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桃子紅茶
桃子紅茶
chapter 23 桃子紅茶
黑尾會做小野寺的桃子紅茶。買來的澳洲水蜜桃切塊,和冰塊一起扔進破壁機粗略打碎,再澆進八十度水泡好的錫蘭紅茶,撒進砂糖,保有冰度的同時又不會帶上沙冰的凍人口感,卻依然帶着細碎顆粒的桃子果肉。雖然步驟非常簡單,但沒法保證每次買來的桃子甜度和酸度都夠,因此砂糖的量總要酌情增減,這才是一件需要經驗的事。
春季雨水多,天空已然有悶雷。黑尾帶着雨傘去車站接下了晚課的小野寺,被研磨頗有深意地送上一句“一路走好”。出門時撞見智子開門送卡戎出去,看到表情神氣的黑色大狗的雨衣口袋裏鼓鼓囊囊塞着一把傘。智子也瞧見了他,朝他揮手示意,最後幹脆把牽引繩套上塞給他,讓他和卡戎一同前去。
“在家裏一直鬧着要出門,明明綠每天都帶着傘,根本就不用擔心嘛。”
智子如此解釋。
在路上踩進第五個水坑的時候他陡然想起前兩天的聚餐夜談,說到智子打趣他做上門女婿的事,被同來吃飯的高中好友夜久嘲笑,話題一掠而過。聊天重心始終都在大家各自依舊在做的事上,戀愛很少是男生之間主要的話題,仿佛根本不占據多少私人生活的位置。黑尾已經想好了畢業之後的去向,沒有多少猶疑,一如往常地被吐槽“從外表來說根本看不出來是個優等生”。舉杯致意之中,他腦海裏忽然閃現小野寺獨自牽着卡戎散步的影子,迅速而篤定,目不斜視。只有在和他一起走路的時候,女生才會散漫随意,牽着手左顧右盼四處看風景。
卡戎似乎很是不滿,大抵是原本可以自己去找小野寺,卻碰見他,讓它炫耀的威風滅了大半,因此忽然停住,用力抖身子,恍若滾筒洗衣機脫幹水分,雨衣上的水珠濺了黑尾一身。
“你在生什麽氣呢。”
黑尾笑着,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毫不在意。遠遠望見有公交到站,香槟驟然拔開塞子一樣猛然砰出一大堆人,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背着醒目的彩色小包,穿着先前智子塞進衣櫥的襯衫百褶短裙的小野寺。人流散去之後,站臺恢複空蕩,只有她還杵在那裏,神情糾結地看着雨,于是黑尾知道她是忘記帶傘了。
出來接她的事故意沒有和她說。黑尾站在不遠處停住了,卡戎不明所以,呼嚕嚕地開始催他往前走,用爪子扒拉他的鞋子。小野寺終于看到了他們,顯眼地高興起來,離弦之箭一般迅速沖到雨傘下,跳起來就彈了黑尾一記。
“你是不是故意停着不走的?”
小野寺蹲下去揉搓着卡戎的頭,氣鼓鼓地擡起臉質問。
“是啊,”黑尾咧嘴笑開坦然承認,“因為看你跑過來很有意思。”
“智子走了嗎?”
和外人提起自家母親的時候,小野寺都是很不客氣地直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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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
“诶——不是說今天要走了嗎。”
“為什麽這麽失望啊。”
“總不能一直讓你睡研磨家吧。”
女生在傘下理直氣壯地挺直了胸膛。
水珠順着玻璃杯壁淌下,浸濕粗麻編織的杯墊,染出深色痕跡。智子用指尖輕輕叩擊桌面,盯着它發呆。
黑尾在研磨家做這個給他喝的時候,好友趁其不注意把冰箱裏凍起來打算當冰棍吃的剩餘紅茶都一邊打游戲一邊喝完了,結果臨睡時鬧肚子,進進出出吵得黑尾一晚上沒睡好。最後研磨吃了藥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仍舊不死心開口:“這個要怎麽做?”
“別想讓我教你。”
黑尾斷然拒絕,其實兩個人都清楚網上一搜就知道了,再不濟研磨還可以直接去問小野寺。
“好的,上門女婿。”
研磨沒忍住,還是笑了出來。黑尾炸了毛,從地鋪上彈起來:“你為了用這句話嘲笑我是等了多久了?真是可怕啊你這個人。”
“只是忽然就想到了,這也要和可怕挂鈎嗎。”
研磨翻了個身,蒙上被子準備睡覺。寂靜夜色籠罩下來,安靜得恰如其分。黑尾雙手枕在腦後瞪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恍惚覺得其中裂出一絲光亮。
“如果你能擁有讀心術的話…”
雨聲淅瀝之中,小野寺看起來漫不經心地扯開一句話。黑尾笑起來:“這算什麽。”
然而猝然望見她眼中有認真如同雨水般滾落,黑尾頓了頓,油嘴滑舌:“我覺得就算沒有讀心術我也很了解人了。”
“但是要是有了讀心術不就更了解了,而且更方便了。”
“那也太沒意思了,”黑尾換了只手撐傘,順勢過去捏了捏她的後脖頸仿佛以示安慰,“要是什麽都看的很清楚的話,人生樂趣一下子失去大半了。”
話音未落,小野寺一腳踩進水坑,鞋子瞬時濕透,走起路來哐當響。她少見地顯出懊惱神色,仿若負氣一般脫口而出:“有時候我感覺一點都不了解你。”
黑尾怔了怔,在清冷的雨裏微笑起來,語氣篤定得不容置疑:“我覺得你很了解我。”
“為什麽?”
小野寺轉過臉去看他。
“你看見了我,”黑尾回避她的視線,直視雨幕,望見打在屋頂上的雨蒸騰起水汽,潮濕籠罩,“偶爾我會失去我自己的存在,但是你都會跑過來把我拽過去。做飯的時候,洗碗泡澡曬衣服的時候,在陽臺上一塊看書的時候…我也沒想過我會很喜歡住在一起的感覺。”
小野寺沒有想過他會說出最後那句話。于是吸了吸鼻子,擡起手肘用力在他腰上一擊,吓得男生跳起來,手裏依然穩穩捏着傘,沒有讓雨水滑落。
“你說得好像我是什麽家庭主婦一樣。”
女生故意挑刺。
“不,你是難伺候的大小姐。”
黑尾咋舌。
原本打算晚上吃壽喜鍋,結果智子已經訂了高級壽司來,滿當當擺了一桌,還力邀鄰居研磨一起來吃。小野寺自然知道她是想在臨走前把她周圍的人都交流一遍,所以極力推脫,卻沒想到黑尾帶着自家好友一起來了。來吃飯的朋友跟在他身後,和他視線一交彙,就流露出“你欠我一頓人情”的眼神。
事後小野寺才知道黑尾是以幫研磨排隊搶購新發售游戲的代價換來了智子的心安。不管怎麽說都是大學生的孤爪同學,和圓滑成年人應酬起來的假面深得不知何人的真傳,大抵從這時候就已經顯露出老練的天賦,以至于後來能哄得一群人上趕着給他的公司進行投資。
智子拉着黑尾喝酒,毫不掩飾要灌醉他來盤問什麽的意圖。研磨抱着卡戎看電視,下巴靠在大狗的腦袋上,暗自觀察兩個人的一言一語。吃得七零八落之後,小野寺掃了一眼排得整齊的酒瓶,看着黑尾陷進沙發裏沉默下去,智子還穩當地坐着,于是在心裏嘆氣。
只是正準備打掃的時候黑尾就跳了起來,顯出精神地搖晃着的樣子和她一起收拾。研磨跟在兩個人身後走進廚房,在小野寺擔心地推托懷疑之際,悄無聲息:“确實還沒喝醉。”
從未見過黑尾喝酒樣子的女生依然難以置信:“真的?”
“裝出來的而已。大概還能再喝兩三瓶的樣子,是吧,阿黑?”
研磨啃着蘋果轉過去詢問。男生倚靠在洗手臺上,擡起手捂着臉摩挲,松開襯衫領帶露出喉結,垂着臉依舊沉默。小野寺靜悄悄湊過去看,猛地就被抱住在額頭上狠親一記,發紅的臉頰蹭在她微涼的脖頸上,像貓咪用臉蹭着門邊撓癢,呼出來的氣從衣領慢慢吹了進去。
“啪”地一聲,研磨把手裏的蘋果核扔進垃圾桶,和眼神震驚且羞澀的小野寺對視一眼表示确認:“喝醉了。”
不愧是智子。
小野寺在心裏感嘆。最後還是她和研磨一起把兩個人都扶回各自床上後才回來收拾了殘藉。卡戎在地毯上追着自己尾巴轉圈玩,小野寺臨了仍然精力充沛地做好了第二天的便當并且讓研磨帶回去一份。
智子是第二天一大早就走的,喊了黑尾開車送她。彼時小野寺和卡戎還悶頭睡着,懵然不知睡在旁邊的男生早就沒了身影,直到醒來才看見智子的消息,講了一些零碎,最後附上一句挑釁“黑尾做的桃子紅茶可比你做的好喝喔”。
小野寺從床上跳起來,蓬頭垢面炸毛用力按着鍵,幾近無聲咆哮:那是我自己發明的!
自家母親沒有再回複。女生帶上卡戎出去怒跑三公裏,才想起來今天黑尾有一整天的課。晚春早上的空氣開始微微發熱,驅散潮意,于是光線都帶上蒸騰的朦胧,綠意在其中搖晃,仿若夢境。回來之際經過研磨家去取便當盒,寒暄幾句準備離開的時候研磨漫不經心發話:“阿黑通關了吧?”
“通關?”
隐隐覺得明白了什麽但又不明确的小野寺和卡戎一起歪頭。研磨雙手插在衛衣外套的口袋裏,頓了幾秒,言簡意赅:“不是要做上門女婿?”
卡戎嚎叫一聲,吓得小野寺差點平地暈倒:“什麽上門女婿?什麽?”
“啊,”研磨停住,饒有興趣地看着她驚慌失措,“開玩笑而已。”
“為什麽這麽說啊。”
小野寺撫住胸口,淺淡的失望浮現眼中。
“昨晚不是什麽丈母娘測試嗎。”
研磨笑出了聲,在女生“才不是”的否認下,擺了擺手進屋了。
他知道昨晚在黑尾和智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言語厮殺中,各自都裝作漫不經心地進攻和防守。智子的詢問到最後一杯酒的時候終于直截了當地砍下來,企圖以一句“所以你打算和綠結婚嗎”結束搏擊,卻被黑尾的“那綠會想要和我結婚嗎”打了回來。
喂,一點都不像大學三年級生的對話啊。
研磨低下頭,用眼神和卡戎吐槽,卻被黑色大狗伸出舌頭舔了舔臉當作安慰。
“要是她很想呢?”
智子直勾勾盯住了他。黑尾怔了怔,思緒忽然飄遠,移開視線去看電視,又收回視線望向智子,仿佛要從她的神情之中獲得什麽應有的答案。
“如果她有這個想法的話,那我也會有吧。”
智子被他語氣裏的肯定唬住了。雖然聽上去是并不确定的答案,卻暗自藏有自信,簡直是在說他們兩個都足夠了解對方,以至于會在差不多的時間裏産生相似的想法。于是她挺起上半身,俯身過去拍了一下黑尾的頭,語氣不爽:“28歲前不準和綠結婚,臭小鬼。”
黑尾捂住頭笑起來,和研磨對視一眼,心下都了然。研磨想起前晚兩個人睡覺的時候,黑尾忽然瞪着天花板,用像在聊明天要吃什麽一樣的語氣道:“這樣下去會結婚吧。”
“什麽?”研磨從枕頭上擡起臉,“說得太早了吧?”
“不,”黑尾斟酌了一會,小心遣詞,“為什麽我覺得現在的生活像新婚一樣。”
“你在和我炫耀嗎?”
“我只是突然有點害怕,”黑尾爬起來趴到床沿上,就着月光可以看到他故作嚴肅的神态,“為什麽我和綠住在一起的時候一點不安穩的感覺都沒有?這種戀愛也太順利了吧?順利到讓我害怕。”
“閉嘴,”研磨幾乎要拿起枕頭拍到他臉上,但實在懶得動還是放棄了,“這只能說明你們感情太安全了,安全到沒有什麽大危機能插足的餘地。”
“是吧?我也是這麽想的。”
黑尾龇牙咧嘴欠揍地笑,研磨忍無可忍,終于拿起靠枕扔到了他臉上。
雖然後來很多年,所有認識他們兩個的人都覺得是黑尾在照顧他,實際上在別人看不到的時候,以及更為久遠的,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時候,黑尾才是那個被他手足無措地照顧着的人,以至于即便變成了一個無比可靠的成年人,有些隐秘的事物依然只有他們兩個心照不宣。
黑尾下課到家後被小野寺迎上來糾纏詢問桃子紅茶的事,喋喋不休地重複着“你是不是自己換了配方”,恨不能站到椅子上威武地平視以更有力量地質問他。黑尾喊着“沒有”就把她推去了玄關,催她帶卡戎去散步再回來吃飯。小野寺慢吞吞地接過他塞過來的牽引繩,站在玄關處沉默兩秒,陡然雄赳赳氣昂昂地喊道:“你給我等着!”
黑尾的圍裙系到一半,從客廳探出半個身子笑嘻嘻:“好的,我等着。”
小野寺一口氣噎。其實一點都不是在氣憤什麽,只是單純不服氣被智子挑釁,所以倒不如說是在和智子賭氣。她打開鞋櫃取出運動鞋,撞見一雙暗紅色的瑪麗珍安靜地躺在那裏。小野寺左瞧右瞧,努力回憶,卻只想起來先前她進水報廢的那雙黑色瑪麗珍。
卡戎湊過來看。小野寺把鞋子拿出來給它嗅聞檢查,扔到地上踩進去試了試,正好的鞋碼。她忽然想起來昨晚黑尾和智子湊在一塊絮絮叨叨着什麽。所以說今晚黑尾晚到家一小時是因為去買這雙鞋了?
她坐在玄關處發呆。有傍晚的暖風拂進來,柳樹枝條揚起,碎掉一片紫色光斑,混在暗橙色的光線裏。夜色在恍惚間籠罩下來,枝條如空氣的褶皺在暗色水波下蕩漾,在小野寺的心髒上悠然打圈飄舞。她猛地跳起來,沖進廚房湊到黑尾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又迅速帶着卡戎跑出去了。
黑尾的餘光抓到她翻飛的裙擺,紅色鞋子啪嗒踏進雲端,消失進夜色,仿佛在心裏下了一場雨。他擡起手捂住了臉,耳根泛紅。應邀前來拿買到的游戲順便吃飯的研磨靜悄悄滑進來,坐在廚房外的椅子上寂靜開口道:“你在害羞什麽?”
“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黑尾差點跳起來。
“剛剛,”研磨望了一眼窗外,“小野寺帶卡戎出去了。”
黑尾嘆了口氣,用力揉搓了一下臉,在好友的注視下從廚房端出東西來擺到桌上,假裝沒有看到他詢問的視線。
“今晚吃壽喜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