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熄滅進黎明
熄滅進黎明
chapter 21 熄滅進黎明
升入大學三年級的春天,黑尾搬去和小野寺同住。“搬去”這個動作似乎不大符合他的性格,裏面包含太多和人靠近的主動和開朗,顯得過于親密。雖然他一向可靠,深思熟慮,但很少表現出來,通常都是在漫不經心中洩露體貼,讓人後知後覺出他和大大咧咧的外表的不一。即便是對認識了快十年的好友研磨,他也依然會有說不出口的心情。
去年的公寓續約其實只有一個季度,為此租金比起年租還貴出一點。小野寺吐槽着“既然這樣幹嘛不去年就直接搬過來”,卻還是掩藏不住快樂。黑尾抱着打包好的紙箱,下巴靠在上面發呆幾秒,忽然笑起來:“那畢竟有些東西是需要交了學費才會明白的嘛。”
“什麽事?”
小野寺停下撕膠帶的手,轉過臉去看他。
“比如說,其實我比自己以為的更喜歡你這件事?”
黑尾玩世不恭的尾音掉落進紙箱。小野寺的臉蛋紅撲撲,用力扯開膠帶封住箱子,在撕拉聲中掩蓋住了害羞的沉默。
只是搬家當天碰上了許多預兆不安的事。一大早起來就下起了春雨,淅淅瀝瀝打在屋檐上,氤氲開霧氣。濕漉漉的天氣讓人身上發冷。天公不作美,連帶着人的運氣也狼狽。小野寺在來的路上摔了一跤,滾進水坑,好在穿的是沖鋒衣,倒是沒濕掉多少,很快就被風吹幹了。搬家工人因為交通堵塞遲到了一小時,兩個人商量着先把箱子搬到一樓好節約時間,結果黑尾手一滑,箱子一角重重地砸在他腳上。
“你在害怕什麽呢。”
小野寺嘲笑他。黑尾捂着腳故作沒好氣回應:“你不也摔了。”
“我只是腳滑。”
女生辯解。黑尾利落反駁:“我也只是手滑了。”
原以為噩運就此會打住,接下來卻依然是一連串的不順。前往小野寺家的路上,因為交通事故再次堵塞,兩個人像其他人一樣,從出租車下來打算步行回家。雨滴打在傘面上,綿延到邊緣迅速淌落,在地面打起水汽。走在人行道上才看清前面的事故,擔架擡着兩個人上了救護車,紅色警燈混在雨水裏,頗為慘烈。小野寺呆了呆,不知道為什麽升起微小的歉疚感,沉默着繼續往前走。
悲劇之下個人的健全和幸福顯得刺眼,于是兩個人的沉默才顯得情有可原。雨天的潮氣滲透進衣衫,混雜上步行的體熱蒸騰。黑尾瞧了一眼女生,暗自握緊她的手。
有車經過,濺起一片泥水在兩個人身上,發出驚叫。叫完黑尾忽然笑起來,把小野寺攔腰抱起來在空中轉圈,雨傘飛落,兩個人全身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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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收拾到一半,小野寺去放泡澡水。黑尾身上的外套和褲子顯出髒兮兮,粘了不少灰。他把剩下的箱子歸攏到一處,起身去煮咖啡,恰好倒滿兩杯就被女生喊去洗澡。正在咬骨頭玩的卡戎忽然警覺,一爪子把玩具踢到一邊,擡起頭看着小野寺從浴室抱着男生的衣服出來,扔進洗衣機洗。水流聲下,洗衣凝珠的香氣逐漸飄散,小野寺也準備去泡澡。卡戎立馬起身,飛奔到浴室門口,眼瞧着她拉上了門,慌亂而急促地用爪子用力撓門。木門開了一個小口,它把鼻子探進去,卡在門縫裏左晃右晃。小野寺嘆了口氣,依舊泡在浴缸裏,熟練地拿了挂在浴室的晾衣杆伸過去幫它開了門。
“為什麽每次泡澡都這樣。”
小野寺看着卡戎目光炯炯地蹲在浴缸旁。黑尾瞧了它一眼,卻被惡狠狠地瞪了回去,笑了起來:“因為它每次都很擔心。”
卡戎的兩個前爪扶在浴缸邊緣,注視着裏面綠色的泡泡水,試探性地伸下爪子碰了一下,又迅速縮回來,去看小野寺的反應。女生瞥了它一眼,沒有發話。于是膽子漸漸大起來,開始用爪子拍打着水面,濺起小小的水花,打散了暖和的水霧,慢悠悠地晃起了尾巴。
“等等,這個不是你夏天時候玩的氣墊泳池裏的水。”
小野寺抓住它的爪子放回去。黑尾懶洋洋靠在一邊:“有什麽關系嘛。”
然而受到拒絕的黑色大狗陡然不服氣起來。小野寺家的屋子雖然稍顯衰敗,但浴室偌大,浴缸亦是,可以讓人在裏面放松地幾乎伸直腿,以至于每次泡澡都要放很久的水。黑尾第一次來女生家看到浴缸時還吃了一驚,吐槽着“就算全日本也沒有這麽大的平民私人浴缸吧”,卻被女生用“真對不起啊我家是溫泉浴場”給反駁了回去。
相處久了之後,小野寺的反嘲諷技能熟練起來。剛開始黑尾還頗為欣慰,只是日子一久,未免悔不當初,畢竟句句都會被女生精準反擊。鬥嘴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常常會不小心就說漏一些真心話,聽太多會習以為常,導致就算黑尾暗藏告白,小野寺也裝作沒有聽進心。除非是坦然而直接地——譬如說現在,黑尾忽然湊過去捧住小野寺的臉。
“幹什麽?”
小野寺緊張起來,看他認真的眼神,以為要聽到什麽不得了的事。
“啊,睫毛掉眼睛裏了。”
黑尾笑起來,絲毫不在意她之後會不會想明白為什麽離得這麽遠也可以看到她的睫毛掉進眼睛,反正本身只是用來掩飾點什麽的話,因為每次小野寺泡完澡臉上都濕漉漉紅彤彤的,像在明亮的池塘裏浮游出來的人魚,眼神懵懂,讓他很想伸手揉捏一下腦袋。
卡戎忽然吠了一聲,猝然站起來半個身子撲通進浴缸,瞬時溢出許多水,嘩啦啦灌進地漏。兩個人一驚,都差點站起來跳出去。小野寺嘆了口氣,拍了一下黑色大狗的壯實身子,朝黑尾一指:“是你鬧出來的,等會你給它吹幹。”
“為什麽是我!…”
立馬被端鍋的黑尾無辜叫喊,看着她氣呼呼地揮了揮拳頭,圍了浴巾就出去了。亮堂又暖和的浴室裏,留下一人一狗四目相對,面面相觑。卡戎紋絲不動把前半身放在暖和的浴缸裏,從喉嚨底發出委屈的嗚嗚聲。黑尾又坐了回去,對着它語氣無奈:“就算你這麽說我也…”
接着語調一轉,忽然貼近,企圖在這個家裏收買狗心,朝大狗抖了抖的耳朵悄悄道:“她是不是很過分?”
浴室門猛然一開,小野寺已經穿好了睡衣站在門口,神情凜凜:“不準說我壞話。”
“絕對沒有。”
黑尾坐直了上半身,表情光明而偉正,絲毫不容人懷疑。
泡完澡之後,黑尾望見小野寺正在走廊曬衣服,便換上睡衣和卡戎一起悄無聲息地靠近,把浴巾猛地蓋在她頭上後就和大狗光速逃離。女生在後面氣急敗壞,晾完衣服沖進客廳撞見他和卡戎緊貼着乖巧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陷進她走近投下的陰影後,才都無辜天真地擡起頭,語氣純良:“曬完衣服了?”
小野寺氣笑了,順手摸了一把卡戎的下巴:“還沒吹幹,繼續吹。”
為免挨揍,黑尾和卡戎聽話離座,跪坐在沙發邊又拿了吹風機重新吹毛。初春的夜晚依然有涼意,雨聲漸次迸發,清脆響亮,喋喋不止。毛絨地毯邊緣被暖光燈抹出柔軟,陳舊有光澤的木制茶幾上的咖啡杯蒸騰出袅袅熱氣,小野寺坐在他們原先的地方,舒展地往後一靠,心滿意足。
只是睡前的咖啡成功驅散了困倦。黑尾和小野寺在床上躺了半晌,寂靜之中雨聲越發清晰,卡戎的偶爾的呼嚕聲從安穩的呼吸聲中像濕漉漉的泡泡一樣鑽出來。兩個人小憩了又醒,暗中睜着眼睛,依次翻來覆去,聽着床單發出窸窣。沉默良久,互相輕輕踹腿,最後小野寺開口,聲音溫和地在寂靜之中劃開一個口子:“睡不着。”
黑尾長長吐出一口氣,掉進寂靜的裂縫:“我也是。”
小野寺爬起來開了閱讀燈,時值淩晨三點多,将近四點。搬家勞碌一天,泡過澡喝過咖啡之後,兩個人的身體都是清新的疲憊。卡戎困倦地擡起眼皮瞅了他倆一眼,又慢慢阖上。雨聲已然停止,有微明的光亮順着洗得發白的厚實遮光窗簾往下淌,流到木地板上,瑩瑩幽暗。黑尾擡手搓臉,把枕頭拿起來豎着靠在背後,打出一個哈欠才接過小野寺遞過來的書翻開繼續看。
卡戎在藤編大窩裏翻了個身,熟睡安逸得幾乎四腳朝天。光線漸明,地板上的碎斑逐漸明亮。小野寺忽然跳起來,拉開窗簾,撞見太陽小小的一部分從遠處的房頂探出來。黑尾見狀,不發一言就下樓煮咖啡,等端着上來的時候女生已經在陽臺擺好了椅子和毛毯。初春的黎明寒意略顯濃重,雖然全身都鎖在毛毯裏,依然凍紅了鼻尖。地面幽暗,昨晚下的雨還沒有幹透,只有院子裏的大樹葉子瑩亮。即便在深冬,這棵樹也沒有完全落盡葉子,而且早在二月底就冒出新芽,等到四月開頭已然顯出茂盛的綠意。
天空露出嬰兒藍色,黑夜最後的绛紫色消失在融化的藍色堅冰之中。太陽并非熱烈,光線卻依然有暖意,樹葉上的水珠剔透,潮濕蓬勃的綠色微微發亮。将近早晨七點,黑夜熄滅進黎明,黎明再次熄滅進春季的綠意。
黑尾合上書,瞥見路上有人慢騰騰行走,定睛一看發現是研磨。小野寺已經先他喊了出來擺手打招呼:“喂,研磨!”
路面上的人影驚了驚,拉高衛衣帽子擡頭巡視,朝女生稍稍擺了擺手。黑尾撐在陽臺上喊話:“又通宵了出來吃早餐?”
話音未落,小野寺已經機敏地接住了話茬:“過來一起吃飯喲。”
早飯是小野寺煎的太陽蛋和培根,端在白色碟子裏還在滋滋冒油,黑胡椒均勻撒在白色蛋面。烤好的吐司從面包機裏叮鈴彈出,趁熱度還未退卻,迅速抹上黃油,讓它融化進吐司裏。生菜過水撈出,倒了帶着清香的橄榄油和醬油。剩下的小番茄洗幹淨對半切開,堆在太陽蛋的一邊。西芹切段,淋上了沙拉醬。而黑尾在一旁用新買的咖啡機做拿鐵,搗鼓幾下遭到小野寺的訓斥,嫌他礙手礙腳把他趕去洗鍋。
于是留下研磨在客廳,在收到“給卡戎喂飯”的指令後對着客廳裏的櫃子端詳良久,最後還是黑色大狗走到電視旁的櫃子邊,用爪子搭拉了一下其中一個櫃門,然後不滿地盯着這個來吃飯的朋友。
研磨了然,蹲下打開櫃門,發現裏面堆滿了拆封的和未拆封的犬類零食,諸如雞胸肉幹,牛肉幹,奶味磨牙棒,奶糕條,肉湯罐之類。卡戎興奮地從他的手臂下方探過去頭,努力嗅聞,仿佛在着意挑選。研磨頓了幾秒,已經看透,眼神略顯陰險地和大狗對視,雖然聲音依舊沒什麽精神:“為什麽你會覺得我會被你騙到?”
啪嗒一聲,來吃飯的朋友關上了門,順帶鎖上了櫃子。卡戎頓時耷拉了耳朵,神情委屈。研磨又打開旁邊的櫃子,順利撈出狗糧袋,嘩嘩往碗裏倒。恰好小野寺和黑尾已經做好了早餐,大杯大碟地端出來。研磨看到盤子裏的西芹已經苦臉。黑尾料到了他的反應,從桌下掏出卷起的遛狗繩放在桌邊:“沒吃完的話你就帶卡戎去散步。”
“為什麽我要聽你的話。”
研磨忿忿插起一個小番茄送進嘴裏。小野寺左瞧右瞧,于是起身去把他盤裏的西芹插起來都扔進了黑尾碟子裏。
“你是什麽溺愛孩子的媽媽嗎!”
男生不滿地誇張大叫。小野寺一驚,忽然意外地頓了頓,沒有立馬接話。她看了研磨一眼,又望了黑尾一眼,仿佛在判斷什麽,最後才恍然明白過來般用力反擊:“你兇什麽!”
“啊,”黑尾立馬收回了表情,顯出截然不同的戲劇般的懷疑的柔和,“我很兇嗎。”
小野寺撲哧笑出來,又把他碟子裏的西芹插過來幾個自己吃了。
有一件事如同隕石砸向綠色草原般陡然砸中了她。在研磨和黑尾的神情和對話之中,她突然想起來,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讀取過別人的情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