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正文完)
第八十章 (正文完)
實習助理夏新抱着一大摞圖紙文件走進辦公室的時候, 林簡正坐在電腦前,一邊盯着屏幕上的測量數據,一邊往脖子上挂電磁頸椎按摩儀。
很小的一個玩意兒, 樣式和女生平時戴的發卡差不多,只是稍稍寬一點, 兩塊磁片貼在脖頸後方,通電後通過電磁原理震動發熱,是常年伏案工作的社畜辦公室日常必備好物之一。
雖然以林簡現在的職位和身價來說, 已經早早脫離了社畜序列, 但是作為一個恨不得一天十幾個小時全在辦公桌前渡過的資深設計師來說, 這東西也是必不可少,關鍵時刻雖然沒什麽大用, 但好歹能應應急。
夏新将文件和圖紙歸檔組卷, 分門別類地放在林簡的的檔案櫃裏, 一轉身, 就看見自己的頂頭上司正小幅度地反手按着自己的後頸,關切道:“林部長, 您頸椎又不舒服啦?”
小助理夏新年紀不大, 國內top專業大學畢業,剛入職不到兩個月, 人還帶着一點剛剛走出象牙塔的學生氣和天真, 但是專業能力卻是這一批入職的新人裏最為突出拔尖的, 并且據說當初在面試的最後關頭, 做總結表述的時候,面對着HR總監和分管人事部的副總, 她曾經慷慨激昂地宣布:“其實,我堅定地選擇貴公司還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我的偶像也在這裏——貴公司設計一部的林簡部長,我始終夢想着成為像他那樣耀眼又優秀的園林景觀設計師!”
碰巧當時林簡的助理由于家庭原因選擇了辭職,助理的位子一直懸空着,所以當HR總監親自帶着夏新來敲林簡辦公室的門時,還打趣着玩笑道:“林部長,你要助理不要?你要助理,不用開金口,我這就給你送個小迷妹過來。”
後來林簡聽說了夏新在面試時那段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豪言壯語,也曾愣了愣,而後很溫和地笑着對小姑娘說:“可千萬別成為我這樣的設計師,我這樣的設計師頸椎病都挺厲害的,女孩子還是要健康為重。”
“沒什麽,老毛病了。”林簡淡聲說,而後視線不經意掃過夏新整理過後整整齊齊的檔案櫃,又道,“辛苦了,不過以後搬檔案這種事交給部裏的男同事就好,不用你親自做。”
“那怎麽行,我是您的助理呀,這些檔案要麽是您的手稿成圖,要麽是您參與設計的最終方案,就應該我去搬的,而且——”小姑娘話音一頓,铿锵有力地補充道,“男女都一樣,男生能做的我也能做,您可別小瞧我啊!”
林簡一只手還搭在後頸上,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後,才笑擡眸着對她說:“不是小瞧你,或許只是我對男女平等的看法和你有細微的差別而已。”
“在我看來,平等是一個相對的概念,是要整個社會在教育、就業等領域給予女性同等的機會和可能,不使她們的才華能力和潛質被埋沒,比如我助理這個職位,男生可以做,而你作為一個女生同樣也可以。”林簡語速平靜,不急不緩地說道,“但這并不代表對男生和女生就一定要統一标準,同等要求,還是要視具體情況而定的。”
“而且,對于女性的尊重也不體現在強迫她們去做和男人一樣的工作上,重要的是給她們自由選擇的權利,和選擇過後被認可的贊同。”
“比如在建築工地上,招男工也不應該拒絕女工,但是卻不一定要求女工和男工一樣去推沙子扛水泥,而是提供給她們能力範圍內的工作內容,比如現場文職甚至食堂阿姨,于我而言這不是小瞧更不是歧視,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尊重。”
“要給予男女同等的選擇權,卻又分別允許他們做最适合自己的事情,這大概……就是我對男女分工不同的性別期許吧。”林簡說,“比如同樣是助理,我不需要你去強迫自己搬檔案,卻很愛喝你泡的茶,而原來的助理搬檔案這種事從來不需要我提醒,每次都能整理得又快又好,但是……”林簡稍稍頓了一下,笑道,“我寧願自己動手也不敢勞駕他給我倒杯茶,太難喝了。”
小姑娘怔愣半晌,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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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部長……”夏新慢慢站直了身姿,看着眼前的青年感動又懇切地說,“……我好像明白一點了,謝謝您!”
林簡啞然失笑,卻搖搖頭說:“不用,會對你說這些就是不想你浪費自己的才華,畢竟在我看來——”
林簡結案陳詞地默默鼓勵她:“以專業能力來說,你的上限不可估量,不可能止步于設計助理這個職位。”
小姑娘默默倒吸一口涼氣,驀然睜大了眼睛。
“這個行業的女設計師并不多,但無一不是出類拔萃,在她們的設計作品中,很少有男性設計師那樣的強勢和硬朗的表達,卻有着比男性設計師更為獨特的柔和的細節呈現,而這種于無聲中的細膩,往往更能打動人心。”
“所以,小夏——”林簡對這個視自己為偶像的小助理說,“你要加油。”
于這次辦公室中的深談之後,夏新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日常工作中不再和男同事們争搶去換林簡辦公室裏的桶裝純淨水,也不再每天陪跑檔案室撸起袖子費勁吧啦地去搬那些對于她而言重得要命的檔案。
而是在做好自己分內事的同時,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花費在學習和研究專業方面,她會在林簡和其他設計部成員讨論方案的時候,申請在旁邊旁聽并詳細做好筆記,會在林簡不忙的時候,拿着自己感興趣的設計成品案例和他分享心得體會,也會越來越多的,向林簡請教專業領域方面的問題,而每次都會醍醐灌頂,大有裨益。
而一直等到幾年後,夏新以自己出色的業務能力從助理崗位一直到設計師崗,又成為和林簡同等職位設計三部部長,她對林簡的稱呼卻一直沒變,不再是最一開始的“林部長”,而是始終親切真誠地喊他“林老師。”
不過,那些都是很久之後發生于歲月中平靜又溫馨的瑣事了。
*
周六這天清晨,林簡睜開眼睛後發現身邊位置空着,剛想喊一聲人,就聽見浴室傳來的流水聲,知道是沈恪在沖澡後才作罷。
他慢慢撐着床面坐起身來,将被子搭在心口處,而後靠着柔軟寬大地床頭靜坐了好半晌,慢慢放松緩解自己僵硬酸痛的肩頸。
等沈恪洗漱完從浴室出來後,看到的就是林簡将後腦勺搭在床頭軟包邊上,閉着眼鏡眉心微蹙的模樣。
“難受得厲害?”沈恪走到床邊坐下,溫熱的掌心覆在林簡側頸上,很輕地幫他按揉放松。
“還行,緩一會兒就好了。”林簡睜開眼睛,仰頭望着他問,“今天這麽早起來,是要去公司嗎?”
每每到了周末的時候,沈恪基本都會提前讓秘書安排好工作行程,将周六日的時間空出來,只要林簡不加班不出公差,那麽這兩天裏他必然也是在家陪他的,畢竟兩個人平時工作都忙,而對于沈恪來說,家庭的分量卻始終在工作之上。
生意什麽時候都能做,但是相伴的時光,哪怕一分一秒,卻都是不可複刻重來的珍貴。
而許央在第數不清多少次趕在雙休天來找林簡,卻總能碰上沈恪也在家後,曾非常吃驚于沈董這種行為,經過林簡簡單解釋,許流量摸着下巴當場就給沈恪下了診斷。
許央:“你知道他這種表現,放在網上是被怎麽嘲的嘛?”
林簡說:“不清楚。”
“典型戀愛腦。”許流量聳聳肩說,“實錘了。”
林簡:“……”
“不去公司。”沈恪溫聲回答說,“等你起床收拾好,帶你去個地方。”
林簡狐疑地看他一眼,心說難道又是什麽驚喜?
結果等兩個人吃過早餐收拾妥當後,沈恪驅車将人帶到臨市市中心商業街,指着那一排店鋪其中的一面招牌示意林簡的時候,林簡才驚覺……嗯,确實是個大驚喜。
——沈恪開了幾十公裏的車,居然就為了帶他做盲人按摩?!
“先別皺眉,也別冷臉嗆人。”下了車,沈恪拉住林簡的手,一邊将渾身上下都寫着“我不要我拒絕這太二了”的人往店門口帶,一邊笑着說,“徐朗的老家就在這裏,這家店也是他媽媽推薦的,據說是老店了,祖傳下來的手藝,既然來了,總要試一試吧,萬一管用呢?”
“有點常識,所有的按摩治療都是治标不治本,這種事壓根也沒辦法根治,只能緩解,所以我不要浪費時間。”
“不是浪費。”沈恪帶着人推門走進店裏,輕聲說,“哪怕能減輕症狀也是好的,總好過你每天早晨自己靠着床頭放松。”
整間按摩店的一樓大廳面積非常大,而且裝修得非常幹淨溫馨,同等标準的單人按摩床并列一排擺在靠牆的位置上,每一張床中間都挂着淡藍色的挂簾,床上的一次性床單清爽潔白,平鋪得沒有一點褶皺。
而且林簡發現,說是專業盲人按摩,這家店從收銀人員到技師,真的全部是視力障礙者,而且打眼看去,他們每個人都穿着整齊幹淨的工服,在與客人交流時,神色平靜欣然,絲毫沒有一點身為殘障人士的怯弱與悲觀。
——自力更生,憑本事賺錢的人最了不起。
一位身穿白色工服的技師朝他們走過來,在離兩人差不多剛好半米遠的位置上停下來,微笑着問:“請問有什麽需要嗎?”
“您好,肩頸有些不舒服,想請師傅給按一按,現在有空位嗎?”沈恪非常禮貌地回答。
“有的,不過您要上二樓包間了,一樓大廳的床位今天上午已經預定完了。”技師回答說。
沈恪将目光轉向林簡,用眼神詢問他:“可以嗎?”
還是那句話,來都來了。
林簡嘆了口氣,點點頭,說:“那走吧。”
剛才那名年輕的技師将他們帶到二樓,領進其中一間房間,笑着說:“是哪位需要按摩?現在可以趴在床上稍等一會兒,給您安排的師父馬上就上來,一會兒您可以詳細和師傅說一說,是哪裏不舒服。另外一位可以去外面休息區等候,也可以在房間裏等的。”
話音剛落,門就被敲了兩下,林簡和沈恪轉頭看去,就見一位年紀較大的老師傅,拄着盲杖進了屋。
趕一進門,老師傅就聲如洪鐘地問:“客人在哪呢!”
年輕的技師一聽這聲音,立刻朝着聲源方位伸出了手,像是要攙扶,嘴上忙說着:“師傅,您怎麽上來了?”
老師傅哈哈一笑,回答說:“底下的小子們都騰不出手來啦,這回又得我親自出馬了!”
說完就讓負責引領的小技師出了屋,嘴上還念叨着:“趕緊出師啊小崽子,省着我這大師傅總給你們補差!”
畢竟是純手法的力推按摩,一開始林簡還擔心老人年紀大,身體會不會擱不住這麽長時間的久站,可等到他趴在帶着呼吸孔的按摩床上,老師傅這第一下落到他肩膀上時,林簡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個念頭倏然劃過腦海——
是我造次了。
等四十分鐘按摩結束後,林簡已經是氣喘籲籲額上布滿細汗,而老師傅依舊不疲不喘,拍了拍他的肩,氣定神閑地吩咐:“下地,自己動動脖子,感覺感覺咋樣了。”
林簡依言照做,這一試,就向一直等在屋裏的沈恪投去了一道驚奇的目光——
真的,好靈啊!
沈恪笑了笑,起身謝過老師傅,并且和林簡一起護着他下樓,準備預約第二次的按摩時間。
剛剛走到一樓大廳,按摩店的門忽然被人從外拉開,原本站在門口和二人說話的老師傅立刻“哎呦”了一聲,說:“對不住,今兒不多聊了,您二位去前臺直接預約吧,我倆兒子回來啦!”
話音剛落,一位同樣是視障人士的青年,就和另一位牽着他的手進門的男子,走到了老師傅面前。
兩人同聲喊了一句:“爸。”
“哎哎!”老師傅一手拉住一個,笑得臉上皺紋都開了花,“這一道上折騰壞了吧,走走走快回家,知道你們今天回來,你媽早就把魚炖上了,咱們到家就吃飯!”
說着和店裏的夥計們打了聲招呼,老師傅就被剛進門的兩人一左一右的攙扶着,朝店鋪後門走去。
而穿過大廳時,身邊的技師都會不約而同地和他們打個清淡的招呼,一聲“師哥”應該是喊那位盲人青年,而這另一聲“方總”……莫不成是喊另一位?
林簡看着他們的背影不禁有些好奇,既然這樣,為什麽兩個人會同時喊那位老師傅“爸”呢?
一個念頭莫名閃現于林簡腦海,不過還沒來得及成型,就被沈恪笑着打斷了:“別發呆了,你又不是沒有。”
說完就牽着人出了按摩店的門。
直到坐上車,林簡才反應過來他剛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原來他也看出來了。
嗯……挺好,很般配。
*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又到了年關。
早在半年前沈長謙夫妻就曾說過,今年過年一定要林簡他們來澳洲,一來是一家人要過一個團圓年,二來……他們也很久沒有給沈恪慶祝過生日了。
老倆口這樣的心願,林簡必然是一口答應。
于是,在正式放年假的那一天,林簡和沈恪約好,下了班就直奔機場,直飛澳洲。
結果很不湊巧的是,沈恪被一個臨時的政府洽談耽誤了一點時間,會議開始前給林簡打電話說明,林簡想了想說:“沒關系,晚上的航班,應該來得及,我下班之後去市政中心找你,到時候我們直接去機場。”
而等到傍晚的時候,天空卻忽然飄起了小雪。
這應該是農歷新年前的最後一場冬雪了,瑞雪兆豐年,來年又将是一個好時節。
林簡提前打車到市政中心的大樓前等候,漫天潔白薄絮般的飛雪中,青年穿着黑色的長款大衣,沒有打傘,長身玉立地站在石階下,眼眸中映着一點細碎的光影,面容神色如冬雪一樣清凜澄淨。
不一會兒,沈恪一行人便從旋轉大門裏走了出來。
沈恪身邊随行的除了徐特助和沈氏的工作人員外,還有政府方面的一位相關負責人,同樣帶着秘書,看來是位高權重,卻親自将沈恪送到了門外。
“喲,下雪了。”那位負責人望着天際說了一句,立刻吩咐秘書去拿傘。
不一會兒秘書拿着幾把傘回來,那位負責人不等徐特助有所動作,率先撐開一把,親自打到沈恪頭上,客氣道:“沈董,我送您上車。”
沈恪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不遠處的那個人身上。
“不勞駕了。”沈恪拿過負責人手中的拿把傘,颔首示意道,“正巧,接我的人來了,李廳,再會。”
“哦好——”被稱為李廳長的中年男人順着沈恪的視線看過去,又見沈恪要親自撐傘下去迎人,不禁多問了一句,“這位是您的……家人?”
“是。”沈恪邁下臺階,朝林簡的方向走去,腳步很穩,聲音溫沉地回答——
“是我愛人。”
走到林簡面前,沈恪将手裏的傘傾向他那邊,擡手拍了拍他落在大衣上還未融化的雪花,笑着問:“等很久了?”
“不久。”林簡笑了一下,打趣着說,“剛下車你就出來了,算好時間了吧?”
大概是馬上要去和父母過年,林簡的心情看上很好的樣子。
“剛好結束而已。”沈恪一手打着傘,另一只手牽起他垂在身側的手握住,自然而然地揣進自己的風衣口袋裏,同樣笑着說,“走了,去過年。”
“也是給你過生日。”林簡糾正道。
沈恪模糊的笑意氤氲在細雪之中,溫沉的嗓音一如很多年前那樣和緩又沉靜,回答說:“好的,感謝林設計師。”
另一邊,徐特助正将停在車場的車緩緩開過來。
不遠處,繁華都市千家萬戶的燈光溫暖長明,與長風飛雪纏綿缭繞,融合成一幅人間咫尺畫堂的冬日盛景。
他們并肩走在萬家燈火與飄雪交織的冬夜暖景中,大衣衣角被風輕輕揚起,在雪地上投落一道親昵交錯的影子。
林簡的手始終被沈恪握着,走過這條細雪覆蓋的長街,一直沒有松開過。
就如同很小的時候,他牽着他回家。
左前方的市政廣場方向,城市晚間廣播裏正放着一首前兩年大熱的歌。
你是遙遙的路,山野大霧裏的燈。
我是孩童啊,走在你的眼眸。
你是明月清風,我是你照拂的夢。
見與不見,都一生與你相擁。
歸家的路很長,人生的路漫漫——
但因為有人陪伴,所以他永遠都不會孤單。
而相伴的每一個瞬間,都是最好的時刻。
亦如在這真實人間中,相愛的每秒每分。
亦如,他與他——
這一生,有過長相思,總歸長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