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發黴舊毯子

發黴舊毯子

chapter 5 發黴舊毯子

“倒不是覺得煩,只不過一下子靠太近會讓人手足無措吧。”

黑尾如此和研磨解釋小野寺的行徑,彼時手機屏幕上還有數條來自女生的未讀消息。研磨懶懶地擡了擡眼皮沒有答話,黑尾一下子警覺起來,坐直了身子懷疑道:“你覺得我是這麽随便的人?”

不管怎麽看剛才那個眼神的意思都是“反正對你來說怎麽樣都行吧”的吐槽。

雖然前一天黑尾才對着又來找他一起吃飯的女生扶額無奈,“我說啊,小野寺同學”剛出口,看到她閃閃發亮的眼睛一下子又澆滅了下半句“能不能按照正常人交朋友的熱情啓動程序來”。對方顯然已經意識到了他的情緒,只要一聽到他的下半句話,眼裏的光亮似乎馬上就會燃燒為灰燼。

“誰讓你當時心軟。社會可是很殘酷的。”

研磨慢悠悠給他補上了一句。黑尾趴在地上懶洋洋地應答:“什麽話。正是因為殘酷才需要我這種善良的先行者來照亮黑暗好嗎。”

“不喜歡直接明确拒絕不就好了。”

研磨的尾音消散在空氣裏。他的手停了停,視線越過茶幾去看躺在地板上的黑尾,沒見到他有什麽反應,像是忽然之間沉寂了下去。

只是覺得好像有什麽事忘記了。

可能會出乎他人意料的一件事是,黑尾其實不是特別擅長拒絕別人。看起來是個成熟靠譜的大高個,但真要遇到別人的懇求或者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樣子,還是會容易心軟——高中時代那關于“音駒保姆”的傳聞倒也不是空穴來風。小野寺好像是看穿了他這一點,所以每次來找他都理直氣壯胸有成竹的。

和前幾任女友的分手原因,不是“感覺相處了這麽久還是有點距離感”就是“好像有點出乎意料的粘人”。不過能讓黑尾産生粘人需求的人也是極其少有的,所以在那次分手之後還是消沉了好一段時間。本身就不是能很容易就去信任別人的性格,大部分圍繞在他身邊的異性都是因為耗費了一段時間也沒有感受到他完全敞開的真心才離開的。

之前有個人對他說了這麽一句話,“看上去很容易相處又會照顧人,實際上你根本不會給別人很親密的關系吧”。

倒也沒辦法說是錯的。

散落的櫻花鋪滿了道路,只要有風吹過,就是漫天的粉白色。陽光鑽過飛揚的縫隙,碎成無數的細小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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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正兒八經的春天了,再晃一晃就是夏初了。

黑尾兼職的便利店來了新員工,他還在倉庫忙着搬貨物,沒轉身就聽見了小野寺的聲音。前不久女生剛滿臉苦惱地和他打聽過兼職的事,他順口一句“我們店還在招人”說了出來。

只是他沒想到小野寺入職沒幾天就遭到了前輩的訓斥,大意是指責她搬卸東西的動作太慢以及高峰期的收銀速度不夠快。眼看着空氣僵持不下,黑尾正要上去打圓場,已然聽到女生铿锵有力的聲音:“抱歉。但是我覺得在前輩你根本就沒有教我的情況下,我已經盡我所能在最短時間裏做到最好了。”

大抵前輩沒有預料到她會頂嘴,一時語塞,回過神立刻嚴厲起來:“本來就是簡單的工作,還需要教嗎?這裏又不是學校,別把你在學校的那一套帶過來。”

黑尾看着小野寺一口氣上來就要回嘴,上前開口把她尚未沖出喉嚨的字句切斷了:“我會帶她的,前輩。還有,剛才店長在喊你過去。”

一臉怒意的前輩瞪了小野寺一眼。兩個人看着他走過去,再互相對視一眼。小野寺悄聲問:“店長真的有叫他嗎?”

“不。店長不在。”

小野寺咋舌:“你還真是張口就來啊。”

黑尾一本正經否認:“半小時前店長還在的時候,确實有要找他。所以這不是張口就來…”

“只是信息傳達延遲了是嗎?”

小野寺徑直把他的下半句話說了出來。黑尾笑起來:“你也挺上道嘛。”

“但是為什麽你會在便利店打工?”

話題忽然一轉。

“為什麽我不能在便利店打工?”

黑尾漫不經心反問了回去。

“不,只是覺得從表面看起來,”小野寺轉過臉,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他,仿佛是把眼睛當成了錄像機,記錄下他現在的每一個動作,“你更像是那種在酒吧裏打工的調酒師,同時和幾個女性暧昧周旋,最後出軌暴露而被掃地出門之後,還正大光明笑着去敲下一個情人的門的浪子。”

“喂,”現在輪到黑尾咋舌,“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麽啊。還有不是所有調酒師都是這樣的,不要有刻板印象好嗎?”

“所以你做過調酒師?”

“沒做過。倒不如說,連酒吧都很少去。”

“為什麽?”

“忙着打工。說起來,這周末還要去排球教室。”

獲取想要的信息之後的小野寺沉默了幾秒,已經迅速把她先前亂七八糟的想象撇幹淨了。黑尾挽起袖子,一只手撐在桌上,另一只手掐在腰上,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分明流暢,眼神饒有興趣:“那你為什麽會來便利店?”

“給卡戎賺點狗糧錢。”

“既然本身都已經能養起這麽大只的狗了,也不會缺錢吧?除非你一開始就考慮不周。那就說明你是興趣一上來就馬上去做的人,不會想太多後面的事。”

小野寺聽明白了他話裏的暗示,便朝他翻了個白眼:“誰剛才還在說不要有刻板印象?在養卡戎之前我可是認真考慮好的。我才不是那種三分鐘熱度的人。”

“突然缺錢了?”

“不,要存一筆卡戎基金。萬一以後生病什麽的,要花很多錢。”

黑尾低低吹了聲口哨,故意嗆她:“想不到啊。”

小野寺被他氣笑了:“你想不到的事還多着呢。”

半個月之後,當小野寺在寵物醫院裏回想起和黑尾說過的那句“萬一生病什麽的”,就恨不得穿越回去掐住自己的嘴,然後狠狠晃一晃自己的頭,把所有“卡戎會生病”的預設全部晃出去,免得日後再從舌頭上跳出來當了烏鴉嘴。

而實際上,她更加後悔的應當是另一件事。

卡戎的病并不嚴重,是有點胃發炎,只需要挂幾瓶水。小野寺聽着穿白大褂的醫生說出診斷,歪了歪頭,松了口氣。

給卡戎戳上針之後,醫生就走開了。玻璃門外有磅礴的雨聲,彌漫的霧氣并不能分清楚是因為分解的雲朵順着空氣下沉還是因為雨水打在地面蒸騰而産生的。所知道的和所能看見的,只有茫茫的一片,還有輕微的沉悶的幾乎不易察覺的悶雷聲。是春季的暴雨了,帶來逐漸滲透的潮濕,遍布每一個毛孔。于是衣服的纖維也沾上水汽,仿佛衣料和皮膚沒有互相接觸的空間裏也有着蒼茫的霧。

小野寺等得無聊了,蹲下身湊近卡戎嗅了嗅,語氣嚴肅地朝它道:“卡戎,你有一股發黴破毯子的味道。”

卡戎擡起頭無精打采地掃了她一眼,似乎已經習慣了自家主人的奇怪比喻。小野寺頓了頓,依舊嚴肅道:“那我就是穿着有發黴斑點衣服的老巫婆了。我要每天躲在家裏,只有在下過雨的晚上才騎着掃帚帶着寵物狗出門。”

卡戎的喉嚨咕嚕了幾聲,表示聽到了她的話。小野寺又想了想,忽然覺得不對:“不,老巫婆不養狗,該養貓。”

看着卡戎眨了眨眼,她自顧自地安慰它道:“不過沒關系,我可以當一個特立獨行的養狗的老巫婆。”

“老巫婆?”

有人用疑問語氣接住了她的尾音。

小野寺驚了驚,猛地察覺到這個聲音于她而言的熟悉度——不管怎麽在短暫幾秒內迅速回想都無法否認這是晝神幸郎的聲音,像多年前的晚上走在東京街頭希冀着能從人群裏看到他如同幻想落地般出現一樣,在春末的一個下雨天就這樣唐突地、緩緩地降臨在了身後。

但小野寺依舊強定心神蹲在地上徑直朝後仰起頭,果不其然看到那個聲音的主人穿着白大褂站在她身後,略略俯下身望着她。

“啊…沒什麽,”小野寺從喉嚨裏卡出了應聲的詞,努力掩飾着眼裏的震驚,卻完全被語氣出賣了,“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晝神笑了笑,往旁邊挪了挪,自然而及時地避開了剛才那個略顯暧昧的眼神角度,仔細檢查了一下卡戎的水袋,完全沒有回答她提出的問題。

“快好了。到時候回去休息一會,晚上最好把狗糧泡軟了再給它吃。看明天的狀态,如果好轉的不是很明顯的話,就得再過來一趟。”

晝神側過身朝依舊蹲在地上仰頭盯着他的小野寺道。女生認真點了點頭,眼神迷茫而震驚。晝神頓了頓,回想了一下剛才的話裏是否有語意不明的地方——雖然他很清楚她根本不是在迷茫剛才的那段話。

“還有什麽問題嗎?”

晝神淡然微笑着,讓小野寺一下子恨得牙癢癢——這家夥還是這副處事不驚的老樣子。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嗎,”晝神擺出了恍然大悟的語氣,“定向實習生,在這個醫院。”

“不…我是說你為什麽會在東京。”

“在上大學啊。”

“為什麽會來東京上大學?”

“因為被東京的大學錄取了,”晝神笑眯眯,雖然看起來是在很耐心地回答她,但實際上盡是一些仿佛若有所思又毫無意義的廢話,“你不站起來嗎?”

“…腿麻了。”

為了避免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小野寺迅速收回視線,盯着卡戎幹淨單純的眼睛,從裏面看到倒映的自己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用無比鎮定坦然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

“啊是嗎,”晝神略微拖了拖尾音,轉身擺了擺手走開了,“那還真是遺憾。”

絲毫沒有扶她起來的意思。

“剛才晝神你診斷的是卡戎吧?”

拔掉卡戎的針,看着小野寺離開之後,晝神回到實習生辦公室,醫院裏的護士們捧着咖啡圍上來叽叽喳喳。

“怎麽樣,它的主人小野寺,是不是很可愛?不過感覺不太是個會讀空氣的人呢。”

“總覺得很天馬行空啊,有時候。”

“是啊是啊。不過可能這樣才有意思嘛。”

晝神的耳邊落着她們一句接一句的閑聊,視線抛向窗外。雨已經停了,有金色的太陽光線從厚重的白色和灰色雲朵堆裏鑽出來,照得空氣都澄澈清新,一束束仿佛諸神的光柱,斜斜劈下,不斷擴大,最後到消失不見的弧度。

“抱歉,我沒注意可不可愛,”晝神勾了勾嘴角,低頭看自己的咖啡杯,裏面的液體在照過來的淺淡陽光下微微抖動,仿若流動飄溢着咖啡香氣的深色湖面,“好像是個挺奇怪的人。”

護士們愣了愣,互相對視一眼。他們發覺這個實習生在相處久了之後,偶爾會冒出一些和外表以及語氣截然相反的話。其中一個老練的護士率先笑着發了話:“你總是冷不丁來一句打擊人的話啊。”

“啊,這樣嗎,”晝神聞言笑起來,神情和語氣真摯得仿佛他第一次被指出并且意識到這種事,“抱歉抱歉。”

“不過确實不太會讀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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