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兩個月之後, 沈恪腿上的夾板終于拆掉了,而夾板拿掉的當天,複查時聽醫生說愈後非常良好, 沈恪便堅持嘗試着不借用外力獨自行走,一開始是有些不适應的, 但過了一周左右,在他的一再堅持下,除了步伐稍顯緩慢外, 行走的姿勢已經與受傷前無異。

而距離農歷春節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 林簡項目組這邊開始正式放年假。

同事們為了躲避春運高峰, 早早訂好了機票或是高鐵,只等放假前的最後一個晚上, 拎着行李直奔機場或是高鐵站。

林簡沒有節前返鄉的困擾, 而且由于工期安排, 他的年假時間要比一般的企業員工長很多。

這是他回國後的第一個春節, 有大把的富裕時間渡過,而第一件事, 就是回當年的那個小山村, 為林江河掃墓。

五年了,他漂泊在外, 而林江河這些年也是黃土獨埋萬古心, 恐怕每逢節氣, 連個燒紙憑吊的人都沒有。

每每想到這些, 他便深感內怍,愧為人子。

翌日清晨, 林簡從公寓出發,直奔高鐵站, 買了到縣城火車站的唯一一班臨停的高鐵票,坐上了回老家的車。

多年前,每次來給林江河掃墓,都是沈恪開車帶他。他們從南市出發,開車全程要五個多小時,但若是他自己從臨市開車過來,高速就要走八個多小時,到了目的地天都黑了,所以索性坐高鐵,雖然下了車還要打車進山,但總歸是節省時間的。

這班高鐵在老家的火車站只臨時停靠兩分鐘,下了車,林簡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出站,終于檢票過了出站口,走到火車站外時,煙塵黃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多少年了,即便是縣城中心,還是老樣子。

林簡在所謂的城關繁華地帶找到一家花店,沒有什麽別的選擇,所以就包了一大捧狐尾百合。喪葬鋪子倒是并不難找,林簡又買了一大兜紙錢冥幣金元寶,在路邊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上了車報出目的地,司機師傅“嚯”了一聲,說道:“夠遠啊,還是山裏。”頓了頓又說,“那可就不能打表了,一口價500,要不回頭我空車回來,打表跑這一趟還不夠車份子和油錢。”

林簡沒砍價,說可以。

到大西邊山腳下的那個小村子裏,還要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出租師傅可能為了省油,一路上連環換擋無間歇,油門剎車不斷檔,林簡閉眼靠在後座上,微抿着嘴角,強忍着不适的暈車感,臉色卻越來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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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終于到了村邊上的荒地附近時,林簡張開眼睛,說了句:“勞駕停一下,我就在這下了。”

司機師傅可能看他年紀輕又好說話,手裏還捧着花拎着祭品,收錢的時候便順嘴問了一句:“年前來上墳啊?”

林簡垂着眼睫“嗯”了一聲。

“這荒郊野嶺的,也沒個班車。”師傅問,“要不我給你留個名片?啥時候你回城裏打個電話,要是正趕上車隊的車在這邊的,我讓人給你拼個車捎回去——哎不過先說好了,還得是來的這個原價兒啊!”

林簡付了錢,聞言揚了下嘴角,說:“行,那麻煩您給我留個聯系方式。”

要不然恐怕還真得夜宿荒山。

出租車的後輪揚起一陣黃土彌漫,林簡捏着那張小卡片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等那股頭暈勁兒稍稍緩解,才擡腳往荒地深處走去。

這片墓地是村裏的集體土地,多少年來,這個村子裏故去的人都在這塊荒地落土,多年未曾回來,遠遠望過去,只見林江河的墳茔四周,又多了幾個新砌的墓碑。

北方深冬,寒瑟無邊。

林簡走到林江河的墓前停下,盯着那青石碑沉默了許久,才将手裏的那捧鮮花彎腰放在碑前。他躬着身卻沒有起來,隔了好半晌,才啞聲喊了一句:“……爸。”

我來看你了。

北風卷着黃沙從身邊刮過,無人應他。

林簡将祭香從袋子裏拿出來,點燃三根,插.在了墓碑前的香爐中。

但垂眸起身的那一瞬間,他一閃而逝的疑惑劃過心底。

林江河碑前的那個小銅爐中,居然還堆積着厚厚的一層香灰。

難道這些年來,除了旅居未歸的他,還有其他人過來祭拜過?

林簡未曾深想,畢竟這種可能性太小了。

點好了祭香,他在林江河墓前的蒲墊上跪下來,将一疊紙錢燃起,放入銅盆內。

滾燙的火苗舔上來,将林簡蒼白的側臉照映得橙紅一片,等到燒完了幾疊紙幣,林簡才低聲開口,輕語似的問:“這麽多年沒回來看你,怨我嗎?”

“你肯定說不怨是吧……但我卻希望你能怪我,或者幹脆罵我一頓。”

“将你一個人留在這好幾年,孤孤單單的,逢年過節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是當兒子的不孝至極。”

“爸,這次我回來,要留很長時間,等明年春天,找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我就把你接到身邊。”

斷斷續續說到這,林簡聲音頓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搖搖頭:“也不對……再多也就三年,我可能又要走,到時候你還是一個人,可怎麽辦呢……”

“總歸是兒子的錯,自己颠沛流離沒個定所,讓你也跟着折騰。”

銅盆中的烈焰被西北風一吹,燒得更旺,熾熱的溫度烤得林簡眼底幹疼。紙錢燒完了,他拎起一串金元寶放進火盆中,隔了許久,才說:“有件事,不說你可能也知道了。”

“我又遇着他了。”

這句話說完,林簡兀自沉默了許久,像是在心底醞釀着一場情緒風暴,但就在這場飓風将要破心而出狂飙到嘴邊時,又堪堪止住,最終變成了一句極其平靜淡然的直敘。

“是,我還喜歡他。”

“從十幾歲到二十多歲,甚至到以後的幾十歲,我好像……沒有別的選擇。”

“……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少年初初心動是那個人,遲暮餘生,也是那個人。

“小叔叔這三個字我還是不怎麽喊得出口,好像每次這樣叫他,都像是……把他推得更遠了一點,但其實我知道,這只是我私心作祟的錯覺。”

“他那個人還那樣,對我也像從前……不,比之前還要好,但是——”

林簡深吸一口氣,低垂着頭不敢去看墓碑上的名字,修長的手指将手裏那枚金元寶都攥得褶皺變形:“我一邊說着讓他像曾經一樣,只當我是家人,一邊又……忍不住癡心妄想……”

“甚至,他對我越好,我自己越模糊,生怕有一天會忍不住越了界……”

“爸,你要是還在,會怎麽跟我說?”

是逼迫我即時清醒,還是縱容我永久沉淪?

風聲蕭蕭,太陽已然垂落西山,天際一片雲霞血紅。

林簡将最後幾個金元寶放進盆中,一直垂眸盯着那簇火苗,漸弱漸熄,直至只剩零星火光在灰色的餘燼中跳動。

分別那麽久,而相見也不過這匆匆一面。

人生好像就是一場重複的離別與相遇,周而複始,輪回不休。

要回去了。

在冷風中跪坐太長時間,林簡的雙膝和腿早已經麻木酸疼,他緩緩起身,看着林江河的墓碑又緘默半晌,終于準備離開。

而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輕緩卻沉穩有力——

無論多少年,沈恪的腳步聲他永遠能在第一時間分辨出來。

林簡猛地回身看去,力道太過突然了,以至于整個人趔趄了一下才站穩,随後,他難以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沈恪身着黑色長款風衣,高大而挺拔地站在暮色的冷風之中,明明是凋敝枯桠萬物白草黃雲的凜冬,但他單單停住腳步立于寒風之中,就能讓人覺得周身暖意驟燃。

“你……咳咳……”林簡愕然之下不知該作何反應,張張嘴,卻嗆了一口老北風,偏過頭低聲咳了好半天,才勉強啞聲喃喃出聲:“……你怎麽來了?”

沈恪邁步靠近,從風衣口袋拿出一包紙巾遞給他,溫聲說:“擦一擦,眼淚都咳出來了。”而後才回答他的問題,“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過來——來替你看看他。”

林簡攥着拿包紙巾說不出話。

沈恪走到林江河的墓前,将手裏的花捧放在另一邊,也是純白色的一束,正好和林簡帶來的那捧一左一右,像是相對的守護。

順着林簡的視線看過去,沈恪放下捧花後并未起身,而是又從口袋裏拿出一放手帕,神色自然地将林江河墓碑上的浮塵黃土擦去。

他忽然想起來,小的時候每年沈恪帶他來祭拜林江河,都會準備這樣一塊手帕,遞給站在墓前略顯沉默的自己,而後沉聲說,過年了,給你爸爸擦擦墓碑。

林簡眼眶倏地發熱。

原來……原來剛到墓前時閃過的念頭并不是錯覺。

在自己離開的這些年裏,确實有一個人,每年都會代他來祭拜上香,将他身為人子的那份失職一并彌補完滿。

擦完墓碑,沈恪直起身,看着碑上“林江河”那三個字,沉默片刻,輕聲說了句:“老哥,今年兒子也回來了,挺高興的吧。”

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像被滾燙的烈焰焚燒,情緒太濃太厚,以至于林簡站在他身後,狠狠喘了一口氣。

沈恪颀身玉立,半晌輕笑道:“孩子從小性子倔,一走這麽多年,你別怪也別怨,非要埋怨的話……就算我身上吧。”

林簡用力閉了一下眼睛。

沈恪說:“不過這次回來,我就不打算再讓他走了,總歸要留在身邊,看在眼前才放心。”

“你也安心,我說過的話,從來都作數。”

當初他在林江河的墓前保證,會讓小林簡好好長大。

如今他再次承諾,會給這個漂浮已久的青年,一個安穩的家。

“沈恪。”

林簡在他身後忽然出聲,聲音啞得像嗓子裏揉了一把沙。

“怎麽了。”沈恪回身,朝他招了下手,“過來,再和你爸爸說兩句。”

林簡走過去,和他并肩站在墓前,卻被缭亂的心緒攪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長風從自荒野席卷而過,掠過他們中間時卻悄然變得溫柔。過了半晌,沈恪笑了一聲,低聲問:“沒什麽想說的了?”

“……沒了。”林簡的嗓音還是暗啞,聲調也有些模糊,“想說的,剛才都說完了。”

“哦?說什麽了。”沈恪将目光轉到他的側臉,“我能聽麽?”

“說想念,說抱歉。”林簡停頓了一下,眼底微微發紅,“……也說你。”

“嗯?跟你爸說我什麽壞話了?”沈恪眼中噙着溫沉的笑意,輕聲問。

林簡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快,卻極重,宛如千斤錘,一下下砸在胸腔上,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偏頭直視着沈恪那雙深邃的眼睛,一字一句。

“說我又遇見你,說我還喜歡你,這算壞話嗎?”

沈恪垂着身側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

林簡轉過頭來,直視着他的眼睛,兩道視線在凜冽的寒風中交彙,卻任誰都不閃不避。

林簡落在一邊的手死死握成了拳,指尖在掌心硌出尖銳的痛感,他依賴着這份隐痛讓自己維持最後一絲清醒,又問了一遍。

“沈恪,這算壞話嗎?”

“當然不算。”許久,沈恪輕聲回了他一句,而後重新看向面前的墓碑,“只是,我沒想到你會跟他說這個。”

“不行嗎?”林簡臉色蒼白,但眼尾卻氤着一抹紅,并不是哭過之後的緋色潮氣,反而像極力壓抑着某種龐大沉重的情緒而産生的應激反應,他看着沈恪,如實說道,“十六歲那年,這話我就在他碑前說過了。”

沈恪沉邃的眸光微微一晃。

林簡的盲目與執拗在這一瞬間達到了頂峰,甚至帶了幾分不管不顧自暴自棄的意味:“今年我二十三歲了,這話依舊敢說,哪怕到了五十三、七十三,我都敢說。”

“……是麽。”很長時間後,沈恪輕輕應了一句。

過了頃刻,他忽然低聲開口:“可是這樣的話,你回來後卻一次都沒當面對我講過。”

林簡雙肩無聲震顫。

“我講了,你敢聽嗎?”

能聽嗎?

沈恪轉向他,神色依舊平靜,但眼中卻悄然掀起深藏的暗湧:“要不然你試一試?”

“……好。”林簡深深呼出一口滾燙的氣息,看着面前的人,看着這個他從少年時代便一直思慕着、仰望着,這個讓他高山仰止卻可望難即的人,一字一句,句句分明。

“沈恪,你擁有世界上一切的美好,只要你想,任何感情之于你而言都是觸手可及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我與別人不一樣。”

“你可能不會愛我,但我将永遠渴望你。”

“只要地球還在轉動,太陽還會升起,我就長久地渴望着你。”

“就像呼吸一樣,殁而不朽,至死不渝。”

再沒有遺憾了,林簡想。

哪怕他終其一生都得不到任何回應,哪怕沈恪只能當他是自己養大的孩子。

在林江河的墓前,能夠将這樣的話親口說給他聽,他就沒有遺憾了。

沈恪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林簡的眼睛被風吹得生疼,不自覺地眨了一下,才看見沈恪緩緩轉身,對着林江河的墓碑,低聲說了句“抱歉。”

“當着你的面,讓你兒子這麽難過,是我不好。”

林簡張張嘴,剛想反駁,卻聽沈恪接續道:“但這是最後一次了,我發誓。”

林簡愣住。

“林簡,過去的遺憾和痛苦我會彌補,所以,以後不要再因為我難過了。”

沈恪慢慢回過身,看着林簡的眼睛,開口說:

“你不需要再去渴望什麽,也不必再追尋。”

“這次換我來追逐你。”

追逐我?

這個詞背後的含義和可能性太大也大多,林簡暈過車又吹過風的腦子一時間不是很能想得明白,他還陷在剛才那波稠密又濃重的情緒裏,一時間神色竟有幾分茫然:“你……”

沈恪卻向他走近一步,在林江河的墓前,握住了那只冰涼煞白的手,像抓住一句永不逾期的承諾。

“給我一個機會。”沈恪說。

“林簡,和我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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