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揚起這片土

揚起這片土

chapter 4 揚起這片土

天氣不過是回暖了幾天,緊接着溫度便又迅速地掉了回去,像一下子被扔進了冰窟——其實也只是因為前後的差距過大造成的錯覺。原本已經洗幹淨收進櫃子的冬季外套又拿出來了幾件,卻沒料到拿出來沒過多久,溫度又晃晃悠悠往上飄了過去。等黑尾反應過來的時候,空氣裏已然灌滿了蟬鳴和蛙叫,如同波浪襲來淹沒一半耳朵,眼睛卻仍舊在水面之上,注視着日漸耀眼起來的光線随着海浪輕輕晃動。

溫度的升降像脾性反複無常的古怪的人。暮紫色的夕陽垂落之際,黑尾坐在大教室裏等待最後一節課結束,繞着日光燈飛舞的小蚊蟲微小得不會讓人在意。黑尾手裏轉了一會筆,視線轉向窗外,耳邊絲毫不落教授在臺上關于人體肌肉結構的絮叨。

地平線上仿佛吸納了足夠的光線,飽脹得昏沉下來,越來越将天際的顏色拖暗。有人影慢慢從樹那邊悠閑地走過去。黑尾定睛瞧了瞧,認出是小野寺。

女生像是剛下課,頭發松垮地挽在後腦勺,掉了一些碎發下來。襯衫袖子挽起,腕骨清晰,手裏拿着香草冰激淩,快融化了。她穿的褲子肥大,越發顯得褲管空蕩腰肢纖細,腳上踩的米白色帆布鞋是洗得發舊,腳跟處磨損得厲害。

黑尾略略擡了擡眼,看到她急着用嘴去接要滴落下來的冰激淩,結果還是沒接住,淌下來一些滴在地上。像是害怕滴到鞋面上,在垂落之際迅速往後跳了跳,手往前伸着,頭發卻是因為這一略顯大幅的動作又掉下來一些。

黑尾勾了勾嘴角,剛要收回視線,像是感受到了什麽一樣,小野寺突然擡起眼睛往他的方向望過來。她迅速捕捉到了一樓亮着燈的教室裏靠窗而坐的男生的存在,稍顯興奮地揚起手臂和他招手。黑尾應了一下,恰好教授開始布置作業,便轉回了臉。下課鈴剛響,小野寺一下子冒了出來,半個身子從窗外俯過來看他。

“去吃飯嗎?”

黑尾注意到她眼尾勾的卷翹的眼線,才發覺她靠得太近了。他擡起手把手掌抵在她額頭上,給她往後推了推。

怎麽就一下子變得這麽熱情了。

“是啊。”

“我也要去吃飯,一起去嗎?”

雖然黑尾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個選擇是拒絕,但第二反應想到先前的鲷魚燒,舌頭一滑應承了下來。

“倒也不是不行。”

“你那是什麽不情願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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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換一種。也行。這樣很可以了吧?”

“不,還是不可以啊。”

“到底要怎麽樣啊你。你是什麽難伺候的大小姐嗎?”

雖然是嫌棄了一句,黑尾倒是笑起來。

小野寺大抵不會想到黑尾和她一起吃飯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要還她的人情。快吃完時黑尾借口去洗手間,轉眼就先結了賬。小野寺和他一起走出店門時還邀請他去喝咖啡,怕他拒絕似的又豪爽地追加了一句:“我請你喔。”

黑尾連連擺手:“你也不怕晚上睡不着。”

小野寺的腳步頓了頓,大腦忽然暈眩,仿佛察覺到了什麽。她扯了扯嘴角去嘲笑他:“你一個大男人矜持什麽呢。”

男生氣的差點嗆住,莫名接住了她的話:“喂,我和你也才見過三次吧。”

“你是覺得我太熱情?”小野寺停住腳,歪了歪頭望着他,辯解一樣擡起手晃了晃,“我其實平時也不會這樣,只是挺喜歡你的。”

好在路燈昏暗,就算臉紅也看不出什麽。何況今天還上了三層粉底,就當多了三層臉皮。小野寺如此想着,沒料到黑尾已經注意到了她泛紅的耳根。男生下意識地擡手揉了揉後腦勺,語氣爽快:“多謝。我也挺喜歡我自己的。”

小野寺一時無語,趁着這當黑尾已經開口截住了她的後路:“你去公交站?我也要坐車回去。一起過去?”

黑尾先小野寺下了車。女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等車發動時眼神還追着他一直到溶化進夜色裏,轉過臉把頭靠在椅背上,重新咀嚼了一遍今天所見到的黑尾的樣子,末了才發覺她的這種腦內回憶再現思考越發像個癡漢。

無論如何,她有被黑尾打擊到。邀請他去喝咖啡的時候她大腦裏的一根神經跳了跳,随之而來的就是不屬于她的一種略顯警惕的情緒,明顯是對方散發出來的,似乎是因為她的熱情而想要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又像是覺得她身上有什麽危險的因素。唯有在她打直球的時候,那種情緒才産生了變化,慢慢開始收緊,仿佛眼裏不曾顯現過的羞怯,模糊而又柔軟的一團,卻略帶暗色。

是因為害羞吧,所以才會那樣去揉頭發來掩飾。

小野寺想着,瞪着公交車篷,上面挂着新上映的電影廣告,随着車子的颠簸而起伏。

下次要不要先買好票請他一起去看電影?不過這樣不是又顯得過于熱情了。

到家時,天空鋪滿了碎裂的條紋雲朵,皺巴巴的,擋住了月光,像夜晚的褶皺,似乎伸手去撫摸就能将其抹平還能聽到一陣清脆利落的平整聲一樣。小野寺還未掏出鑰匙已經聽到了卡戎興奮的叫聲,拉開門就撲過來一陣涼風,差點被壓倒。好在早就習慣了這一出,只不過是往後彎了彎腰,又立刻借力挺直了回去。

熱情嗎。是因為和卡戎在一起待久了,所以也變成這樣了嗎。

進屋拿牽引繩時如此想着。小野寺跟在卡戎身後慢慢踱着步,周圍靜阒。即便是東京的郊區,這樣的安靜也很少有,安靜得和她的屋子一樣。暖風在空氣裏浮游,一直撫上臉頰。回到家裏打開玄關處的燈,只是照得視線深處的卧室和客廳越發黑暗,仿佛有一頭在暗處休憩的怪獸,又像是蠶吃桑葉時的沙沙聲,緩慢地吞噬掉鑽過去的光線。

“不會覺得這裏太寂寞了嗎”。

雖然有時會産生這樣的想法,但很快就會把它抑制下去。沒有人會對他人的孤獨感興趣。生活過于艱難,都不過是想見到笑意和明亮,否則只會越發顯得悲哀。但往往有時候越是孤單深刻的人越是會迸發出出人意料的熱情,像一口幹涸了多年的池塘,實際地下蘊藏了充足的水分,只需要往下深挖即可。

小野寺知道黑尾想要保持距離,終究還是忍不住想去靠近他。與其說是對他産生興趣,倒不如說是想遞給他一把鏟子,同時也是在給自己。如同被黑暗蠶食掉的光線,在消失之際所發出的微弱懇求——

請一定要重新找到我啊。

“我平時其實不是這個樣子的”,而是,“想被人發現其實我一直在這裏”。

只不過光是在原地等着終究還是太過無聊了不是嗎,所以依舊是踏了出去。不管未來是被讨厭也好,被下發禁止接近的命令也好,至少現在一定要靠近他,去稍微探索那麽一點可能性。誰能知道被黑暗吸收的光線最後會不會聚集起一個黎明呢。

小野寺泡完澡回到房間,看到卡戎已經在床上睡着了。她蹲下去碰它的耳朵,一碰就微微抖動一下。一般杜賓都會被送去剪耳以期長大之後耳朵就可以潇灑帥氣地立起來,但小野寺是順着水流而下的人,不過是覺得耷拉下來的耳朵未必沒有立耳帥氣,所以沒有給卡戎剪耳。

躺到床上時想起還是沒有去問黑尾的聯系方式。小野寺關了燈,黑暗像水一般流動蔓延開來。她雖然會游泳,但技術還不夠好,所以偶爾還是會驚慌。小野寺聽到卡戎平穩的呼吸聲,心下盤算着事情就睡了過去。

黑暗如同餓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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