批錄取,林簡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怎麽想的?”
怎麽想的?
林簡心說我真的沒什麽想法。
知道早晚都要離開,只是想按部就班地度過最後的這段時間,不想為預知的分離提前按下快進鍵而已。
走出行政樓大門,操場上已經空無一人,七月流火的天氣,風裏都裹着熱浪。
口袋裏的手機從剛才在果然辦公室時就在震動,林簡沒理會,只是長長地舒了口氣,卻發現心口的郁結無計可消,徒增煩躁。
手機震動接二連三,不依不饒,林簡終于拿出來看了一眼,翻到何舟五秒前發過來的最後一條信息的時候,剛好走出一中大門。
他原本就心情欠佳,收到何舟的信息可謂煩上加煩,而此時不遠處一道嗓音傳來,讓他微蹙的眉間霎時再度擰緊。
校門外甬路兩旁的一課粗冠榕樹下,溫寧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冰絲連衣裙,看見他出來,臉上的神情既欣喜又緊張。
林簡收回目光,擡腳向前。
溫寧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今天會碰釘子,所以心理軟甲早已穿戴完畢,見他不理會,徑直踩着五厘米的小高跟小跑過來,追在林簡身後。
“小……林簡,我知道一中今天返校,所以過來看看你。”溫寧輕聲問,“考得好不好?”
林簡目不斜視,連多餘的目光都懶得分給旁人一點。
溫寧始終跟在他身後兩步遠的位置上,男生人高腿長,步若流星,她穿着高跟鞋亦步亦趨,額上已經浸出一層細汗,漸漸跟得吃力。
“林簡……你稍微慢一點,我就想和你說句話,我……”
林簡驀地收住腳步,眼底浮現不耐:“你到底要幹什麽?”
“我……”溫寧猶豫少許,試探問道,“我想見見你……你現在的家人,可以嗎?”
林簡難以置信地看着她,驚覺自己聽到了有生以來最荒謬無稽的笑話,他幾乎氣笑了:“你憑什麽?”
“憑我是……”溫寧擡眼瞥見他的臉色,聲音忽而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單純地表達一下謝意,沒有別的意思。”
“是嗎?”林簡眸光譏諷,毫不客氣地拆穿她,“你以什麽身份去表達?我的老師?還是不知名但就是看我順眼的路人甲?”
“我……”
“告訴你,趁早死了這個念頭。”林簡聲線冷硬,下最後通牒,“我不管你以任何方式、任何身份、任何辦法,只要你敢找他們,我——”
溫寧倉惶擡頭,問:“……你怎麽?”
林簡用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視線看着她的眼睛,隔幾秒,忽然輕笑道:“算起來這條我這條爛命也有你一半功勞,那我就不介意還給你——別、逼、我。”
溫寧驚恐地捂住嘴巴,不敢相信眼前玉樹翠竹般的少年竟然會說出如此讓人毛骨悚然的話。
林簡厭煩地皺了下眉,再不理會呆若木雞的人,轉身走進居民區。
溫寧在原地呆立許久,直到胸腔裏心如鼓擂的動靜慢慢平複,才緩過神來,她注視着林簡身影消失的那片居民樓,擡手重新将鬓邊的碎發捋好,咬咬牙,最終還是追了過去。
林簡特意繞路,穿過一片老舊的住宅區,來到曾經多次與何舟碰面的那條巷子。
巷口深處,何舟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等在那裏,糟亂的頭發理成了板寸,更添幾分兇相。
林簡走進巷子,站在離他兩米開外的地方,問:“有急事?”
“廢話。”這一年的時間林簡幾乎有求必應,因此何舟認定了他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早已經連表面虛假都不屑僞裝,開門見山道,“找你哪次不是急的?趕緊的,我沒錢了。”
林簡挑了下眉,只問:“這次要多少?”
不料想何舟竟然獅子大開口:“五萬。”
林簡在心底冷笑,五萬,都夠買你的命了。
但擡起頭,臉上卻是為難的神色:“五萬……太多了,我去哪找那麽多錢?”
“那我不管。”何舟掏出煙來叼在嘴邊,眯着眼睛看向他,“你沒有不會想辦法麽?找同學借,找姓沈的要,總能湊不少吧?實在不行,有多少算多少,先給我!”
林簡在心裏快速估計了一下,在這将近一年的時間裏,他給何舟的現金和轉賬加起來已有十萬左右,再加上他手裏握着的兩份輕微傷一份輕傷的鑒定報告,算起來也到了最後時機了。
他沉沉地舒了口氣,在對方的催促下,勉為其難地說:“我現在手上只有不到500……”
話音未落,純白色的T恤領口就被採住,何舟兇相畢露,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你他媽找打吧?!”
林簡微微仰着下颌,視線自上而下地垂落,不掙脫也不反抗,就那樣安靜地看着他。
何舟背後倏然騰起一陣惡寒,少年的目光寒涼而筆直,仿佛看着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件礙了眼的死物。
任誰被這樣的眸光盯上片刻都會悚然而驚,何況何舟這樣外強中幹的慫包,他幾乎是惱羞成怒地,在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就揮出了拳。
而等待中的拳頭還未落下,巷口處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林簡心中猛地一跳,電光火石間偏頭看去,只見溫寧一臉驚懼地站在巷口,呼喊之後竟然沖他們這邊沖了過來!
節外生枝——林簡在心裏說了一聲,要壞。
果不其然,溫寧大步跑過來,二話不說就去拉何舟的手臂,優雅與風度全然不顧,口中叫喊着:“這是要幹什麽?!你放開他!”
“哪跑出來的神經病!”何舟一把将溫寧搡開,“少他媽多管閑事!”
溫寧身形纖細,大力推搡下肩膀重重磕在了粗糙的牆面上,冰絲裙的袖口“刺啦”一聲劃開一道,林簡察不可聞地皺了下眉,沒想到溫寧根本顧不上被劃破的袖口,再次沖了上來。
何舟死死拽着林簡,溫寧一手摁着何舟的胳膊,一手去搶林簡,而林簡夾在兩個人中間被推來扯去,場面一度混亂。
“瘋娘們兒!”何舟可能被糾纏得煩了,終于忍不住松開林簡的衣領,高揚起巴掌,狠狠向溫寧掼去!
電光石火間溫寧緊緊閉了一下眼睛,而這一巴掌終究沒有落到臉上,何舟的胳膊被人臨空截住——
少年的手掌瘦而薄,但五指力量卻極大,何舟下意識反抗,發現掙脫不掉後,幾近瘋狂暴怒地一腳踹了過去。
林簡似乎早有防備,閃身避過這一腳,兩個人随即扭打在一起!
靠着牆才能勉強站立溫寧驚魂未定,大口喘息着從包中翻出手機,手指不受控地顫抖着撥出一串數字。
說是扭打,但林簡幾乎沒有主動出手,他非常明白這個時候絕不是激化矛盾的最佳時機,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制服快要喪失理智的何舟。
但很顯然,何舟卻是拼了命地處處下死手,林簡臉上是風雨欲來的狠色,找準時機扭住他一條胳膊狠狠一別,哀嚎聲霎時響徹暗巷。
而就在此時,雜亂的腳步聲從巷口由遠及近,林簡倏然擡眼,就見三個穿着制服襯衫的民警往這邊沖了過來!
“你報警了?!”林簡猝然轉頭,低聲問蜷蹲在牆腳的溫寧。
溫寧慌亂之中只來得及快速點頭作為回應,而後扶着牆起身,哆嗦着小腿迎上民警。
“別動!都分開,老實點!”
何舟擡頭看見穿制服的幾個人,下意識就要跑,可步子還沒邁開,就被離他最近的一個民警一個箭步按在了牆上。
“怎麽回事?”另外的一個民警扶住了快要站不住的溫寧,另一個走到林簡面前,沉聲問道。
一場鬧劇如此收尾。
林簡屏息站在原地,人只是微微見喘,但心裏卻有一個聲音說——
完了。
轄區派出所詢問室中。
溫寧坐在靠牆的單人小沙發上,手中捧着一杯溫水,身上披着一位後勤女警的外套,整個人已經平靜下來,只是臉色依舊驚魂蒼白。
何舟蹲在民警做筆錄的桌子對面,一只手腕上帶着一只手铐,另外一只則挂在了桌子腿上。
其實原本做筆錄是不用上铐的,不過他從進派出所大門便開始罵罵咧咧,尤其剛才聽見林簡說出“長期敲詐勒索”這幾個字後,更是如詐屍一般沖着他蹿了過來,做筆錄的民警多次警告無果,這才将他挂了起來。
林簡坐在木桌後面的椅子上,神情恢複疏離冷靜:“基本情況就是這樣。”
“你是說……”做筆錄的年輕民警擰着眉,“一年來的時間裏,他一直在對你實行勒索,如果不給錢就暴力毆打?”
林簡:“對。”
何舟:“放屁!”
民警:“閉嘴!”
“……”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問題就嚴重了。民警将視線轉到一旁的小沙發上,問:“請問你是?”
溫寧聞聲擡頭,先瞥見了林簡的冰涼帶着警告意味的眸光,她嘴唇動了動,最終嗓音艱澀地回答:“我是他的……老師。”
“哦,那這件事您可能做不了主。”民警放下筆,合上筆錄本,對林簡說,“你聯系一下你家長,讓他立刻過來一趟。”
林簡皺了下眉,沒動。
“這位同學,打電話啊。”民警又催促了一遍,“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你們現在這個事情就屬于刑事案件了,必須聯系你的家長過來配合調查。”
死一樣的沉寂過後,林簡長長吐出一口氣,民警以為他要打電話了,誰料這個高高瘦瘦的少年卻向他老師那邊偏了下頭,吐出兩個字:“你走。”
溫寧放下水杯,面帶倉惶地站起身來:“你……”
“接下來的事情和你沒關系了。”林簡皺眉下最後通牒,“快走。”
不管是何舟還是溫寧,他阻止着一切人見到沈恪的機會。
“诶……不行啊。”民警此時提醒道,“作為在場的當事人之一,老師還不能走,等一會兒家長到了,咱們把基本情況說清楚了,您才可以離開。”
林簡冷淡疏離的目光難以自持地晃了一下,而後眉峰更深得蹙了起來。
“打電話吧。”許久過後,溫寧向林簡稍稍走近幾步,似是懇求又像是變相的保證,“你家長來了我就走,不會多說別的。”
在場的民警包括何舟都以為她在說不會向家長告學生在學校表現好壞的私狀,唯獨林簡聽明白了這話中的含義。
林簡深深看她一眼,而後終于拿出手機,撥通了沈恪的私人號碼。
下午兩點多,應該是沈恪一天中最忙碌的時段,果然,打的第一通電話沒有接通。
而過了幾分鐘之後,握在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林簡心尖猛地一跳——是沈恪打了回來。
他凝目看着那串電話號碼,半晌過後,還是滑屏接通。
電話那端,沈恪問:“怎麽了,這個時間打電話?”
這邊,林簡無聲緘默了許久,沈恪似乎發現了他的異常,過兩秒,又問:“林簡?出什麽事了,你現在在哪?”
“街道派出所。”林簡聲線喑啞,用最簡短的三兩句話敘述了一下目前的情況,“民警說,需要家長過來一趟,你……”
沈恪靜了幾秒,挂斷電話前說:“等我。”
詢問室的窗戶正對着院子裏的一棵大柳樹,等待的時間裏,林簡的視線始終落在那一條條茂密厚重的柳枝上,明明是七月最炎熱的時節裏,但那些跳躍閃動在樹葉上的金色光斑,卻讓林簡無端覺得遍體生寒。
本以為沈恪會很久才到,但事實上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一位負責窗口大廳的民警便引着人找到了詢問室的門口。
聽見腳步聲,林簡下意識轉身看去,但比他反應更為激烈的,要屬坐在門邊沙發上的溫寧。
她幾乎在沈恪進門的第一時間,就“唰”地一下站了起來,美目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推門而入的青年,臉上的神色逐漸由震驚轉為更深的震驚。
來人面容極為俊朗,個子很高,瘦而白,卻不是羸弱幹枯的體型,相反身形格外挺拔,掩映在深色襯衫之下的肩背都隐含着鋒勁的力道。
更讓溫寧沒想到的是——他居然這樣年輕,舉手投足間暗藏着出塵的風度,想必出身不凡,而且怎麽看,都無法将眼前的人與買賣孩子聯系起來。
沈恪身後還跟着兩名工作人員,不是宋秩,應該是他另外的助理或下屬,沈恪進來後,其中一人不需要吩咐,便直接去聯系工作民警辦手續去了。
進門後,沈恪的目光輕而快地掠過詢問室中的每個人,最終落在了林簡身上。
林簡安靜地與他對視片刻,嘴唇稍微動了動,但最終什麽也沒說,而是輕輕移開了目光。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能說些什麽,只好等待着對方的問審發落。
沈恪在他挪開視線的那一秒稍稍皺了下眉,眸光從上到下将人打量了一遍,發現出了純白T恤沾了些污跡外,表面上并沒有受什麽傷,但他沉吟一瞬,還是問了一句:“傷到哪裏了沒有?”
他是怕他又像小時候那樣,自己藏着傷不說。
林簡垂下的眼睫抖了一下,抿着嘴角搖了搖頭。
此時,民警從桌子後面繞出來,走到沈恪面前問:“你是這學生的家長?”
“是。”沈恪說,“具體是什麽情況?”
“唔,有點複雜。”辦案民警盡量用簡單的專業術語解釋了一下目前的情況,“如果真的是長時間被敲詐勒索的話,需要直接證據,還有暴力傷害,也不是說說就行的,而且刑事案件需要上報分局,分局會根據相關證據進行更深一步的調查,最後确定犯罪事實無誤後,才能将案件移送檢察機關,您看……”
“放屁!”從沈恪進門開始就噤若寒蟬的何舟此時再度狂怒,“誰說老子勒索他了,那都是他自願給我的錢,老子是他表哥!表兄弟之間勒索個毛線啊!”
“嘴巴放幹淨一點!”民警斥道。
沈恪此時才側目看了看被挂在牆腳的男人,他的視線居高臨下地掃過那張枯癟黑瘦的臉,過了幾秒,才輕聲吐出兩個字:“是你。”
民警詫異道:“你認識他?表哥?那你們還真是一家人啊?”
應該是認出來了——林簡一顆心霎時提到了頭頂,這已經是他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場面了。
誰料,沈恪旋即收回了目光,淡聲道:“不是,不熟。”
“姓沈的!你再說你不認識老子?”何舟完全被激怒,口不擇言道,“九年前就是你把他從我們家領走的!沒過多久我們縣民政局的人還找到家裏讓我爸媽簽了一份什麽寄養協議!你現在說不認識我?!你他媽是瞎了還是失憶啊!”
他這些話可謂是石破天驚,震驚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唯有沈恪,神色不變地看他幾秒,而後忽然問了民警一個不相關的問題:“他勒索了多少錢?”
“……很多,你家孩子說将近十萬,而且對象是未成年,屬于數額巨大且情節特別嚴重的類型了。”辦案的警員也越發覺得事情棘手,沒想到他一個普通派出所民警居然還能碰上這種撲朔迷離的“案中案”,回答完之後又忍不住盤問,“不是……你們到底什麽關系,你真是這學生的家長?”
“是。”沈恪簡短回答,“他和我父母之間有民政部門審核蓋章後的正規的寄養協議,從家庭關系的角度來說,我是他叔叔。”
“哦……這樣啊。”民警恍然大悟,不過這就是人家自己的家事了,和本案無關,自然無需多問。
“十萬……”沈恪低聲自語了一句,未置可否,越過旁邊的民警,将視線抛擲林簡那邊,感受到他的目光,林簡擡起頭來。
沈恪問:“你有證據。”
雖然是一個疑問句,但是他語氣篤定,似乎認定了林簡一定有所準備的事實。
在他面前,從小到大,林簡向來掩飾不了什麽,任何想法或是念頭都會被一眼洞穿,此刻仍不例外。
林簡深深吐了口氣,點點頭,将手機拿出來,翻到他和何舟聊天記錄的最開始,又點開相冊後,交給了民警。
年輕的民警謹慎接過查看,随着屏幕的滑動而漸漸變了臉色。
威逼脅迫、言語恐吓、轉賬記錄,甚至還有一段毆打當事人的視頻以及三張市中心醫院開具的傷情鑒定證明的照片,這一年來所有的事件過往都被仔細收錄保存,所有證據都清晰明了!
“兩次輕微傷一次輕傷……”民警将手機還給林簡,表情凝重地問,“傷情鑒定的原件你還留着嗎?”
“留着。”
“好,你手機裏的東西我們需要提取留存。”民警說,“原件也需要你交到派出所,我們将所有物證準備好後,一起報送給分局……對了,你們需要給我留一個聯系方式,而這個人——”民警指了一下已經呆若木雞的何舟,“今天就拘了。”
屋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民警這段話吸引過去,無人察覺沈恪在聽見“傷情鑒定”幾個字時,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
“麻煩了。”沈恪在民警遞過來的材料上簽了字,又填好聯系方式,問道,“人我能帶走了嗎?”
“可以。”民警說,“但是要保持手機暢通,我們會随時聯系你的。”
沈恪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只在轉身的前一秒用目光點了一下林簡。
林簡頓了一下,擡步跟上。
走到門口,沈恪似乎才注意到始終站在沙發前一瞬不瞬盯着他的女人,他腳步微頓,很客氣地颔首,問:“您是?”
溫寧已經從剛才幾個人的對話以及何舟的吼叫中大概了解到當年是怎麽回事了,她粗略将過往串聯,最後拼湊得到了一個讓她心酸心疼到了極點的模糊輪廓——
林江河意外身亡,林江月一家自然不會替他白養孩子,所以在九年前,林簡通過民政部門被寄養在了這個青年的父母家裏,雖然中間還有些不清楚的細節,但基本上這就是整件事的脈絡無異。
溫寧無法不崩潰,但在對上林簡從沈恪背後投來的冰冷目光時,她又驟然清醒。
“我是……林簡之前打競賽時的老師”溫寧頓了頓,啞聲說,“今天是碰巧撞見他被……沒想到事情會這麽嚴重。”她說得艱難,話音稍落,眼眶也再度紅了起來。
沈恪點了下頭,說了聲“有勞”,而後吩咐同行的一名下屬送溫寧回去,自己則帶着林簡出門,上了另一輛車。
室外依舊盛陽暴曬,車裏的冷氣開得卻足。沈恪上車後只對前排的司機說了“回家”兩個字,而後便緘默下來。
林簡和他一起坐在後排,兩人中間隔了不大的一段距離,林簡看見車窗外的陽光透窗而入,剛好凝聚成一個明亮的光點,落在沈恪放在身側的手指尖。
車子啓動行駛,林簡收回目光,沉沉閉上了眼睛。
一路上,兩人俱都沉默不語。下車進了院子後,沈恪徑直向前走,到一樓大門前按指紋進屋,林簡始終跟在他身後三步遠的位置上,目光落在沈恪的背影上,不需要誰來提醒,也能清晰的感知到——那個人在生氣。
按照以往的習慣,這樣的天氣從室外回來,兩個人一定會先去沖澡換衣服,但是沈恪進屋後卻徑直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
該來的,躲不掉。
林簡換了鞋走過來,沒坐,就站在他腿邊的位置上,垂眸看着他。
無盡的沉默在彼此之間漫延發酵,四周的空氣像是膠着纏繞的綢,将人寸寸纏緊,扼着喉嚨無法呼吸。
許久之後,林簡終于開口,沉聲說:“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沈恪聞聲依舊沒有看他,眉間的褶痕卻漸漸明顯,過了好半晌,他才沉沉嘆了口氣,用林簡分辨不出是何種情緒的聲調說:“一年,他找了你一年,但你一次都沒提過。”
“恐吓勒索,暴力毆打……”沈恪說到這裏停了一下,緩了緩才繼續道,“如果今天這件事沒有被捅出來,你想過下一步可能會發生什麽嗎?你一直不說,又是想幹什麽?”
他低低沉沉的嗓音中混雜了一絲少見的愠怒,但更讓林簡心驚的,卻是難以忽略的失望。
而沈恪會對他失望這件事,簡直要了少年的命。
“我……”林簡嗓子滾了一下,說,“我可以自解決。”
“……自己解決。”沈恪咂摸了一下這四個字,愈發覺得喉舌苦澀,“你解決的辦法就是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拖到成年之後,自己拿着準備多時的證據去報案,是不是?”
林簡嗓子酸疼得要命,他就知道,自己根本瞞不了他任何事情。
“是。”
沈恪嘆然道:“當初你剛來的時候,在私立學校和同學發生沖突,用小刀劃了自己的掌心,那時候我教你的話,看樣子是全都忘了個幹淨。”
“沒有。”林簡皺着眉否認,“我沒忘,都記得。”
“你就是這麽記得的?”沈恪被他這話氣到,甚至笑了一下,“小時候敢對自己動刀,長大了敢拖着自己的小命做籌碼,我是這麽教你的?”
“我……”林簡無從辯解,只能說,“你也說過,我有分寸。”
“豈止。”沈恪眼底的溫度淡去:“看樣子還是我低估你了。”
林簡只覺得這話比一巴掌打在他臉上還疼。
沒料到沈恪還有更狠的鈍刀:“前前後後要了十萬,可是我這裏卻一次扣款記錄都沒有收到過……”沈恪停頓半晌,“林簡,你大概并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家人,或者,你從不曾真的信任過我。”
“我沒有!”從來清冷淡漠的少年此時真的被逼急了眼,所有的責問他都能照單全收,唯獨這個不行,他受不了,“我沒有那樣想過!”
“那這就是你對家人的态度?”沈恪眉心深深皺起,“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在碰到那個人的第一天,就應該告訴我,在他第一次向你要錢,第一次沖你揮拳的時候,就應該和我說,然後讓我來處理這些問題,但是你呢,你是什麽選擇——錢,自己解決,挨打,自己受着?”
誰能想到,從稚子幼童到青蔥少年,這個他養了将近十年的人,在遇到了如此棘手嚴重甚至威脅到生命安全的重大事件時,下意識地選擇居然是自己承擔。
沈恪重重閉了一下眼睛,說不心疼是假的,但要說不寒心……也是假的。
“而且,你那三份傷情鑒定報告,也是故意留下的吧。”沈恪直白陳述。
林簡反駁不了,只能默認。
過了許久,他才啞着嗓子說了一句:“我只是不想你因為我,再去理會過去那些爛事爛人。”
“沈家不欠他們什麽,也不欠林家什麽,不管是當年你給他們的,還是這些年你給我的,夠多了。”
沈恪終于将視線轉向他,沉沉藹藹的眸光仿佛隔着一層薄霧,讓人難以分辨其中隐含的情緒:“沈家林家,他們你我——所以呢,你這是在劃清界限?”
林簡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此時,他才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恪真正生氣的點在哪裏,同時也發現自己當初究竟犯了一個多麽愚蠢的錯誤。
他将過往是非劃分得太過清晰,認為他就該自己背負曾經的因果債,這是他一個人的業障,就不能把別人再牽扯其中。
但沈恪不同——
他從始至終都是和他站在一邊的,既是家人,又何分彼此。
他沒有要故意劃清界限,但又确确實實伸手将他推遠。
林簡只覺得胸口像壓着一塊千斤重的巨石,悶得快要不能呼吸。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遑論他從來不擅長剖白解釋。
“到底是我沒有把你教好。”長久的死寂過後,沈恪疲憊的聲音在耳邊沉沉響起,“這樣的事居然都敢自己擔着不說——不知道這麽多年裏,你還有哪些更驚世駭俗的念頭,是我沒有察覺的。”
“沒有了。”林簡倉惶地閉了一下眼睛,幾乎是妥協般放棄抵抗,像個病态嗜痛的患者,只想手起刀落,将長久堵在心口的那團腐肉剜下來,一了百了。
他說:“最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你不是也都猜到了麽。”
毫無預兆的一句剖白,沈恪眉心重重一跳:“你……”
“我偏執、極端、冷漠。”喉嚨裏像滾着火炭,呼吸都變得生澀艱難,林簡喉結滑動,終于自暴自棄朝自己舉起了利刃——
“沒錯,我還喜歡同性。”
血肉模糊,他朝自己心口放了聲冷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