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約法三章
約法三章
“蘇江崽崽,快點起來,再不起來吃東西,胃都要餓痛。”
懶覺被姨婆的敲門聲打斷,推門看見日上三竿,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呢。
姨婆送來早飯,五谷雜糧豆漿跟紅棗核桃饅頭,外加一個水煮雞蛋。
“拐得,我該給你煮綠豆粉的。”
“拐得”,涪縣話裏的萬能詞彙,可以表達糟糕、惋惜、意外、驚喜等等意思。
蘇江說,豆漿饅頭他也特別愛吃。
姨婆就笑微微靠在門口看蘇江吃早餐,又忍不住沖隔壁嚷嚷,“背時崽崽,我還不信你能藏在裏頭一輩子。”
隔壁的表弟今早還是不開門,不出來?
蘇江小聲問姨婆,樓下能找到空房間嗎,不如他搬下去,省得弟弟不習慣。
姨婆故意十分嘹亮,生怕隔壁聽不見地說給蘇江,舅媽昨天做通樓下兩個同學工作,免房租,讓他們合住,騰出另一間房給蘇江。
但是呢,舅舅嫌那兩個同學是體育生,影響蘇江學習,堅決不同意。
“不止你舅舅,我也不同意,樓下的條件哪有我們樓上好呢。你只管放心住你的,弋娃其實不讨嫌,就是鄉下崽崽沒見過世面,怕生,過兩天熟了就好了。”
蘇江又問,樓下的房租水電費是多少……
姨婆一個大白眼翻過來,“啥子費?你個人去問你舅舅,問你舅媽!才笑人呢,反複跟你說就當是自己家,莫見外,你還跟我說這些!”
蘇江吐吐舌頭,不敢吭聲了。
吃過姨婆的早餐跟定心丸,總算可以放手整理房間。
攤開拉杆箱,衣服挂進衣櫃,書本放到書桌,小物件各就各位。
又列購物清單,多少還是需要買點日用品,比如消毒液——省得姨婆非要內外衣服分開洗,再買點餅幹、方便面,晚上餓了可以吃。
剛好姨婆上來天臺,收拾大大小小的泡沫箱,準備點瓜種豆。
蘇江打聽,哪裏有稍微大點的超市?
姨婆遙指新世界購物廣場,“看見沒有,老城那邊最高那棟樓,它下面有個大超市,去年剛開業,東西多,還經常打折。”
沿了姨婆指點的方向,果然看見一棟樓下商場、樓上住宅的大型商住樓,龐然大物般淩駕于矮舊的樓群之上。
“你過街筆直走,走到第二個十字路口右拐下去就到。”
蘇江跟姨婆約好,早飯吃太晚,中午不回家吃飯,他去逛逛“大超市”。
也是想着盡量少呆在天臺,省得隔壁連廁所都不去。
過街看見公交站臺有車到站,從前滿大街跑着的人力三輪被一種短窄的綠色公交取代。
又看見車牌寫着“環線”,臨時決定坐車繞城一周熟悉環境。
再飛跑着趕往站臺。
司機原本已經關門要走,看見有人追趕,立即剎住,重新開門,等着蘇江跳上車,招呼着“莫慌、莫慌、慌個啥子”才開動。
拖着一車人等你一個!蘇江連說謝謝,心裏一熱。
公交車緩緩開進老城,窗外的場景立即熟悉得使蘇江嘆息了。
拉着三角彩旗的電器城,三層樓的新華書店,挂滿零食、玩具的小超市。
小時候和媽媽進城,總會經過的标志性建築全都等在原地。
雖然換了門臉裝潢,反而有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
另一些早已經忘記的小店,也都還在營業。
這家文具店,媽媽常帶他來買文具。
那家米粉店,媽媽帶他去吃過綠豆粉。
可惜眼睛還沒看夠,公交已經繞老城一周,回到新世界。
小小涪縣難得有這樣一座大型購物廣場,進門當然要好好巡視一圈。
一樓主營化妝品,順手買下一支常用的洗面奶。還有一家KFC,也是自己喜歡的,等會可以來吃。
休閑男裝、運動鞋在五樓。
一眼掃過去,居然有好幾個經常逛的牌子,NewBalance、JanSport、L家、U家、耐克、阿迪。
不過,在涪縣看見這些熟悉的東西,并不使人親切,只格外清晰地感到自己距離北京的遙遠。
關于“離京返鄉”的失落眼看又要冒頭,及時被哭笑不得打斷——不看不知道,那看似NewBalance的鞋子實際是叫Newbunren。
所謂的JanSport也不賣雙肩包,賣的是奇奇怪怪的運動服、運動鞋。
整個五樓轉完,一半賣場賣的都是山寨。
小城時尚的荒腔走板叫人失笑。
六樓影院排的倒是最新賀歲片,還有臺球室、健身房、小小的動玩城。又在中庭安插了一間發藝工作室。
再要下樓去吃KFC,蘇江就留了個心,進門前先仔細打量。
不出所料,這是一家仿造KFC樣式裝修的山寨快餐廳,名曰“家鄉基”。
什麽“基”?
蘇江笑着轉身,反正也不餓,直接去地下超市采購吧。
超市裏的東西倒是貨真價實,買單出來,沉甸甸裝了四個購物袋。
想着打個車,省點力氣。
招手攔車,才得知涪縣的出租車居然是拼車,也不打表,按人頭計費,上車一律五元。
蘇江就說,算了,他東西多,要等空車。
其他乘客卻說,“哎呀,沒得事,我們幫你抱起嘛。”
沉甸甸的購物袋就這樣到了別人身上。
前一秒還在心裏痛斥涪縣出租車營運的不規範,瞬間又被這大大咧咧的氣氛融化了。
回到天臺,已經下午三點。
跨進天臺就聽見姨婆喊,“蘇江崽崽快過來。”
蘇江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手裏東西往地上一扔就飛跑過去。
結果是隔壁聽見自己回來,急着要關門。
姨婆一步跨進門,攔着不讓他關。
又伸手拉蘇江,強行撞進去。
姨婆催促,“快點,兄弟兩個握手言和,握個手一切都好說。”
蘇江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的臉、耳朵、脖子可以那麽紅,簡直都燙眼睛。
見隔壁窘成這樣,自己就從容了些,主動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說給姨婆,“我們和好了。”
“勉勉強強吧,” 姨婆不太滿意地強調,“那一會你們一起下樓吃飯!”
這號令自然是一出門就失效。
等到晚飯時間,隔壁堅決不開門,硬逼着姨婆給他把飯送上來。
舅媽在單位加班,只有姨婆和蘇江在七樓吃飯。
飯吃一半,蘇江想起來打聽,新世界怎麽不修在新城,修在老城,那麽大、那麽高,看着多不協調。
姨婆知識面很寬地解釋,“政府就是希望修在新城,開發商卻曉得老城才有人氣,非要拆掉批發市場重建。”
聽說這話,心咯噔一沉。
難怪總覺得老城少了什麽,原來是批發市場拆掉了。
小時候,批發市場是媽媽最愛去的地方。迷宮樣的平房門面無邊無際,售賣的日用商品應有盡有。
最記得有年兒童節,媽媽帶自己去裏面買衣服,中途遇到扒手。媽媽及時發現,卻不敢聲張,只緊緊按着挎包,安全離開後才說出剛才的驚險,使蘇江印象深刻。
意外得知它被拆除,變成高樓,感覺就很失落,仿佛家鄉兀自生長,已經遠遠把自己抛下了……
倒像是某種感應,剛想到這裏,手機響起來。
舅舅打來電話,詢問蘇江感冒有沒有好透,交待涪中明天開學,舅媽明早送蘇江去學校報到。
然後才說,“還記得嗎,就是今天。”
蘇江一愣,什麽就是今天?
但心裏又像是知道的。
果然,舅舅接着說,“我一會讓姨婆帶你去買包封,就在天臺燒,你把電話給姨婆。”
姨婆接過手機,連說好好好。
等她挂斷電話,蘇江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包封在哪裏買,我自己去。”
姨婆說,“在街對面的小店,奶茶店隔壁。”
姨婆又說,“把飯吃完再去呀。”
街對面的奶茶店很顯眼,但是別說奶茶店隔壁,把整個十字路口來來回回轉了兩圈也沒發現姨婆說的小店。
蘇江慢吞吞踱回天臺。
姨婆等在涼棚,見蘇江兩手空空,就問東西呢?
蘇江解釋,他實在找不到那個小店。
“那地方是有點不好找,”姨婆說着就去敲隔壁的門。
非常意外地,姨婆只敲了兩下,隔壁的門就打開。
隔着一個人影,看見裏面沒開大燈,只在桌上亮一盞臺燈。黃澄澄的燈光下攤着一桌子的課本、作業。
姨婆發話,“你陪蘇江哥哥去彎爺爺那裏買點東西。”
非常意外地,表弟只遲疑了一下,就埋着頭,邁着小碎步,徑直跑進樓梯間。
蘇江趕緊跟上。
兩個人一路無話地下樓,過街。
到了跟前才曉得,那小店非常名符其小,不過是夾在奶茶店跟隔壁花店中間過道的一個“簸箕攤”,難怪之前遍尋不着。
守攤的老頭想必就是“彎爺爺”。
蘇江告訴他,“我要一套……”
話沒說完,對方就動手把香燭、包封裝進一支黑色塑料袋,還不忘丢進去一個打火機。
蘇江正要伸手去接。
一直埋着頭的表弟,蚊蟲嗡嗡那樣小聲說,“你在天臺燒嗎。”
“不方便?那我在附近随便找個地方。”
“不是不方便,是……要寫字。”
老頭聽到這裏,就曉得蘇江不懂規矩,主動介紹,“我們涪縣燒包封是有講究的,如果你在家裏燒,要在上面寫好名字,老祖宗才能收到。我幫你寫?”
蘇江說好。
老頭煞有介事地摸出一支毛筆,問,“姓甚名誰,是你何人。”
蘇江報出媽媽名字,陌生感像一把刀插進喉嚨,再說不出話來。
偏偏老頭還在問,是你什麽人?
有人幫忙回答,“是他媽媽。”
難怪呢,原來姨婆都告訴你了?
蘇江忽然就有點生氣。
可是姨婆告訴他又有什麽不對?
那不能生氣,尴尬總可以吧。蘇江感到尴尬,只想趕緊離開。
偏偏老頭還在問,你叫什麽名字?
又有人幫忙回答,“蘇江,江蘇的蘇,江蘇的江。”
老頭總算不問了,埋頭在“包封”上密密麻麻描出好幾列字,重新裝進塑料袋。
蘇江接過袋子就走,一口氣回到天臺,才想起來沒給錢。
再要返回,在樓梯間迎面撞見隔壁。
蘇江說,“我忘記給錢了。”
隔壁不說話,埋着頭一溜煙回了房間。
姨婆跟了上來,接過蘇江手裏的塑料袋,抽出一對蠟燭、三支香,用半塊白蘿蔔插好,放在地上的鐵皮水桶跟前。
然後拿出包封,叫蘇江,“你來點火。”
蘇江木木地蹲下,用打火機點燃包封。
聽見姨婆叫“快扔、快扔、燙燙燙”,才曉得撒手。
包封跌進水桶,火光騰起,冒出滾滾濃煙,熏得人流淚直流。
但也帶來光和熱,拂在臉上,有種異樣的舒服,像是無言的安慰。
蘇江和姨婆呆呆望着火苗,等包封燃盡。
看着姨婆把灰燼倒進塑料袋,系好,又去水槽邊嘩嘩沖洗水桶,才想起來幫忙。
姨婆輕輕拍了拍蘇江背心,“已經收拾好了,你去刷牙洗臉,早點睡。”
姨婆下樓了。
蘇江兩下完成洗漱。
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一只腳已經跨進房間,又轉身去敲隔壁的門。
“哈啰,你幫我出了多少錢?”
裏面不吭聲。
“我怎麽給你?手機還是現金?”
裏面還是不吭聲。
蘇江追問,“喂……”
裏面就是咬緊牙關不吭聲。
不過,這時候的沉默又顯得合适,仿佛一個等待和傾聽。
“七歲那年我媽媽去世,然後我就跟老爸去了北京。老爸從來不提媽媽的事,要不是舅舅打來電話,我都不知道今天是……”
蘇江也是說到這裏,才發現自己特別需要跟人說話,哪怕是跟這個不太對付、完全陌生的表弟。
為什麽呢?
為了解釋你不是害怕,不是逃避,你只是不知道,你也很無辜,對嗎?
蘇江尴尬地頓住了。
“那個……”裏面突然開口說話,倒吓了蘇江一跳。
不過,他說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你,你真的不介意住在這裏?”
蘇江正想問,我應該介意什麽?
裏面又話鋒一轉,“那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條件。”
蘇江滿口答應,反問什麽條件?
裏面就像是醞釀已久地巴拉巴拉說起來。
——千萬不能告訴涪中的同學蘇江和他住在一起!
——萬一在涪中遇到了也不要和他打招呼!
——如果在學校聽說了關于他的什麽事,絕對不能告訴家裏任何人!
哎喲喂,請問你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還要玩假裝不認識這一套,幼稚不幼稚。
蘇江松一口氣,故意說,“等等,你這到底是一個條件還是三個條件?”
裏面不吭聲了。
蘇江趕緊敲兩下門,強調,“成、交!”
又敲兩下門,說,“謝、謝。”
非常意外,裏面有樣學樣敲了三下——“不、用、謝”。
蘇江順勢又敲了兩下,“晚、安。”
裏面立即也敲了一個“晚、安。”
蘇江笑了,“我們這是小學生玩特工游戲嗎。”
再笑着回來自己房間,心頭的難過、不安消散。
蘇江也是當心頭的難過、不安消散,才發現自己整個晚上都好難過,好不安。
不過,還好,又都熬過來啦。