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二天清晨, 林簡在酒店的卧房醒來。秋季初晴的晨曦從垂地的紗簾縫隙中透進房間,灑落在林簡的側臉上,帶一點晃眼的光耀。

林簡從床上坐起來, 靠着床頭慢慢放松僵硬的肩背。

這些年他仗着年輕身體底子好,無論是在學業上還是再創作獎項上, 拼得都有些狠,畫圖趕設計,常常一個大夜連着一個白天的熬, 以至于到了現在, 身體雖然沒出現什麽大問題, 但是肩頸勞損得就有些嚴重了。

尤其是每天早晨剛剛睡醒的時候,肩周頸背僵硬得像是骨和肉塑成的石塊, 稍稍一動就酸痛的要命, 總要慢慢緩上好一會兒, 才能逐漸放松下來。

趁着這時候, 林簡坐在床上翻開聊天記錄,發現昨晚方景維在項目工作群裏通知, 他們的競标方案正式通過評審, 項目拿下來了!

而作為設計方,他們接下來的工作日程應該會安排得十分緊湊。項目組馬上要開始與施工承建方接洽, 要根據工期安排每日進場盯工程進度, 還要保證工程進展和最初的設計規劃的完整一致性。

這些林簡都不甚在意, 而且對于他來說, 有一點是其他人都沒有的專屬福利——

項目拿下來了,就意味着他最少要在這個城市定居兩年半的時間。

方景維通知明天全員返崗, 他順勢随着其他成員在群內回複了一句“收到”,剛剛按下發送鍵, 手機就震動起來。

林簡看着屏幕上的來電號碼,左右動了一下已經緩得差不多的肩胛,發出“咔嚓”兩聲脆響。

很好,松快了,主觀條件具備,可以打一架了。

電話那邊,許央的聲音嘶啞虛弱,還帶着宿醉之後濃重的鼻音:“我林啊……我好難受啊……”

林簡:“……”

怎麽沒喝死你呢。

“等着。”林簡幹脆利落地起床,去浴室洗漱,“五分鐘之後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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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許央答應得倒是痛快,“弄死我之前能再幫我叫個客房服務嘛,哥們兒好餓啊。”

“……”

二十分鐘後,林簡和許央坐在2308的餐桌旁,服務生推着餐車送來早餐後離開。

昨晚折騰到大半夜,林簡其實是沒什麽胃口的,反倒是許流量,一場大酒之後,似乎食欲絲毫不受影響,吃嘛嘛香。

林簡對此表示不解。

“這你就不懂了吧。”許央吃了碗雞湯小馄饨,昨晚飽受酒精摧殘的腸胃此時終于得到熨帖慰藉,于是耐心地為好友解惑,“酒局能吃到什麽東西,除了喝還是喝,要是第二天再不好好吃飯,長此以往就等于慢性自嘎,所以酒後的第一餐就格外重要。”

林簡面無表情地指出邏輯漏洞:“所以為什麽不及時止損,不喝成那樣不就行了。”

“哎……人生有酒須當醉,自歌自舞自開懷啊!”許央說,“一看你就不是咱們杯中人,沒體驗過醉後的樂趣和美好。”

林簡輕笑了一聲,端起咖啡杯啜飲小口,沒應他這句話。

“對了!”許央忽然想到什麽,伸向林簡手邊另一碗馄饨的頓在半空,驚疑地說,“我昨晚……好像……那什麽,咳——”

“你酒都喝到腦子裏了?”林簡垂眸嫌棄他,“好好說話都不會了?”

“不是,哎呀我這不是……”許央糾結忐忑了片刻,瞄了一眼對面的人,低聲哼唧出聲,“我這不是怕說了你心裏不舒服麽……”

“……”林簡:“能放就放,不能放就憋回去。”

“放放放!”許央忙不疊應聲,但還是思忖了幾秒,才輕聲說,“我那什麽……應該是昨晚喝大了都出現幻覺了,我怎麽好像……依稀看見那誰……就……就你那……”

他吞吞吐吐,磕磕絆絆,始終觀察着林簡的神色,到底最後沒敢把話說明白。

林簡微微揚了一下嘴角,端起自己手邊的這碗小馄饨遞到對面,神色平靜道:“不是幻覺,是他。”

“……”許央難以置信地僵了好半天,最後吐出來一句劈了音的“卧、槽?”

當年林簡放棄清大的錄取通知書,漂洋過海去到英國,後來又孤身輾轉到了美國,一開始許央和所有人一樣,都是不知道緣由的。

但自從他在賓大設計院門口找到林簡,在了解了他為何突然轉學後,陪他渡過了一段不算長的艱難時期的同時,也明白了當初好友為何孤注一擲也要選擇離開。

他喜歡上一個人,幾近窮途末路。

一個……說不得,觸不到,想都不敢想的人。

“對。”林簡睨他一眼,淡聲說,“昨天晚上你也是這幅表情,連臺詞都沒變一句。”

許央石化狀态幾乎有一分鐘,而後擡手狠狠搓了搓臉,随即愁腸百轉地看着林簡:“哥們兒啊……什麽情況啊?”

“沒什麽。”林簡看着許央萬分惆悵的臉,莫名就覺得有點好笑,聲音中不自覺帶了一點笑意,“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他,挺巧的。”

“那你還挺開心呗。”許央恨鐵不成鋼地瞪人,“什麽時候的事啊?”

“從港城過來不久。”林簡說,“沈氏和我們競标的這個項目有點關聯,最後一次競标會上碰到的。”

“啧啧啧啧……”許央忍不住咂舌半晌,喃喃道,“這是什麽孽緣……”随即收到林簡一記眼刀後,霎時收聲。

“你看看你看看,還不讓說了。”許央試探着問,“該不是……你那什麽,就……還喜歡他啊?”

林簡像看傻子一樣看着他,那目光凝定中帶着一點不解,仿佛在問:你是什麽品種的弱智,為什麽會說出這種級別的廢話?

許央登時一噎,過半晌,對他雙手抱拳以示尊敬:“那你真挺牛逼。”

林簡:“……”

“都這麽多年了啊……”對于老友,到底是越知情越心疼,許央唏噓感嘆道,“你怎麽還沒過勁兒呢……”

林簡無聲地笑了一下:“你這都什麽破形容詞,平時圍讀劇本挺費勁吧?”

“別打岔,說正經的呢!”許央苦口婆心,“你們倆……你覺得有可能麽?那你總不能就陷在這個牛角尖裏不出來了啊,哥們兒,人總得向前看吧……”

林簡收斂了笑意,垂下眸光沒有作聲。

向前看,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然而,他走過那麽多未曾走過的路,看過那麽多陌生別致的風景,兜兜轉轉,山水幾程,到頭來才發現——

人間萬般可愛,紅塵浮花浪蕊,卻都不及那個人曾經擡眸時,看過來的那一眼。

他逃了那麽久,那麽遠,卻又注定反複淪陷。

再向前看有什麽用?

他的根就種在他那裏。

“那你想怎麽着啊?”許央壓低了聲音,試探道,“都怪他媽緣分這玩意兒不講道理,不過既然又遇見了……你追着試試呢?”

林簡倏而擡眼,驚詫之意從眼底一閃而過。

“我靠,你這表情——”許央差點咬了舌頭,“哥們兒你別告訴我說,你……從來都沒這麽想過吧?”

過了許久,林簡點了下頭,淡聲回答說:“确實沒想過。”

“……”許央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驚恐道,“圖啥,你說說你圖啥?!就算是cosplay情聖,也沒有一玩這麽多年的吧?!”

林簡放在餐桌上的手指微蜷了一下,實話實說:“什麽也不圖,這是我的事,和他沒關系。”

“那你還真是……”許央恨鐵不成鋼地瞪着他許久,最後從齒縫中憋出說過的兩個字,“牛、逼!”

林簡沒什麽意義地彎了下唇角,說:“謬贊了。”

追人?這事他确實沒想過。

當年沒想過,現在沒想過,以後……恐怕也不會這樣想。

那是沈恪啊——

縱使他有一腔孤勇,在他面前永遠膽怯唯諾。

當年問的那一句“真的不可能嗎”都是少年舍出半條命才說出口的,現在又說追人……

他哪裏敢呢?

“哎哎哎……”許央見他緘默不語,只恨自己嘴快犯了大忌,連忙打岔找補道,“我就那麽一說啊,你……別往心裏去,啊?”

“吃你的馄饨吧。”林簡不動聲色地收斂好情緒,看了一眼時間,起身說,“我得回去了,項目組那邊要碰個頭,明天接洽工程方,馬上動工了。”

“啊……匆匆一面啊,結果就吃了個早餐?”許央無不喟嘆,扔了手裏的小瓷勺,站起來朝林簡敞開懷抱,“那下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來吧——兄弟抱一下,為歲月的牽挂!”

“有點當紅流量小生的樣子行麽?”林簡偏開頭沉聲笑了一下,而後走過去砸了他肩膀一拳:“項目拿下來,我大概有三年左右的時間都要在這邊紮根了,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很多,省着點你的臨別擁抱吧。”

許央揉揉肩膀,也看着他笑,仿佛兩個人還是當年熱血中二的高中生一般:“那正好!等我抽時間再約你!下次再見面,你不陪我喝兩杯可就說不過去了啊!”

“行。”林簡幹脆應下來。

“……哦,對了。”許央送他到門口,出門前林簡不經意說了一句:“感謝您那所剩不多的良心,還知道提前幫我訂房間,等下退房的時候別忘了那一間。”

“嗯?”許央莫名其妙地反問,“什麽房間?”

林簡已經邁出門口的腳步微頓,轉身,嫌棄地皺了下眉:“喝傻了?2333的房間,你提前訂的那間豪華套。”

“我……”許央張張嘴,片刻後頗為無辜地說,“說出來可能有點對不起你,但是……我确實沒訂啊。”

林簡狐疑地蹙了一下眉,但旋即想到什麽,扶着門邊的手倏然緊了一下。

*

與許央匆匆一別後,林簡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的項目籌備中。

由于是獨立注資的市政工程,所以項目真的落地實施起來,需要注意的細節問題更多。在中标公示期三天裏,項目組先是與工程方見了面,又在騰晟的安排下,和政府住建、園林、發改、審批等相關部門,以及施工方進行了四方會談,等公示期一過,正式簽訂了工程合同。

而作為項目設計方,在餘後整個項目施工過程中,除了把控工程進度與設計概念高度統一外,還與第三方共同承擔了部分項目監理的職責,因此一旦忙起來之後,便再難有閑暇空餘。

整整一個星期,項目組全員上陣,每天人均睡眠時長不足5小時,幾乎忙得腳不沾地。

最後,騰晟那邊請風水大師實地走場,最終确定了破土動工的黃道吉日,衆人才得以稍稍喘了口續命氣。

至于為什麽一項頗具規模的城市公園項目動土要找風水大師看場子算日子……別問,問就是建築風水學高深莫測。

動工時間定下來的那天晚上,騰晟的張總作為資方,說什麽都要攢一場酒局,相關政府部門、工程方、資方都派出代表赴宴,而作為設計方來說,方景維也欣然應約。

當晚,林簡在工位上聽到方景維提起酒局的事,本沒打算參與應聲,可方副總說着說着,話鋒一轉,就喊了他的名字。

林簡擡起頭看向他,方景維隔着一條過道,對他微笑說:“今晚你和齊工跟我一起過去。”

林簡微微蹙眉,下意識拒絕:“我就不去了,您再換個人?”

“你哪裏能不去?”方景維笑着說,“設計方案上你是首功,你不去,還有誰更合适呢?”

然而,林簡對所謂的酒桌文化并沒有多少好感:“您知道,我向來話不多,而且酒量也不行,怕是撐不起這麽大的場子。”

大概是沒想到他會這樣直白,方景維稍稍一愣,随即笑出了聲:“沒關系,齊工可是海量,而且還有我呢,有自己人給你撐着,還有什麽好顧慮的。”

“況且只是慶祝性質的小聚,預祝項目順利合作愉快而已,沒你想的那麽複雜。”

方景維這樣一說,周圍的人也都紛紛勸了起來,林簡靜了片刻,放下手裏的繪圖的鉛筆,站起來說:“走吧。”

張總定的地方在市郊一處私人莊園裏。離園區這邊不算很遠,他們五點半左右出發,不到六點的時候便到了。

林簡他們三人停好車,步行走進大門。進門便是一片無垠綠地,周邊搭建着幾處花廊,一條鵝卵石甬路通向草地最中央的四層別墅大門。

進了門,入眼皆是一派浮華流光。

偌大的中廳上方懸挂的水晶大燈燈影明亮,整個大廳裝潢典雅別致,深色的短絨地毯花色奢華複古,鋪延至室內的每一處角落。一側的牆面上懸挂着一幅巨大的風景油畫,畫中是一捧色彩秾豔的奧斯汀蝴蝶玫瑰,秾稠飽脹的色調像是要從畫框中流淌出來。

騰晟的張總和施工方的負責人已經到了,市政那邊只差兩位,左右時間還早,并不着急,所以先到的這群人便招呼着到休息區喝茶聊天,權當是為一會兒的酒局預熱。

茶是上等的金駿眉,茶湯甜香濃郁,入口甜醇甘爽,林簡性子清冷,确實不喜歡這樣的社交場合,但此時也被一盞茗香撫平了心中隐約的不耐。

都是生意場名利圈中的資深老手,幾句開場寒暄後,氣氛漸漸熱絡起來,從政治經濟再到八卦娛樂,場面上的人永遠不會因為缺少談資而冷了場面。

林簡身在其中,并不主動參與他們的閑談,但若是有人向他提及項目設計方面的話由,他也會自然而然地接下幾句,疏離卻也平靜,并不将拒人千裏寫在臉上。

這也是小時候沈恪教過他的。

那時林簡剛剛升入初中,沈恪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他在學校獨來獨往已成習慣,有一天無意提起時,林簡也就承認了。

“自己一個人比較清靜。”

沈恪倒是沒否定他這個看法,畢竟在他那裏,所有的認知都有緣由和道理,只是輕笑着提醒他:“喜歡清靜沒問題,與人相交保留距離也可以,但是過度冷漠就不可取。”

彼時,他的話對于林簡而言就如同圭臬一般,于是小小少年追問一句:“那臨界點在哪裏?”

沈恪笑着從他發頂揉了一下,說:“保持基本的禮貌吧,等你長大以後就會發現,在某些時候,适度的距離和得體的禮貌,都成為你保護自己的武器。”

于是林簡若有所思地靜了靜,然後點點頭,說記住了。

一直記了這麽多年。

等待的空隙裏,張總的電話忽然響起,而就在他看了一眼屏幕之後,先是“哎呦”一聲,随即條件反射般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捧着電話快步走到一邊,找了個清靜的地方才接聽。

“徐助理,您好您好!”

沈恪目前一助在電話那邊問:“張總,您這邊報上來的那個城市公園項目的正式合同,總部已經收到了,剛才沈董和幾位執行副總已經分別簽批,目前合同組卷歸檔,您那邊可以按部就班的來了。”

“好的好的!”張總忙不疊感謝道,“這樣的事還要麻煩您特意打電話來通知一聲,真是辛苦辛苦!”

“應該的,是您太客氣了。”徐特助職場風範一流,“況且沈董對這個項目也比較關注,如果今後工程上出現什麽問題或是麻煩,您可以随時和總部這邊聯系。”

“太感謝了!”張總喜不自勝,“請您轉告彙報沈董,這個項目騰晟全力做得盡善盡美,等項目完工後,這座城市公園一定會成為沈氏在這裏的地标建築!”

“好的。”徐特助微笑道,“不過,沈董的是意思是,項目畢竟是市政工程,所以在推進過程中還是要謹慎一些,無論是和政府那邊還是和設計方、承建方,要維持良好的合作關系,但是也無需過于密切,尤其是政府方面……您明白嗎?”

“……哦。”張總恍然靜了片刻,正色道,“我懂了,請沈董放心,我有分寸……正好,今晚騰晟作為資方宴請其他合作方,算是慶功宴,等今晚的酒局一結束,以後便在友好溝通的基礎上,公事公辦,絕不逾越。”

“您宴請……合作方?”不知為何,聽到這句的時候,向來四平八穩的徐特助聲調中罕見地帶了一絲遲疑,而後對他說,“……稍等。”

電話這邊,張總聽見徐特助像是将手機拿遠了一點,而後低聲與旁邊的人說了幾句什麽,但那邊的話筒被捂住,對方的聲音模糊又不真切,以至于他無法聽得完全。

片刻後,徐特助在電話中問:“張總,今晚赴宴的都是哪幾位?”

張總心說莫不是總部對這個項目真的是關注非常,要不然怎麽連這樣的小細節都要親自過問了?但既然上面問了,他也只能如實回答,說過幾個名字後,仍提心吊膽地問:“這幾位都是在競标會上見過的,不過……沈董應該沒有印象了吧?”

“……”電話那邊靜了幾秒,徐特助又低聲和旁邊的人說了幾句後,才問,“地址。”

“……啊?”張總一時撞在了豬上,懵了。

“請問今晚設宴的地點選在哪裏了?”徐特助波瀾不驚地問。

“就,就市郊這座花廊莊園。”張總如實回答道,“莊園後面帶一個高爾夫球場的那座。”

“好的。”徐特助得到答案,又簡單交待兩句後,便結束了通話。

張總望着已經熄滅的手機屏幕,依舊是一臉懵圈的往中廳走,走着走着,才後知後覺地納悶起來——

好的?好的是什麽意思啊?

另一邊的中廳裏,就在張總接到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時,僅剩的最後一位客人終于姍姍來遲。

幾句寒暄過後,衆人便簇擁着向已經上過幾道涼菜的餐廳行去。

随着人齊落座,這場酒宴才算正式開始。

據說是因為市住建的這位負責人是湘城人,所以今晚吃得是地道的官府湘菜。組庵魚翅、剁椒魚頭、吉首酸肉、九嶷山兔、安東雞……一整桌的油重色濃、鮮辣醇香。饒是林簡這種還算能吃辣的北方人,幾道菜夾過去後,也覺得口齒生麻。

但這樣火辣的菜系無疑是非常下酒的,遑論今晚的餐桌上并無女性,一群男人端杯的架勢便更多了幾分肆無忌憚的豪邁。

林簡并不主動舉杯,但若是方景維帶隊敬酒,或是別人敬到設計方這裏的時候,他也不推拒,大大方方的端起白酒杯,随着旁人一起仰頸飲盡。

但喝到半場的時候,林簡便有心地不再跟着舉杯。

上半場酒桌上沒還有完全熱起來,在座的每位手邊還都放着一個分酒器,走得還是各自認領杯中酒的套路。

而等到兩個小時過後,下半場來臨,此時局面已經打得火熱,原本的八錢酒杯被換下去,取而代之的就成了三兩杯,而且酒桌上的風格路數也完全奔着不受控那個方向越跑越偏。

男人們喝高了之後,一開始敬酒還會找個由頭,例如“林設計師真是青年才俊,來我敬你一杯!”

或者“方總是港城人吧?來咱們一起和港澳同胞走一個!”

再到後來,幹脆連蹩腳的托詞都不找了,直接就“哎今兒這菜夠味兒啊,來來來咱們一起喝一個!”

“我就喜歡這道組庵魚翅,真鮮啊!來咱們遙敬大廚手藝一杯!”

……

林簡已然微醺,但他屬于喝酒不挂臉的那種,此時眉眼面目依舊清清冷冷,喝多喝少,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林簡緩緩靠上椅背,抱臂看着桌上推杯換盞你來我往的鬧騰,頭有些暈,所以話就更少了。

而此時,又喝了幾圈的男人們終于發現了他這條漏網之魚,霎時畫風一轉,好幾個人端着酒杯就朝他晃悠過來。

“小老弟!”承建方的負責人是個四十左右的男人,面色黝黑身材精壯,一看就是能喝的那一挂,此時竟也大着舌頭一屁股坐在了林簡旁邊的空位上,舉着一滿杯52度的高度酒,對着林簡含糊道,“說真的!第一次見着你們的設計方案時,我他娘的直拍大腿——絕,真叫一個絕!你這才華靈氣……牛逼!來,哥敬你一個!咱們以後合作愉快!”

這樣的說辭,這樣的場面,林簡無法拒絕,便拉過手邊的酒杯,與他輕輕一碰,淡聲回道:“李總客氣了,合作愉快。”說完抿了一口杯中酒。

“哎!你這可不行啊!”李總見他只喝一口,不樂意了,“怎麽李哥喝半杯,你就抿一口呢?瞧、瞧不上我是吧?”

“沒有。”辛辣的酒液順着喉嚨流下去,林簡微微偏頭呼出一口滾燙的酒氣,“确實是我酒量不行,只能略表誠意,您別見怪。”

“不行不行!不帶你這麽喝的啊……”李總見不見怪姑且不談,住建部門的王處搭話幫腔道,“那話怎麽說來着——感情厚喝不夠,感情鐵,喝、喝出血!你這一看和李總感情就不到位,這是不給面子啊!”

酒意上湧,意識突沉,林簡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修長的手指摩挲着透明酒杯,但依舊沒端起來,仍是口吻清淡地說:“王處玩笑了,确實是喝到量了,再喝恐怕要出醜,讓各位見笑了。”

“那不能!見、見笑不可能!”王處見他身姿周正面色無虞,下意識認為他只是找借口推辭,眼見帶了幾分不依不饒的架勢,“是不是小老弟覺得李總面子不夠大?那這樣——我和李總一起,敬你一杯,這面子給夠了吧?來來來,咱們哥們兒今天必須得幹一杯!”

林簡眼底的情緒稍稍冷了下來,偏偏此時坐在他另一側的方景維,竟然将那杯酒往林簡手邊推了推,笑着插話道:“各位說得沒錯,這杯酒,我們小林必須得喝,不過二位一起敬他怕是不合适,這樣,我和小林還有齊工一起,作為設計方敬二位一杯怎麽樣——咱們合作愉快,來日方長。”

話音落下,林簡稍稍偏頭看向他,眼底的情緒淡得已經溫度全無。

方景維卻嘴角噙笑,不躲不避地與他對視,輕聲催促一句:“林簡?”

林簡看着他靜了兩秒,而後微微垂下眼睫,嘴角稍稍一揚,劃出一個略帶譏諷的弧度,随即端起那杯沒有喝完的酒,單手撐了一下桌面,慢慢起身,舉杯道:“既然這樣,我恭敬不如從命——但是這是最後一杯,這杯喝完,各位恕我先告辭了。”

說完揚手灌下杯中酒。

青年身姿清瘦挺拔,仰頭喝酒時,脖頸與肩背出繃起一道淩厲利落的線條,微閉的眼睫随着吞咽酒液的動作微微抖動,側臉輪廓在燈影下顯得疏離卻優雅,宛若一幅精雕細琢的工筆畫。

豐神如玉,朗朗翠竹,他如畫中人。

方景維眼底情緒陡然深沉。

灼燙的熱意霎時從心口處漫上來,燒過喉嚨,湧向四肢百骸,林簡放下酒杯,一只手依舊撐在桌面上,清亮的眸光掠過眼前幾人,嘴角甚至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痕,問:“各位,可以了?”

“啊……可以可以!夠意思啊小老弟!”無論是王處還是李總此時如夢初醒,連連點頭,贊他後生可畏。

這邊喧鬧完了,幾個人又轉桌去敬下一位,林簡撐着桌面,微微垂下頭,暗自呼出一口滾燙的酒氣來。

下一刻,他冰涼的手腕便被旁邊的人握了一下,林簡全然神經反射般,倏地抽出手來,冷眼看向身邊那位。

細膩微涼的觸感似乎膩在了指尖,方景維若有所思地撚了一下指腹,随後神色緩和地對他微笑問道:“喝醉了?”

林簡微微眯起眼睛,用毫不掩飾地目光打量他片刻,冷笑了一聲,回道:“還不至于,不過确實要先走一步了。您和齊工自便吧。”說完便要擡腳離席。

沒想到方景維卻擡起胳膊,在他身側擋了一下:“還沒散場,你現在走,不合适。”

林簡壓着心底越燒越旺的那簇火氣,冷聲說:“那就算我失禮了。”

“林簡。”方景維依舊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口吻悠然,“再等一下,陪我去打一圈,到時候我送你回去。”

“……”林簡覺得自己這麽多年從沈恪身邊涵養下來的修養與風度,馬上就要毀于一旦。

“讓開。”他眸光徹底冷了下來。

誰知,方景維竟然站起身來,頗有幾分對峙般全然擋在了他身前,過幾秒,忽然笑着問:“怎麽,我送你……不行嗎?”

饒是林簡喝了這麽多酒,對于外人的情感反饋再如何遲鈍,此時也從這不尋常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其他的意味。

真是……可笑。

“送我回去?”他微微眯起眸子,神色冷然笑意譏諷,“就你?”

“就我。”方景維上一步,朝他再度伸手,而就在指尖将将碰到林簡手腕的前一秒,餐廳的那扇沉厚古樸的雕花木門,忽然從外向兩側推開。

屋內的酒意喧嘩霎時一靜,衆人聞聲望去,而後齊齊抽了一口冷氣。

沈恪站在打開的門扉中間,眸光傲然地逡巡過衆人,最終隔空穿來,落到了林簡身上。

林簡遲緩地眨了眨眼睛,看着此時那個面沉如水走向自己的人,以為被醉出了幻覺。

“沈……沈董?!”騰晟的張總最先反應過來,磕磕撞撞地跑到沈恪旁邊,驚懼之下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您您您……您怎麽來了?!”

在場所有的人愣了兩秒後,只見呼啦一下,全部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玩笑,沈恪站着,沒人敢坐。

“來接個人。”沈恪随口一答,卻誰也不看,徑直走到林簡面前。

林簡微微擡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張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此時此刻,他朦胧的醉意全部寫在那雙清亮凝定的眼眸中,但站在沈恪面前時,人卻是極乖的樣子。

一如當年那般。

沈恪忽略掉周遭衆人驚愕的神情,微微垂眸看着眼前眼波粼粼的青年,過兩秒,輕聲問:“喝醉了?”

林簡懵然失措,先是搖搖頭,而後動作慢下來,又皺着眉,點了點頭。

看上去一副不大開心的模樣。

沈恪默默嘆了口氣,解開黑色風衣的扣子,脫下來反手披在林簡身上:“那就回家。”

回家。

林簡雙肩無聲震顫,順從地沒有一絲反抗地被他拉起手腕。

而此時,始終狀況外的方景維卻突然出聲:“沈董。”

沈恪腳步微頓,沒回身,只是稍稍側頭:“方總還有話說?”

“沈董,這不合适吧?”

短短片刻,就算方景維尚且看不出兩人之間究竟是何種關系,但憑猜測也一定是淵源匪淺,但就這樣讓人把林簡帶走……他又有些莫名不甘。

也就是仗着今晚醉意上頭,他居然上前一步,笑着問:“我的員工,您就這樣帶走了,于情于理,都不妥當吧?”

“……是麽?”沈恪側眸看他一眼,雖是聲中帶笑,但眸光中的餘溫卻淡了下來。

方景維陡然一驚,頓時酒醒了大半。

而此時,就聽沈恪聲色平靜地告知包括但不限于方景維的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的人,還輪不到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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