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沈恪到得比預想中更快一些。
旋轉餐廳裏常年恒溫, 沈恪進門時脫下的風衣外套就搭在肘彎處,他站在吧臺位置稍作停留,看見林簡在座位上朝他揮了下手, 才穩步走過去。
雖然剛才許央豪情壯志地表示要“演”他一番,但等這個男人真的走近站在面前時, 卻很難不緊張。
這是許央在清醒的狀态下,第一次如此近距離觀察他。
沈恪個子很高,但整個人氣質卻很溫和, 周身明明沒有刻意散發着久居上位者的淩人傲氣, 但每每和那雙眸光平靜的眼睛忽而對視時, 卻依舊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服務生替沈恪拉開座椅,沈恪随手将外套遞過去, 坐下後颔首微笑道:“打擾你們了。”
“沒有沒有。”不等林簡開口, 許央率先客氣道, “是我打擾了, 還沒好好跟你說聲謝謝,要不是你幫忙, 我現在還在劇組酒店被狗仔圍追堵截呢, 哪能坐在這裏安穩地吃午餐。”
“舉手之勞,不用客氣。”沈恪說。
說完便轉向林簡, 溫聲問:“菜都點完了?”
林簡坐在許央旁邊的位置上, 和沈恪正對面, 聽他這樣問, 就将手邊的菜單遞給他,說:“只加了一道菜, 你看看還要吃什麽嗎?”
沈恪接過菜單,翻了兩頁後, 招手示意服務生,等對方走近後,指着菜單的圖示,告知說:“加一例牛腩湯,裏面的黃芪換成茶樹菇。”
服務生之前哪有見到沈恪本人的機會,因此只将他當成普通食客,聽他這樣說,只是點點頭,說:“好的,我交待後廚一聲,請稍等。”
許央自來熟,等服務生離開後不禁好奇,問道:“黃芪牛腩湯不是養胃健脾的麽,為什麽要換成茶樹菇啊?”
“沒什麽。”沈恪用濕紙巾擦着手,聞言擡頭看了一眼林簡,淡聲說:“林簡不太喜歡黃芪的味道而已,換成茶樹菇功效是一樣的。”
許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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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沒吃就先飽了。
不一會兒,最後兩道菜也送上桌,三個人便很安靜地動了筷子——一開始算是很安靜的。
剛開個頭,許央忽然碰了一下林簡的胳膊,林簡停下筷子,問:“怎麽了?”
“飯前喝湯,苗條健康。”許央嘴邊挂着笑容,看着林簡說:“小簡幫我盛碗湯呗。”
“……”林簡默默看了他幾秒,嘴角幾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而後什麽都沒說,拿起許央手邊的那個湯碗,幫他盛了一小碗湯放過來。
“謝謝親愛的。”許央神色自如地接過,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小口,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滿足道,“你別說,你還真別說,用茶樹菇煲出來的湯味道真的很好。”
“……”
林簡心說愛喝多喝,但咱別演了行嗎?
戲有點過了兄弟。
但餘下的用餐時間裏,許央尺度拿捏的可謂非常到位,既不會顯得聒噪無禮,又随時随刻地透露着和林簡之間恍若無人般的親密感。
比如在嘗過一筷子清炒菜心那道菜後,會對着林簡會心一笑,一邊回憶曾經一邊無限懷念地感慨說:“要說這道菜,還是你做得味道最好……哎對了,你還記得嗎,原來咱們上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每天中午你都在我家給我做飯吃,如果時間緊一點的話,清炒菜心就是首選。”
“也不是每天都是我做吧?”林簡無語地看了一眼,低聲說,“你不是……”
“對啊,我手藝照你差遠了,結果慢慢地就變成了你做我吃,結果嘴都被你喂刁了,後來吃食堂,怎麽吃都不是那麽回事。”
林簡:“……”
你要是非得這麽圓,似乎也說得通。
再比如,許央吃到一半,想去拿桌邊的紙巾盒,但是不願意起身,就麻煩林簡說:“小簡,幫我抻張紙巾?”
林簡直接将紙巾盒遞過來,他又将剛剛剝完蝦的手指在林簡面前晃了一下,說:“你幫我呗,我手上沾了東西呢。”
幾滴不明顯的湯汁确實墜在許央指尖,林簡見狀無奈,只好抻出兩張紙巾來,許央便就着他拿着紙巾的手,直接把手擦了。
林簡:“……”
所以現在開始cosplay生活不能自理人士了?
一餐午飯吃完,許央既沒有非常過界出格,但也明晃晃地将“我和林簡感情甚篤”這個信號清晰又直接地抛了出去。
但反觀沈恪,全程始終神色平靜,只是比平時他和林簡兩個人吃飯時稍顯沉默了些許而已,但這也可能是因為有外人在,所以那些隐秘在細節處的溫柔,便被無聲收斂了一些。
甚至在将将放下筷子前,許央盯着沈恪面前那道菜,凝眉看了幾秒後,忽然低聲湊近林簡,與他耳語般說:“那道‘西施含珠’我好像都沒怎麽吃哎……”
林簡下意識地看過去,就見沈恪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頓了下,而後放下杯子,竟然親自将那道菜換到了許央面前,微笑道:“味道還算正宗,試試看,喜歡的話晚餐時候可以讓客房服務送一份到房間。”
林簡:“……”
許央:“……”
沈恪去吧臺簽單的時候,林簡和許央先行出了餐廳。
在餐廳門口,林簡無語地捏了捏眉心,很難不低聲吐槽:“你這演技,會不會略顯浮誇了點?”
“有嘛,還可以吧!”許央倒是自我感覺良好,趁着沈恪還沒過來,悄聲說,“不過我林,兄弟只能幫你到這了,咱叔叔道行着實有點高,難測深淺啊……”
“你說他到底吃沒吃醋,上沒上心啊?”許央摸着下巴開始複盤,“怎麽全程都表現得這麽淡定呢,最後還給我換菜……不應該直接端着菜盤糊我臉上麽,怎麽還特麽怪講禮貌的呢?”
“……”林簡看着沈恪穿過吧臺外的廊門走過來,無奈道,“少作兩次吧,再來我絕不給你搭戲了,沒那天分。”
不一會兒,沈恪走過來,站在他們面前問:“聊完了嗎?”
“聊完了聊完了。”許央搶答,随即又問林簡,“對了,你什麽時候假期結束回去複工啊?”
“後天。”林簡說。
“啊……這麽快啊。”許央登時表現出不舍的神情來,語調也低沉下來,“還想你能多陪我幾天呢。”
“沒關系。”沈恪微笑道,“酒店這邊可以長期住下去,不管林簡在不在,不用有什麽顧慮。”
“哇哦!”許央順勢笑道,“那我就真的不客氣了,等過段時間麻煩過去,我再撤了?”
林簡倒真的是有一點不放心:“确定沒問題麽?劇組那邊……”
“沒事,放心吧。”許央一副過來人的姿态,滿不在乎地擺了下手,說,“互聯網有記憶,但也不多,尤其是娛樂圈這種地方,再大的新聞,基本也只有一周的熱度,一周過後,有了更吸睛更新鮮的料曝出來,誰還在意我這點事啊——別忘了,娛樂圈最不缺的就是大瓜。”
“行。”林簡斟酌片刻,說,“那等你走的時候,我去送機。”
許央聞言眼神凝重地盯了他片刻,而後深吸一口氣,狗膽包天地做最後一搏——
他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抱了林簡一下,低聲而鄭重地說:“謝謝親愛的,還好我有你!”
林簡被抱住時神情真實地空白了一瞬,而許央當機立斷,搶在他反應過來開口損人前,快速而自然地放開了他,還稍稍向後退了小半步,是以微笑說再見。
別動手啊我林,兄弟豁出去了,都是為你好!
而就在許央後退的同時,林簡用餘光瞄了沈恪一眼,後者依舊姿态周正,神色如常,面對剛才那個突如其來地發生在面前的擁抱,只是很輕地揚了下眉梢。
從酒店大門出來,沈恪的專車還等在專用停車位上。
乘電梯下樓的時候,兩人都稍顯沉默,林簡純屬是因為覺得丢臉,自閉般不想開口,而沈恪……就不知道為什麽了。
上了車,林簡緩過剛才那一陣中二到他頭皮發麻的尴尬,才問:“下午還有工作麽?”
“沒什麽要緊的事。”沈恪頓了下,又問,“你明天回園區?”
“嗯。”林簡點點頭,“年後工期會慢慢趕上來,過段時間應該有的忙了。”
“最後半天清閑時間了。”沈恪笑了一下說,“我陪你在家休整一下,明天送你過去。”
“不用送。”林簡接話說,“我自己就……”
“林簡。”沈恪忽然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林簡到了嘴邊的話倏然收住,就見沈恪轉過頭,用很輕卻有些壓人的目光看着他,平靜地重複了一遍,“明天我送你。”
“……”林簡怔然一瞬,最終遲疑地點了下頭,“好的。”
到了家裏,過完節回來工作的阿姨正在院子裏陪皮蛋丢飛盤,見他們兩個一起回來,皮蛋立刻叼着飛盤撲上來,賴唧唧地往人身上蹭。
架不住狗子磨人,他們兩個又在院子裏陪皮蛋玩了半天,等狗兒子玩累了被阿姨牽走去喂水,才進屋回房間。
從一樓洗手間洗完手出來,沈恪問:“要不要午睡?”
“睡一會兒吧。”林簡想了想說,“今天早晨你起來的比較早,一起麽?”
沈恪笑了一下,攬着他肩膀上樓梯:“一起,陪你睡一會兒。”
自從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之後,林簡便再沒回過客卧,此時他們兩人換上居家服,林簡躺在大床裏側,沈恪随手拉過薄毯搭在他身上,輕聲說:“閉眼睛。”
林簡微微側了下身,隐在毯子下的手勾住沈恪的小拇指,而後乖順地閉上了眼睛。
原本只打算小憩片刻,但可能是見過了許央,心裏的一塊大石落了地,這一覺比預想中睡得要沉很多,等林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才發現窗外的天都堪堪擦黑,而身側早已經空無一人。
房間裏沒有開睡眠燈,林簡在昏暗的光線中起身,赤腳踩在長絨地毯上,先去倒了杯溫水潤了潤幹涸的喉嚨,才推門走出卧室。
整個別墅二層異常安靜,唯有書房的門虛掩着,透出一道明亮的燈光餘影。
林簡悄無聲息地走過去,推開門,就看見沈恪坐在書房長案之後,正執筆習字。
沈恪低垂着視線,頭都沒擡,卻在林簡走近了幾步後,兀自開口,輕聲問:“怎麽不穿鞋?”
“有地暖,不涼。”林簡走到他身邊,席地而坐,問,“你什麽時候起來的,怎麽沒叫醒我?”
“看你睡得沉,沒忍心。”沈恪筆下不停,淡聲回答道。
林簡便不再說話,卻在眸光落到沈恪筆下長長的熟宣上時,忍不住呼吸一頓。
都說字如其人,沈恪的字更是如此。
在林簡的印象中,沈恪下筆向來張弛有度,落筆灑脫不羁卻又沉穩藏鋒,風骨盎然而風姿綽約。
但眼下,這首辛棄疾的詞原本就意境磅礴,豪邁激蕩,配以沈恪氣貫如虹流暢狂放的筆勢,愈發顯得縱情浩蕩,氣勢雄豪,酣暢淋漓——
“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西樓著意吟賞,何必問更籌。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華幽。中州遺恨,不知今夜幾人愁。誰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爾,決策尚悠悠。此事費分說,來日且扶頭。”
同是此道中人,林簡霎時被燙得移不開眼睛。
等沈恪最後一筆落定,林簡壓住狂跳的心髒,顫聲問:“……怎麽寫這個?”
沈恪将紫毫扔進筆洗中,換了一只兼毫,才說:“沒什麽,靜靜心,随便寫的。”
林簡不疑有他,徑直脫口道:“教我。”
沈恪執筆蘸墨的手微微一頓,擡眼看過來,隔半秒,才問:“教你?”
林簡點點頭,目光依舊落在那幅長卷之上,說:“從小你就跟我說,習字靜心可滌躁氣,教我臨的也大多都是楷體隸書,這樣的行草……技法要領卻都沒教過我。”
不僅如此,他也沒見過沈恪的這一筆字,而如今乍然一瞥,便再難移開視線。
沈恪握着筆沉默片刻,眼底浮出一點兒零星的笑意,問:“想學?”
林簡眨眨眼睛,很認真地點點頭。
“……行。”沈恪不知想到什麽,忽然将手中的兼毫往桌面上一丢,反手握住林簡的手腕,輕輕一帶,就将人拉到了懷裏。
猝不及防坐在沈恪腿上的林簡:“???”
“你……”林簡懵然回頭,微微瞪大了眼睛,詫異道:“你幹什麽?”
“不白教。”沈恪單手輕而易舉地就鉗制住林簡兩只企圖掙開的手腕,淡聲道,“收點報酬。”
“……”林簡側頸漸漸騰起熱意,這個轉折确實是萬萬沒想到,但頓兩秒,他一把抓住沈恪另一只已經解開他兩顆扣子的手,從唇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收什麽報酬?”
沈恪長指一挑,某人身上那條居家長腿的抽繩便瞬間被解開,薄褲滑落,沈恪的眸光在那雙修長筆直的腿上略一停頓,才擡眸,平靜和緩地回答說:“取汁潤墨。”
而後屈臂一壓,就将人俯身按在了長案之上。
“……”
“……沈恪!”林簡從沒有過如此荒唐羞赧的時候,但此情此景之下,卻又完全動彈不得。他上身折俯在案桌上,連鼻端原本清雅萦繞的墨香此時都顯得格外秾稠催.情,他竭力扭過頭,忍着脖頸和肩背處漫起的血色和熱意,喘聲道,“……你別欺負人。”
“這就叫欺負?”沈恪面色平靜,另一只手卻順着青年勁瘦薄韌的腰.肌逡巡而下,“我還以為像中午那種分秒不停的使喚才是。”
“……唔!”倏然間,林簡募地仰起頭,脖頸與肩背出拉成一道繃直的線,一聲驚喘到了齒關又被生生咽下。
而沈恪始終面不改色,眸光沉靜如水,手中游刃有餘。
理智思維像被一場驟然席卷的烈焰頃刻焚盡,但林簡在恍惚之中,卻終于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沈恪。”他穩着發抖的聲音,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說。”
“……你該不是在生氣吧?”
身後,驀地沉聲一笑,隔兩秒,沈恪平聲問:“我為什麽要生氣?”
指腹摩挲的力道陡然加重了幾分,林簡搭在桌面上的手指霎時攥成了拳,他極力忍耐,顫着聲音問:“你是不是……因為中午的事,吃醋?”
沈恪聞言手上一頓,随即周而反複,低低地笑了一聲:“想看我吃醋,還是想看我失态?”指骨由下至上不輕不重地一捋,又淡聲道,“所以才和別人合起夥來演戲給我看?”
“沒有。”林簡鼻端浸出的汗滴墜落于紙上,霎時泅開了那幅蒼勁狂放的墨跡,“我——”
“別說話。”沈恪聲中帶蠱,卻又流露出一絲極致的冷靜,“想看就成全你。”
說完掌心忽然重重輾轉擦過,林簡脊背霎時弓起一道幾近彎折的弧度,片刻後,又像渾身力道都被卸下抽離般,前額虛虛抵到了面前的長案之上。
一室靜谧,只餘林簡失頻零亂的低.喘和心跳聲,而直到此時,沈恪終于大發慈悲地放過他。
林簡脫力般俯在桌案之上,神情中還帶着幾分迷.亂與恍然,而下一秒,他側着頭,原本就緋然異常的臉色再度瞬間爆紅。
他眼睜睜地,看着沈恪一臉泰然地将手指懸于桌上的那方硯臺之上,指尖的液跡蜿蜒而下,滴滴滑落于濃墨之中。
黑白混融,極簡極豔。
“……”
這畫面太過驚詫駭人,以至于林簡只能微微瞪大了眼睛,卻已經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
而後,沈恪抻了一張紙巾随意擦過指縫,竟然真的重新拾筆,毫端在那方墨硯之中蘸飽攪過。
“沈恪!”林簡剛剛明明沒有出聲,但此時嗓音卻啞得一塌糊塗,細聽還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惶恐,“……你要幹什麽?”
他試圖掙紮着起身,卻再度被沈恪溫熱的掌心輕輕按了回去。
“不是要我教你。”沈恪說,“現在得了墨,可以潤筆了。”
“你……”
下一秒,沈恪懸腕提鋒,在林簡仍浸着久久未褪的血色和一層薄汗的清瘦脊背上,倏然落筆。
林簡只覺得頭皮驟然發麻——
毫鋒混着濕汗游走于皮膚上,毫厘之間的觸碰與游弋,觸感極端微妙,幾乎讓人不敢呼吸。
雖然腦子已經成了一團稠密的漿糊,但在沈恪停筆的那一瞬間,林簡還是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寫了什麽。
筆勢穩而靜,只有兩個字——
我的。
額前的一滴汗珠順着鼻梁滑過眼角,林簡狠狠閉了一下眼睛。
從始至終,沈恪無論是神态還是面容都很冷靜,保持着一貫的氣定神閑,從容沉着。
但這是林簡第一次,真真切切、身體力行地感受到,沈恪隐匿于平靜沉邃外表下的狂瀾暗湧。
像是無聲燃燒着的幽藍色的烈焰,極致冷靜,又極致瘋狂。
書房之地,翰墨留香。原本是存風韻雅的一方天地,此刻卻成了縱.情胡來的溫柔鄉。
清冷沉靜的青年虛卧于書案之上,白皙勁瘦的身軀不着寸縷,背上墨痕斑駁交錯,唯有那兩個字,宛如力透脊背,直直戳進心窩正中央。
我的。
林簡在一室狼藉中輕輕閉上眼睛。
心底有個聲音卻在嘶吼叫嚣着——
絕交吧,天殺的許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