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夜晚十點十分。
初春的冷月挂在天邊, 清輝飄落灑下,整個工業園區周圍安靜得一片寂然。
但園區寫字樓的中間一層卻燈火通明,走廊來往穿梭的腳步聲、人群的讨論聲不絕于耳, 衆多社畜集體在崗,完全沒有丁點時間已經到了深夜的自覺。
林簡所在的項目組已經連續加班兩天了。
節後複工一切順利, 林簡作為設計團隊一方,每天在炮霧車和噴淋裝置的夾擊下,游走踏查于城市公園施工現場, 但随着工程進度的推進, 前些天他忽然發現, 現場正在開槽修葺的自然雨水調蓄排放系統,與設計圖上原本的方案有細微的出入。
林簡當即與項目組其他成員對接, 經過集體分析和實地探查讨論後, 确定了林簡的判斷沒有錯。
于是項目組開始和承建方進行交涉, 但對方對這細小的差別似乎并不在意, 承建方經理言之鑿鑿:“地下蓄水槽只是寬度上照設計圖差了十公分左右,但長度和維度都沒有變化, 整體的挖鑿布局也和原本的方案絲毫不差, 就這十公分,對于整個工程而言根本沒有影響, 但是卻能在在費用上節省起碼六位數的預算, 所以, 我不贊成回填重挖。”
林簡作為設計師, 在這樣的原則問題上根本分毫不讓:“怎麽會沒有影響?地下蓄水系統不單單承擔了整個公園自然降水的調蓄和排流,在雨水強化入滲、收集回用、降低徑流污染等方面的作用更是不可或缺, 而縮減的十公分寬度,會大大影響這些基礎功能的發揮, 尤其是到了夏季的強降雨天氣,甚至會影響公園水體尤其是人工水景的整體呈現!”
承建方負責人手中夾着一支煙,袅袅煙霧瞥了一眼林簡面無表情的臉色,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但是整個地下系統已經挖了三分之一了,現在回爐,這不是資金浪費麽,而且……”他頓了頓,露出一口白牙高深一笑,“你們設計師不考慮人工費用,知道充填這段工期,要折進去多少錢麽?”
林簡冷聲道:“即便有損失,也是因為你們建築方不按設計圖施工,違約造成的。”
“哎呦!”經理誇張地笑出了聲,“林設計師可別扣這麽大個帽子,違約與否你說了不算,這話就算是說,也得和騰晟三方切磋研判,您這一口大鍋扣下來,我可接不住。”
這就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意思了。
“可以。”林簡眼神平靜,轉向旁邊的方景維,“組長,我建議和騰晟進行溝通,最後是回填重挖還是敷衍了事,必然也需要投資方的意見。”
方景維沉吟一瞬,剛要開口,卻再度被承建方負責人搶了話,他斜睨着林簡,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撲哧”笑了一聲,意有所指道:“林設計師……剛入行不久吧?”
林簡冷而靜的目光轉過來,不卑不亢地反問:“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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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年輕啊……”男人悠悠吐出一口煙霧,譏诮道,“真金白銀的工程,有時候……不能那麽理想主義啊。”
林簡皺眉看向他,目光波瀾不驚,心底卻漸生鄙夷。
利益游戲,社會法則。那些所謂的生意圈、名利場中不可言說的“潛規則”和暗箱操作,林簡并非不懂,畢竟從小跟着沈恪長大,有些事情他只是看破不說破。
但這并不代表他在專業原則的問題上可以讓步。
“是麽?”林簡垂眸勾了下嘴角,“這話,你還是到時候留着和投資方解釋吧。”
兩方對峙,氣氛一時劍拔弩張,方景維适時出來打圓場,他朝林簡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對承建方負責人微笑開口:“王總,違背設計方案的施工行為确實不妥,我們作為設計方提出質疑也是合情合理,還請您體諒。”
承建方負責人皺眉看過來,剛想辯駁,便又被方景維後面的話堵住了嘴,“但是您的思路……站在節省成本的角度上來看,也不能說全無道理,所以作為合作夥伴,我們也可以理解。”
林簡眉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
“所以——”方景維結案陳詞,“就像林設計師說的,我們明天還是和騰晟的張總溝通一下,再請水利部門的專業人員進行一下具體評估,看看這十公分的差距最後究竟能造成多大的影響,再來決定是否要進行回填重新開槽,您看怎麽樣?”
承建方的王總思索片刻,目光與方景維淩空一碰,忽然了然一笑,起身道:“還是方組長通情達理,那好,咱們就等張總和水利評估的意見出來後,再商量吧。”
說完笑着看了林簡一眼,大步走出了會議室的門。
林簡清冽寡淡的目光落在閉合的門上,而後聽見方景維走過來幾步,安慰般輕聲笑道:“商人重利,不必要和他們真的動了火氣。”
“确實。”林簡轉過頭,目光平而直地對上方景維的笑臉,忽然笑了一聲,說,“可之前你不也說過,你也是個商人麽?”
剛才方景維和王總對視的那一瞬間,他看着二人一閃而逝的眼神和表情,其實就已經心領神會,這場所謂的“評估”恐怕結果已定。
林簡在賓大讀書的時候,就已經參與過很多知名的設計項目,尤其在兩次獲獎之後,原本就欣賞他的導師對他更為器重,甚至将林簡作為助手帶在身邊,經手過好幾個蜚聲國際的設計方案。
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曾經歷過利益與理想的博弈,但無一不遵從內心,近乎苛刻地維持着山水草木中的那抹靈透與純粹。
只因很多年前,有一個人曾對年幼時的他說過一句話,他記憶猶新。
“鏡湖水遠何由泛,棠樹枝高不易攀。”
敬畏自然風光,敬畏山川河流,敬畏花樹草木。
就如那人一般,即便在生意場中翻雲覆雨,但卻始終身正令行,幹淨得不染纖塵。
而眼下,等他自己懷抱着那份純粹和敬意踏入滾滾洪流之中,才明白,這樣的堅持和堅守是多麽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不好意思,可以下班了嗎?”林簡回神,口吻淡漠地問道,在得到方景維的肯定回答後,轉身大步離開會議室。
初春的深夜,風還是微涼。
連續加班多日,白天還盯在施工現場,林簡明明應該疲累至極,但此時卻絲毫沒有睡意。
他沿着園區健身公園的跑道一圈圈走着,漫無目的,唯有心底的挫敗感不斷放大。
夜風吹來,林簡打了個寒顫,才發覺自己的外套落在了辦公區,沒有穿下來。
算了。
青年微微擰着眉,腳步很輕地繼續向前。
周遭無聲,唯有冷月高懸,林簡垂眸看着自己投映在塑膠跑道上的影子,半晌,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就像扁舟習慣性地尋找停泊的渡口,潛意識告訴他,此時自己想聽一聽沈恪的聲音。
但看見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指尖又倏然停頓。
23點20,太晚了。
即便沈恪可能也在工作,還沒有休息,但是他這個時候打電話過去,一定會讓對方疑心自己此刻的情緒。
偏偏,他從來無法對沈恪隐藏一星半點。
算了。
林簡無聲地嘆了口氣,而正當他要按滅手機屏幕,自己繼續溜達着消化負面情緒的時候,握在手裏的電話突然震動起來。
林簡停留在屏幕上的視線瞬間凝固,難以置信地盯着來電顯示上“小叔叔”三個字,一時間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這也太巧了吧?
過了幾秒,他深深呼吸,自我調整了一下情緒,按下接聽鍵。
“喂?”
電話那邊,沈恪似乎是身處于一個空曠安靜的室外空間,聲音也稍顯飄動,笑着問他:“大半夜不在公寓,跑哪裏去了?”
“哦,剛加完班,在園區健身公園這邊走一走。”林簡回答完才猛地察覺到不對,下意識追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在公寓?”
沈恪很輕地笑了一聲,穩穩沉沉的嗓音混在夜風裏,像是揉了月光的大提琴低弦:“你猜。”
林簡不用猜,瞬間就想到了原因。
他兀自握着電話不出聲,沈恪也沒有多言,但很快,林簡便聽見有一道腳步聲摩挲在塑膠跑道上,由遠及近,剛開始略顯急促,等到了他面前時,才漸漸平穩和緩下來。
月光下,他原本孤零零的影子被另一道輕柔地靠近,最終交彙成兩道看似依偎而立的輪廓。
林簡的視線從那兩道影子上慢慢擡起來,下一秒,他就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林簡還穿着白天在工地現場的那身衣服,揚塵噴淋中走過一遭,白襯衫上難免沾染污跡。
而沈恪則穿着長款的黑色風衣,高大挺拔的身影刻在月色之中,宛若從天而降的、只為守護他而來的神祇。
而此時,守護神向他伸出一只手,低緩溫和的聲音散在落在他耳中,連微涼的夜風都有了溫度。
“過來。”
林簡眨了一下眼睛,又睜開,不自覺地向前兩步,下一秒,滿身塵土狼狽又落拓的他,便被擁入一個溫暖又堅實的懷抱之中。
林簡将臉埋在他的肩膀,慢而沉地舒了口氣,緩緩擡手,環住沈恪的腰——
猶如向他的神祇臣服。
公寓客廳中亮着溫暖昏黃的燈,卧室的門虛掩着,房間裏的燈光亮度比客廳還要低一些,只有床頭睡眠燈的清影從半開的門縫中傾斜出來,流淌在地板上,宛如一道靜谧溫柔的河流。
沈恪脫下來的風衣外套就挂在進門玄關的衣架上,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裏,肩背靠着沙發軟墊,面前的茶幾上放着一杯溫水,而斜對面的小浴室裏正傳來規律的水流聲,是林簡回家之後在洗澡。
沈恪輕輕閉了一下眼睛,伴随他連續奔波多日,一直緊繃又緊張的那根神經線,終于在潺潺的水流聲中逐漸放松下來。
他昨天晚上從澳洲父母那邊出發,再次經歷了一夜漫長的飛行時間,到達南市國際機場落地後,又親自将艾嘉送到了小姨那裏,這樣短時間內的輪番追風逐浪過後,他本應休息,但是此時塵埃落定,他卻只想來看林簡一眼。
于是又像是不知疲倦一樣,驅車三個多小時,從南市到臨市,只為來看看他多日不見的心上人。
心上人——
這三個字劃過腦海時,沈恪微阖的眼尾都不自覺地彎了一下。
半晌過後,細小的水流聲停止,不一會兒,林簡穿着家居服從浴室出來,擦着頭發走到他身邊。
沈恪睜開眼睛,就見林簡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垂眸看着他問:“要不要去洗澡休息,你看上去……似乎有點累,或者幹脆直接睡了?”
眼前的青年剛剛沐浴完,整個人還帶着潮濕的水汽,宛如一株長在新雪之中的翠竹,清冽又鮮活,沈恪點滴漸漸聚起笑意,頓了下,才說:“不用了,來得匆忙,什麽都沒準備,我就在沙發上随便躺一躺就行,你快去睡覺。”
林簡黑沉安靜的眸子打量他幾秒,不知想到什麽,将手中的毛巾直接扔在茶幾上,伸手拉住沈恪的手腕,直接将人從沙發上拽了起來,朝卧室走去。
“跟我過來。”
沈恪以為他是舍不得讓自己合衣在沙發上湊合過一夜,“哎”了一聲,嘴上輕笑着說不用,但人還是很聽話的随着林簡手上的力道起身,被拉到了房間裏。
林簡不跟他廢話,直接将他帶到衣櫥面前,用沒握着人手腕的那只手“刷拉”一聲,推開了衣櫥的滑道門。
沈恪擡眼看去,随即微微怔然。
衣櫥裏,林簡的衣物不知何時從那個行李箱中全部整理出來挂好了,現在正占據着衣櫥內裏空間的半壁江山。
而另一半,則是——
林簡轉身,一只手還拉着沈恪的手腕沒放,另一只随意朝着衣櫃裏指了一下:“我也準備了,而且都已經洗熨過,你随便挑一件。”
就像前段時間沈恪重新将他帶回家裏,提前為他備好四季衣物一樣。
沈恪盯着那另一半挂得滿滿登登卻異常整齊的半面衣櫥,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些收納有序的衣物,此時看在眼裏,暖身又暖心。
更像是某種不言而喻的昭示——
或許在很久以前,久到沈恪剛剛将那個雪娃娃一樣的小林簡帶回家,一直到現在,他們以全新的身份再度比肩而立,兩個人似乎原本就不存在誰追逐誰的腳步,而從來都是一場雙向的迎面奔赴。
沈恪輕輕嘆了口氣,無法忽視心口處被填滿的綿密感,饒有興致地摘下一身家居服,低頭掃了一眼,随即笑着問:“你居然知道我的尺碼?”
林簡放開他的手腕,轉身往卧室外走去,随口答道:“尺碼而已,又不是你的尺寸,有什麽不——”
這句話沒說完便猛地收住,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被承建方氣暈了的腦子是有多管不住嘴。
身後的人靜了幾秒。
林簡無聲釘在原地,強忍着羞恥無法轉身,好半天,才深吸一口氣,口不擇言地催促:“新的洗漱用品都放在洗漱臺上了,你快去,放久了就不新了!”
不新了……
媽的。
沈恪站在背後,看着前方的青年瞬間染紅的耳尖,笑了笑,從他走過時,很自然地擡手,揉了揉他半幹的頭發:“林設計師野心不小……行,我盡快,省着牙刷等着急。”
輕緩的腳步聲從身邊掠過,林簡在沈恪錯身而過的那一瞬間裝死般閉上了眼睛,直到不久後,浴室的水聲重新響起,才重重嘆了口氣,仰面摔進大床中央,皺眉閉眼地開始思考逃離地球的一百種方式。
等沈恪不緊不慢地洗完澡從浴室出來,林簡剛才那股想直接離開人類社會的羞恥感已經緩解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沈恪是不是故意給他多留了一些自我調節的時間。
沈恪穿着和林簡身上同色系的家居服回到卧室,看着床上閉眼睛一動不動故作鎮定的人,幾秒過後,微微躬身,用手指戳了一下林簡的眉心,嗓音中含着一抹很淺的笑意,說:“要是能控制好這裏也別動的話,那我就信你是真的睡着了。”
林簡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着沈恪沉默半晌,而後自覺地往床裏挪了挪,給他讓出一半的位置來,還順手……替他掀開了一點被子。
沈恪很輕地挑了下眉,擡手關掉了睡眠燈。
深沉濃黑的夜色卻能給人無限的安全感,尤其是被人從身後溫柔抱住的時候。
林簡清瘦的脊背被攏在沈恪溫暖堅實的懷抱中,黑暗中,他能聞到萦繞在他們之間,同款沐浴液帶來的若有似無的淡淡香味。
橘調木質香,沉雅卻催.情。
就猶如沈恪這個人,看似溫沉如水波瀾不驚,卻總能勾起他自溺其中深陷沉淪的沖動。
沈恪很輕的呼吸就落在他的耳後,林簡在周身溫熱的氣息中動了一下,随即慢慢轉過身,在一室幽暗中與沈恪面對面。
他們隐匿在被子下的小腿還自然搭疊在一起,一點細小的不經意的動作,都能帶起皮膚摩挲時微妙又隐秘的電流。
林簡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态,沈恪也自然察覺到了。
但林簡只是将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伴随着沈恪平穩的呼吸聲,無聲無息地依偎着,什麽都沒說,什麽都不做。
沈恪擡起手,輕輕摩挲着他後腦柔軟的發絲,很輕地問了一句:“跟我說說,今天為什麽不開心了?”
林簡呼吸微頓,慢慢睜開了眼睛。
這種感覺太過于玄妙了——
哪怕他什麽都沒說,将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妥善完好地自我封存,但是在沈恪面前,似乎連最細小的波瀾都無處遁形。
他總能一眼看穿他故作平常的僞裝。
林簡卻沉默下來,在心底思量猶豫着。
今晚和承建方負責人的争執也好,工程上出現的纰漏也好,他本不想向沈恪透露一點訊息,只因為……若是說了,他總有一種自己恃寵而驕的錯覺。
而且沈恪之前也說過,像這個城市公園這種級別的項目,還不需要他親自督辦過問。
但是如果不說的話,林簡又自覺憋屈,況且說到底,騰晟也算是沈氏的二級子公司,那不管賺的還是賠的,都能算得上是沈恪的錢。
林簡抿了一下唇角,想——就當給冤大頭提個醒吧。
但無論如何,在他人面前複述是非這種相當于變相告狀的事情,林簡是做不出來的,于是他思忖半晌,也只是說:“工作上的一點小事。”
“工程現場的一個單元和設計方案上存在一點小的誤差,可能要相關部門重新評估一下。”
說完便不再多談,顯然是言盡于此的意思。
沈恪聽聞安靜地抱了他一會兒,也沒有多說,只是“嗯”了一聲,過幾秒,抓了一把他的發尾,才說:“既然是小事情,就不要讓自己的心情受影響。”
比起工作上的小障礙,他倒是更在意林簡的心情。
“怎麽能不受影響啊?”林簡在黑暗中嘆了口氣,額頭在他的肩膀上蹭了一下,帶着一點不明所以撒嬌的口吻問:“教教我?”
“還學啊?”沈恪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靜了片刻後忽然笑出聲來,“這次拿什麽交換?”
林簡被他這樣一問,霎時想到了不久前在沈恪書房的那次“現場教學”,臉色難以抑制地熱了起來,咬牙道:“又欺負人是吧?”
“不會,你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欺負你。”沈恪沉沉地笑了一聲,嗓音在幽暗的環境中有種低啞而模糊的溫柔:“不過,不要因為生活或是工作中的小插曲影響心情,有些不值得。”
“這個我能控制麽?”林簡口吻清淡,但仔細聽卻依舊能辨別出一絲頹然,嘟囔道,“說得挺輕松,你久居高位,自然沒人敢來觸你的黴頭。”
“這是什麽傻話?”沈恪笑起來的時候胸膛有微微的震動起伏,但是音色卻始終舒緩平和,“只要人活着,就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事和形形色色的人,不管是事還是人,只要有交互,就一定會有摩擦和不順,但是客觀世界雖然不以個人意志發生轉移,自己的情緒卻還是可以自控的。”
“理論而已,實踐太難。”林簡稍顯執拗,看來這個“不開心”的程度不如沈恪以為的那樣輕松,“不悲不喜的是和尚。”
沈恪一愣,被他這句孩子氣的話成功逗笑,略帶無奈又縱容地拍了一下他的頭頂,“不可妄言……沒說讓你修心到那個程度。”
林簡安靜地不再說話,沈恪便輕輕嘆了口氣,溫聲道:“關鍵要看值不值得,以及,要看你的不開心有沒有作用。”
“一件事發生了,你如果不滿意或者不贊同,事關自身當然可以發脾氣,可以擺臉色,甚至可以發洩壞情緒,但是結果呢?”沈恪不急不緩地說,“如果你的情緒能影響或是改變最終的結果,那麽發洩一通無可厚非,但若是不能,那就沒有意義,倒不如克己自持,靜觀其變,要知道,萬事萬物總有物極必反和否極泰來的時機。”
林簡在沈恪懷中微微仰起臉,找到那雙深邃的眸子,凝視片刻後,說:“還有嗎?”
“情緒是很珍貴的東西。”沈恪低頭,在一室濃黑中準确尋到林簡的眼睛,用嘴唇很輕地碰了一下他的眼皮,又說,“所以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不要輕易浪費給外人,因為那些人不會在意,也不會珍惜,更不會因為你的心情好壞而改變行為結果,所以不值得。”
“那給誰?”林簡心口微微發燙,明知故問。
“給我,給所有在乎你的人。”
林簡喉結不受控地滑動一番,低聲問:“懷情緒,你也要?”
“為什麽不要?”沈恪又笑起來,淡聲回答,“不僅是糟糕的情緒或是敗壞的心情,甚至你的缺點和無法改變的壞習慣,我都要,都接着。”
“你……”林簡怔然片刻,嗓音有些不穩,“為什麽?”
“因為那樣的你才是完整的。”
是完全屬于他的一個人。
他要他的全部。
全部都是他的。
林簡保持着微微揚頭的姿勢,在幽暗的光線中,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恪的眼睛,心頭煩躁的冷意被驅趕,只剩下這個人留下的熨帖的餘溫。
半晌,他一晚上都略顯緊繃的肩背終于松弛下來,一仰頭,在沈恪的唇角親了一下。
像是被安撫馴服後,終于肯向主人示好的小動物。
沈恪眼尾稍稍彎起,垂眸看着林簡模糊的側臉輪廓,問:“開心了?”
“嗯。”林簡聲音還是有點悶,“開心多了。”
“嘴硬。”沈恪無奈笑了一聲,輕輕動了一下被林簡搭了一晚上的腿,沒想到懷裏的人霎時皺眉“唔”了一聲。
沈恪訝異地停下原本還想轉個身的動作,停兩秒,放在被子裏的另一只手忽然在兩人之間一晃而過。
“看來不單是嘴硬。”沈恪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剛剛掌心轉瞬即逝的觸感分外明顯,他難得意外,“林設計師,你該不會這麽半天都是這個狀态吧?”
林簡慶幸此時房間裏沒有開燈,月光也被厚重的窗簾全部擋在窗外,幽暗的環境是臉紅的最好遮掩,他咬牙道:“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可不都這樣,你以為我也三十五啊?”
這話說得就有點欠收拾了,不過沈恪倒是沒在意,只是雙手忽然扶住他的腰.側,手臂一擡,就将人扶了起來,坐着放在了自己肩上。
一時間的天旋地轉,林簡猝不及防,一把抓住了床頭的木欄,才不至于重心失衡栽到他臉上。
“你幹什麽?”
“不幹什麽,試試三十五歲的人臂力怎麽樣。”沈恪說話間拉下他的家居褲,怔了一下後,屈指輕彈,嗓音中染上一點含糊的笑痕,“順便再讓你徹底開心一下。”
說完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林簡的後.腰,身上的人脊柱一麻,霎時像前傾身過去。
“沈恪!”
眼下的畫面沖擊力太大,林簡在黑暗中瞥了一眼,只覺得自己此時臉燙得真的能滴出熱水來:“不用,你別——”
“不用?”沈恪笑聲微啞,伸手又彈了一下,問,“那你就一直這麽站着,半夜睡熟時翻身壓斷了怎麽辦?”
誰他媽能把這個壓斷啊,又不是纏腰上!
“你——”
“噓。”沈恪輕聲打斷他,溫聲安撫此時快要忍炸了的青年,“別出聲,你這公寓隔音可能不行。”
說完就很溫柔地垂下頭。
那一瞬間,林簡心底的浪濤澎湃成了一場滅頂的海嘯。
他正面坐在沈恪肩膀的位置上,甚至不敢低頭看一眼此時的情形。
那是……沈恪啊。
是他的小叔叔,更是從小到大,他仰之彌高的人。
現在竟然……
就算是在混亂狼狽的夢中,他都不敢夢這樣的場景。
林簡抓住床頭木欄的手指不斷收緊,死死咬着牙冠,不讓自己洩露半分聲音。
沈恪用極致的溫柔,撫慰包容着他所有的棱角和硬骨。
意識昏沉漂浮,林簡用最盡後的自制力和理智,才沒有讓自己在最後的時候胡來,但即便撤開得再如何及時,沈恪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沾染。
汗珠自林簡額前鬓邊成串滾落,砸下來,碎在沈恪的眉心眼尾,他怔怔地呆了片刻,而後才驚.喘不定地俯身,想去吻他的唇。
“別。”沈恪卻稍稍偏頭避了一下,嗓音中的啞意愈發明顯,笑着說,“先讓我去漱口。”
說完就要将人從身上扶下去起身,但林簡卻沒動,看他兩秒,忽然揚開被子,整個人往下蜷過去。
沈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輕而易舉地将失力的人拽了回來,抽出床頭櫃上放着的紙巾,替他整理擦拭:“不用。”
“為什麽不用?”林簡過了很久氣息才平歇一些,看着沈恪問。
他剛才感受到了,動.情的明明不只是他一個人。
“不用你做這些。”沈恪聲調中的波瀾褪去不少,平靜而和緩地回答。
“……只能你給我做,不可以我給你?”
“不是這個意思,別亂想。”沈恪笑了一聲,将用過的紙巾攥在手裏,準備去衛生間扔掉,“我只是……有點舍不得而已。”
其實是有很多的舍不得。
說完不等林簡再有動作,便從床上起身,到浴室重新刷牙漱口去了。
等他整理好折返回卧室,就見林簡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睡眠燈重新打開,他躺在床上,很輕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沈恪。”
“怎麽了?”沈恪掀開被子,重新回到他身邊。
“你不用那麽小心翼翼的。”林簡看着他,目光澄淨又凝定,“也不用舍不得,我……對你沒有什麽事是不可以,不願意的。”
這樣向人刨白心跡,對于林簡而言是一樣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他說完,便移開目光,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而身邊的人靜了片刻,忽然笑了一聲,輕聲說:“好,我知道了。”
随後,像是獎勵般的,俯身親在了他的唇珠上。
唇齒摩挲。
于是林簡就又得到了一個清爽的,帶着薄荷味的晚安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