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酒店長廊中, 周遭空氣仿佛凝滞冰凍,氣氛一時安靜微妙得有些詭異。

腳下的長絨地毯踩上去安靜無聲,走廊壁燈光影明亮, 映照着林簡一雙清泠淩厲的眉眼,他微微收斂眸光, 再擡頭時,已經将眼底所有的情緒都收拾幹淨:“抱歉,他喝醉了亂講話, 別介意。”

沈恪無聲的目光此時宛如一張無形垂落的網, 輕緩地罩兜在林簡身上, 而就林簡在擡頭與他對視的剎那,沈恪眼中已是一片疏朗溫和:“沒關系。”

仿佛剛才那一瞬間, 他只不過是稍稍怔然, 旋即又變得波瀾不驚。

沈恪側眸看了一眼炸完天之後再次失去意識的許央, 又問了一遍:“要幫忙嗎?”

林簡将人往上提了提, 只說:“不用麻煩。”

沈恪看他幾秒,點了點頭, 沒有再堅持。

小助理懵逼地在旁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只覺得此時氛圍有點……難以言說?但好在視線掃過半癱的許央時,一個激靈終于清醒過來, 慌忙從林家手中接過房卡, 刷卡開了2308的門。

林簡拖着許央進屋, 餘光看見沈恪走到隔壁2306的房間門口, 動作自然地刷卡,推門——

林簡微微怔然, 心說原來是這樣。

但手裏拖着的醉貓已經脫骨般快要滑到地板上了,林簡再沒心思琢磨別的, 徑直将人拽進了房間。

然而,深醉之中的人完全沒有力氣,許央整個身子的力量都不自覺地往下墜,不斷從林簡的臂彎中滑向地板,每每都在要和地面親密接觸的前幾秒,再被林簡一個寸勁抻回來。

茉茉跟在一旁,手忙腳亂地想要幫忙,但是小姑娘一米六左右的身高,身形瘦得恨不得許央砸下來時能壓碎,想上手幫忙也是徒勞無功。

“沒事,去倒杯水。”林簡沉聲交待,半拖半拽地将許央弄到樓梯下,擡頭看了一眼通往二樓卧房那架起碼二十階的木質樓梯,只想等明天這個二百五就醒了就絕交。

但又不能真的不管他,林簡皺眉沉聲叫了他一句:“許央,要上樓梯了,注意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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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央醉眼緊閉,面如桃花哼哼唧唧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真聽明白了還是醉得更糊塗了。

林簡毫無他法,深吸一口氣,将人一條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半提着醉鬼緩步艱難地往樓上走。

幾步邁上去,搭在肩上的人越來越重,林簡額前浸出一層細密的薄汗,而正當他要繼續擡腳時,許央忽然嗚咽一聲,整個人向前傾倒,眼見腦門就沖着樓梯邊緣磕了上去。

林簡眼風一銳,電光火石間一手拉人,一手快速墊了上去——吧唧一聲,許央前額穩穩當當地撞進他的掌心。

驟痛霎時從左手漫了上來——剛才那出于人.道主義的友情一墊,沖擊之下林簡手背重重磕在了樓梯沿上,一時間,林簡整個左手都疼得發麻。他抿着唇角,瞥了一眼前一秒差點開瓢仍毫無知覺的人,心想幹脆讓他在樓梯上打地鋪得了。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林簡以為是去倒水的茉茉複返,剛想讓小姑娘離遠點以免被醉鬼誤傷,可拽着人甫一回頭,就愣住了。

沈恪不知何時進的門,此刻就站在樓梯最下方,離他幾節臺階遠的位置,身上的西裝外套和領帶都已經脫掉,只穿着深灰色的襯衫,領口的暗扣解開了一顆,散漫不羁中帶着幾分倦意。

沈恪眸光在兩人此時快要擰成麻花的姿态上稍稍一掠,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朝林簡晃了晃手上的瓶子:“想着你這邊可能用得上,就拿了醒酒藥過來。”

此番此景,林簡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深深嘆了口氣,無奈道謝:“麻煩了。”

沈恪沒應聲,視線微微垂落,某一瞬間不知道瞥見什麽,眸光稍稍頓了一下,而後徑直擡腳走上樓梯,從林簡手中将人接過去:“我來。”

“不……”林簡一個“用”字還沒說出口,沈恪已經半拎半拖着鬧騰了一晚上的許流量大步邁向前階。

可能考慮到許央此時的狀态,沈恪弄人上樓的腳步不快,卻很穩。

林簡看着從面前經過的那道挺拔的身影,眨了一下眼睛,而後抿着唇角追上去,搭手将人一起弄進了二層卧室。

小助理端着水杯跑上來,喂許央吃了果膠解酒膠囊,快速替他将臉上的淡妝卸掉,又用溫水擦拭幹淨,被子一蓋,鬧騰了一晚上的活祖宗終于安靜消停地陷入沉眠。

林簡站在床邊,垂眸看着許央卸妝後失血般蒼白的側臉,問茉茉:“他一直這麽喝?”

小助理擦了一把額頭上折騰出來的汗,撇撇嘴低聲抱怨道:“不是經常,但……也差不多吧,許哥不太混圈的,所以酒局不是很多,但只要他參加的,基本每次都會是這樣。”

“嗯。”林簡靜了片刻,點了下頭,又問茉茉:“你今天晚上在哪裏休息,訂好房間了嗎?”

他問這話時,神色中并沒有表現出多麽熱絡的關切,但這樣清清淡淡的口吻,卻讓人無端覺得自然又熨帖,仿佛……小助理在心底默默道,他似乎沒有像平日裏旁人端起姿态,只當自己是個行業最底層的生活助理,而是和許央一樣,将她當作普通同事,給予最平常也最對等的态度。

甚至因為她是女生,所以平等之中還暗含了一絲照拂。

“有的有的。”茉茉忙說:“不過不在同一樓層。”

“那就去休息吧,太晚了。”林簡從她手中拿走毛巾,邊向浴室走邊說,“我看着這醉鬼就行。”

“……啊?”小助理神色猶豫着不敢答應,跟在他身後推辭,“那怎麽行,您是許哥朋友,還是我……”

“不用。”林簡把毛巾又過了一遍水,搭在浴室鏡旁邊的架子上,淡聲說,“去吧。”

就算是要事無巨細地照顧藝人的生活助理,也畢竟是個女孩子,深夜獨處,對小姑娘來說到底是不太方便。

“……那好吧,麻煩您了。”茉茉抓了一把有些松散的馬尾,不好意思道,“其實您也不用一直守着他,許哥喝醉之後酒品很好,基本沾床就一覺睡到大天亮了,您該休息就休息。”

酒品好?

林簡很難不回想剛才這二百五在電梯裏鬧出來的那場動靜,剛剛平複下來的額角又有隐隐蹦迪的趨勢。

茉茉走出浴室,又幫已經睡到爪哇國的許央掖了掖被子,調好中央空調的溫度後,才離開。

林簡從浴室洗了把臉,走出浴室後看見床邊站着的人時,明顯一愣。

沈恪還沒走。

木質地板消弭不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沈恪擡起頭,大床邊昏黃的睡眠燈在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暖絨的光暈,但眼底的情緒卻很淡,看見林簡出來,他靜了幾秒,說:“下來。”說完便徑直下了樓。

這樣略顯淡漠的口吻,能讓人産生此時他心情不算太好的直覺。

林簡又想起許央那句石破天驚的“某某某”,眉心不自覺地蹙了下,但在原地站了片刻後,還是深深舒了口氣,跟在他身後走下樓梯。

一層的弧形客廳面積大得誇張,沈恪下樓後直接走到落地窗一側的置物櫃裏,翻找着什麽。

林簡從小吧臺拎了兩瓶純淨水過來,坐在沙發上等候诘問。

片刻後,沈恪手裏拎着酒店房間配備的小醫藥箱走了過來,他坐在林簡旁邊一點的位置上,打開箱子,找出藥棉和碘伏消毒液,說:“手。”

林簡懵了一下,視線随着他的目光垂落,才發現自己剛才磕到的左手背已經腫起來一大片,中間那道磕痕破皮嚴重,正浸着血絲。

“我都沒注意。”林簡嘀咕一句,就要用另一只手去拿沈恪手裏蘸了碘伏的藥棉,“我自己來。”

卻不料沈恪輕輕一避,輕巧躲開,沉聲又說了一遍:“手。”

林簡愣了愣,才發現他此時的眸光微沉,神色和語氣一般,竟然也有些冷淡。

林簡靜默半晌,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恪似乎真的是在……不高興?

但沈恪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怒形于色的人,他向來內斂淡泊,哪怕久居高位,在與人相處時,更多的也是無從窺探的距離感大于聲勢淩人壓迫感,況且他從來恣意随性,跟在這樣的人身邊長大,林簡甚至從來沒把這人當作“長輩”來看待——

也正是如此,久而久之,才會讓那些暗生的貪嗔癡破土萌芽。

但此時,沈恪微微蹙着眉,深邃的眸光看過來時,卻無端帶着壓人的勢道。

半晌之後,林簡終于妥協在他靜而沉的眼神中,抿了下嘴角,将手遞了過去。

沈恪看他一眼,沒說什麽,垂下視線給他消毒上藥,但林簡卻在某一刻,忽覺方才他身上那股無形的壓勢淡了幾分。

偌大的客廳內一時靜寂無聲,窗外瑰麗斑斓的霓虹光影透過落地窗倒映灑落在地板上,純白色的紗簾被流動的夜風掀起一角,像是安靜河面上汨汨流動的細波。

過了很久,林簡從自己紅腫的手背上擡高視線,看着沈恪低聲說了一句:“沒事,其實一點都不疼。”

落在手背上浸了碘伏的藥棉停頓一下,沈恪無聲地嘆了口氣,又換了一塊藥棉,浸好碘伏後重新覆在他手背上:“這話你從小就說,我倒是聽習慣了。”

他就這樣毫無征兆且神色自然的提起“曾經”,着實讓林簡愣了一下。

林簡看着那人垂落下來的眼睫,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還是咽回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過幾秒,兀自抽回手,說:“可以了。”

清瘦的腕骨從視線中離開,沈恪這次沒再勉強,扔掉手中一次性的醫用鑷子,過了幾秒,問他:“這是你原來的那個高中同學?”

林簡有些意外:“你還記得?”

“記得。”沈恪點點頭,淡聲說,“那年生日晚宴一堆人裏就數你們倆最親近,生日宴剛到一半,你們就背着別人跑到露臺去躲清靜了,好像當時他還送你……”

沈恪說到這頓了一下,側眸看見林簡微微眯起來的眼睛,正表情不善地盯着他,好像在說“你往往下說一句試試呢?”

當年在露臺那盒“超薄”帶來的窘然,此時像是舊地重游一般,再次回到了林簡神色淡淡的臉上。

沈恪看着他靜了靜,而後偏開頭沉沉笑了一聲。

而無論時間過了多久,只要林簡看見他這樣帶着笑意的側臉,依舊什麽脾氣都能煙消雲散。

“所以,今天是約好了和老朋友敘舊?”沈恪問。

“嗯。”林簡應了一聲,“很長時間沒見面了,上次見到還是我在港城的時候,正好這兩天有時間,就約着碰個面。”說完他眉心微皺,略帶嫌棄地追了一句吐槽,“誰知道這祖宗鬧騰這麽大一場。”

他說完又去看沈恪,本想說“還給你添了麻煩”之類的話,可不知道為什麽,沈恪聽他敘述完這段前因後果後,便兀自移開了原本停留在林簡身上的那道視線,轉而抛向不遠處的落地窗外,側臉的神情再次淡了下來。

林簡心中驀地一磕,暗自收住了未竟之言。

一層客廳沒有開主燈,只有沙發島臺這邊的一盞落地燈亮着,光影溫黃融融,落在再次緘默下來的兩人之間,映照在燈光之下的兩道影子投射在澄亮的地板上,似近又遠。

這樣深沉微涼的秋夜裏,這樣安靜無人的寂然空間中,就連彼此間的沉默都帶上了幾分難言的微妙。

半晌過後,林簡率先打破這一室靜谧,忽然問:“對了,你是不是換助理了?”

“嗯?”沈恪方才不知道在想什麽,像是微微出神,被他這樣一問才回過神來,靜兩秒,笑道:“你說宋秩麽?”

“嗯。”林簡說,“這幾次都沒看見宋叔。”

“……他都快五十的人了。”沈恪眼角微微彎了一下,笑着說,“哪還能整天跟着我折騰,前兩年已經從董事辦轉到了後勤部,做管理崗了。”

“哦,這樣啊。”林簡點了一下頭,卻在沈恪提起年齡這個話題的時候,心底忽然萌生出莫名的悵然。

時光匆匆,從不等人。

片刻後,林簡說:“時間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恪問:“你呢,住哪間?”

“不用管我。”林簡搖了一下頭,回答說,“我在這兒湊合一下,也省着樓上喝挺了的那位半夜再鬧騰出點什麽幺蛾子來。”

沈恪順着他的話擡頭看了一眼二層卧房的方向,停兩秒,又收回視線,落在他們此時坐着的這張沙發上:“睡在這?”

林簡:“嗯。”

“……”聽完這聲應答,沈恪再度沉默了一下,林簡敏感地察覺到他眉心微蹙時外露的丁點情緒,但那一剎那轉瞬即逝,快到像只是他的錯覺而已。

“剛才那小姑娘不是說,你那朋友酒品還可以?”沈恪語意不明似的問,“能一覺睡到大天亮?”

雖然他用疑問的語氣,但是林簡在第一時間解碼了這話背後的深意——所以,不用你在這守着。

林簡無所謂地笑了笑,視線從客廳角落裏那座歐式落地鐘上掠過,淡聲說:“都這個點兒了,不折騰了。”

落地燈擺放的距離和沙發很近,而此時原本暖黃溫馨的燈影落在沈恪身上,卻顯出幾分冷峻之意。

“随你吧。”數秒後,沈恪決定不再多留,站起身來向始終沒有關上的客房門口走去,“早點休息。”

林簡随着他一同起身,卻沒動,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應了一聲:“好。”

等沈恪走到門口,擡起的手将将要碰到半掩的門時,林簡忽然又喊了他一聲:“等一下。”

沈恪指尖微頓,卻未曾回身,只是側過頭,問:“怎麽了?”

“……”林簡站在暖色的光暈深處,目光停留在不遠處那張半明半昧的側臉上,片刻後,喉結輕輕一滑,低聲開口道:“我忘了說晚安。”

沈恪隐在暗處的眸光晃了一下。

林簡說:“晚安。”

“晚安。”

沈恪給了回應,而後開門離開。

時間已經過了淩晨,此時走廊一片安靜,沈恪走到隔壁房間門口,刷卡,進門,再反手将走廊的燈光隔絕于門外。

沈恪房間的布局和隔壁一樣,他在玄關換了鞋,而後穿過客廳,沒有停留地直接上樓走進卧房的浴室。

夜闌獨處時,那些平日裏的和緩溫沉便會從他身上消散很多,他整個人的氣質會更加冷淡一些。

為期兩天的行業峰會今晚舉辦了閉幕式,這是整場活動最累人的一個環節,而等他終于得以在觥籌交錯奉承恭維中抽身離開後,竟然會在電梯口遇到林簡。

而後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和他一起照顧了半晌喝醉的舊友。

這樣一通折騰下來,饒是沈恪,也覺得疲乏倦怠。

沈恪換下衣服,走進淋浴間,溫熱的水流兜頭落下,許久後,終于沖淡了一絲困頓倦意。

他況且如此,遑論那個還要在沙發上留宿一夜的人?

沖完澡,沈恪穿着深色的浴袍從浴室出來,拿起床頭的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快一點了。

片刻後,他走到卧房的落地窗前,從二十三層遠眺燈火闌珊的城市,直到遠山之上的鐘樓傳來沉厚雄渾的一聲鐘響,他終于妥協般嘆了口氣,撥出了一個電話。

“沈先生?”這個時間,接到沈恪親自致電的酒店經理簡直誠惶誠恐。

沈恪問:“二十三層還有空房間嗎?”

“您稍等,馬上為您查詢。”電話裏傳來快速敲擊鍵盤的聲音,片刻後,經理回答說,“還有兩間,一件豪華套,一件商務套。”

“豪華套。”沈恪沉聲吩咐,“替我訂一間。”

“好的好的,那就是2333。”對方忙不疊答應下來,“請問您什麽時候需要?”

“……現在。”沈恪說,“2308有一位喝醉的客人,請客房管家和巡樓服務生多留意一些,還有——”

“還有什麽?”經理問:“您說。”

沈恪沉下一口呼吸,接續道:“2308房間有另一位客人,請他到剛才預定的房間休息。”

經理懵了一瞬間,追問一句:“請問對方怎麽稱呼?”

“林先生。”沈恪道,“就說是2308的客人提前預定好的,別的不必多說。”

經理語氣中多了幾分猶豫:“這……”

落地窗外的燈火闌珊倒影在沈恪眼底,像含了一層極輕又極淺的光。

他垂落眼睫,擋住那片宛如粼粼碎波似的星芒光亮,結案陳詞般吩咐:“更不必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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